楔子
奇石枕流水,野藤卧苍苔,伴随着悠扬婉转的笛声,小小的牧童跨于牛背之上,引着一位骑枣红马的少年,沿曲折蹊径缓缓走过。
然而细细观察才会发现,少年坐下的红马固然神骏,但牧童所乘的耕牛竟系木刻彩画,其雕工细致、机括精巧,往来行走,宛然如生。
雨后的林间愈发泥泞,兜兜转转、迂回曲折,也不知两人行了多久终于在一座竹篱茅舍的院落外停下。
铮铮纵纵的琴声从茅屋传来。
“《渔舟唱晚》本韵清幽,骤起金石之音,必有俊杰旁听。”屋内琴声忽顿,接着便响起苍老的笑声,“渡舟,给你师弟和客人开门去。”
伴着柴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垂髫小童好奇地抬起头——果然,除了流华师弟之外,另有一袭用银线绣着云纹的莲青斗篷映入眼帘,再向上看去,是一张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
那人礼数周全,言辞谦恭:“烦请仙童传禀尊师,大梁云骑尉、太子侍读、忠顺侯世子柳晋,求见千机先生。”
一、 归来
当熹微晨曦洒落在尚显冷清的长街上,我策马赶回京城,远远望着忠顺侯府门前兀立的牌坊,心底不由得生出丝丝缕缕怯意。
就这样进去吗?
正当我踟蹰的时候,早有不放过任何商机的摊主凑上来,笑容可掬地问道:“小公子,来个火烧吧!鼎香记火烧独家秘方,真材实料, 外酥里嫩,咸香鲜美,就连京城大贵人府上都赞不绝口。”
火烧原是北地人喜爱的吃食,但随着北魏胡人挥鞭入寇我朝,就常有边境流民南迁,自然而然的,也带来了他们的饮食习惯。
看着火烧模子上熟悉的图样,我暗自有了计较,故意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瞒大哥说,在下初来京城,有心买些别致礼物去探访亲友,可不知有名有姓的大贵人,真能看上此类街头小食?”
摊主有意无意地掠过我的衣着,向前凑近几步,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小公子啊,你可真是找对地方啦!实不相瞒,你看前面不远处的忠顺侯府,他家就时常差人出来,指名要我鼎香记火烧。”
其实整个忠顺侯府上下几百口,喜食驴肉火烧的只有一个我,我不辞而别月余,还有谁会想着来买火烧?
许是怕我不信,摊主又添了一句:“要不是近来侯府老夫人身体欠安,我在家坐地收钱便是,才不来赶早市哩!”
老夫人身体欠安?他的话落在我耳边,不啻惊雷划过,反手攥住他的胳膊:“什么时候的事?老夫人怎么啦?”
“疼疼疼疼疼死了!”摊主挣扎无果,看了看我的脸色,“……我是听在二门当差的熟人说的……”
忠顺侯府以军法治家,秩序井然,从不准失惊打怪,若连二门的侍从都知道了老夫人卧病,想必内宅早已惊涛骇浪。
转念间,身体已先行翻身上马向侯府疾驰而去。
二、将门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侯府?!”守门军士喝止不及,提枪向我搠来。
柳家枪法冠绝天下,即便寻常的辕门校尉也身手不凡,我只觉得凌厉疾风扑面,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出如龙,就像瓦肆里说书先生讲的那样。
我提缰勒马避开攻势,守门军士的目光在看清我的瞬间明亮起来:“世子回来了!!”
“快,快去传报老夫人和夫人们,大喜大喜,小世子自己回来啦!”
打着与太子去西郊出猎的幌子私逃出府的忠顺侯世子柳晋,再杳无音信三十余日之后,自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于是,素以内外严谨而闻名的忠顺侯府出现了极为罕见的景象:三门二门正门次第洞开,老祖母带着我娘亲和四位伯母一位婶娘两位姐姐蜂拥而出,个个都泪眼焦灼。
上次阖府妇孺齐出正门,是在十二年前,叔伯和爹爹平定北疆凯旋的时候。
那一仗,以少胜多,赢得惨烈。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铺天盖地的白幡、苍老的母亲、痛哭的妻儿、还有五具黑漆漆的灵柩。
出征时六个兄弟整整齐齐,英姿焕发,甚至吸引了全京城百姓夹道观瞻柳氏儿郎的将门风范,待战事终了,却只有我爹活着回来。
六子去,一子还。
那样惨烈的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
没等我跪下请罪,老祖母已伸出筛糠般颤抖的手将我搂入怀中,老泪纵横:“我的小祖宗……三年前你哥哥就是这么偷着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你若再有个什么不测,我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老祖母有六个儿子,五个战死在北疆,剩下一个经年镇守边关,唯一的小女儿被选入宫墙之内,咫尺天涯,不得相见。
自从堂兄私逃出府,投军路上误中暗算尸骨无存后,我便成了孙辈里唯一的男丁,肩负着整个柳家的未来。
三、家书
祖母的病原本就因我而起,见我安然无恙,病势登时去了一大半,休养三五日之后已精神矍铄,只是生恐我又偷跑出去,故以侍疾为由,恨不能时时刻刻将我留在眼前。
“老祖宗,孙儿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跑。”我坦然地笑着,将手中信封呈递给祖母,“刚才之所以走开,只是听闻爹爹有战报抵京,就去兵部抄了一份,顺便取了附带的家书。”
老祖母摩挲着信封,仿佛摩挲着远隔千里的孩子:“唔,你爹的家书到了?距离上一封过去了整整一百二十八天啊……这孩子足有七年没回家了……”
怕老人家伤感,我蹙起眉头,故作忧愁地打趣:“久不谋面,爹爹准定连我长什么样都忘记了!等爹爹回来,还要劳烦老祖宗给孙儿引见引见。”
“骨肉连心,你这猴儿惯爱胡说!”祖母被我逗得一笑,“不过也有几分道理,他奉旨戍边那年你才九岁,又瘦又小就像你娘亲窗前新栽的小树苗儿……对,把你娘和伯母婶婶都请来,你读信,大家一起听。”
作为柳家最后一脉骨血,我自幼被寄予厚望,鉴于“长于妇人手”的孩儿极易被娇纵成骄奢淫逸、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爹爹每次千里传书,都对我少有温煦之语,总要严词训诫我砥砺德行、文武兼修,切莫堕了柳氏儿郎的声名志气。
这一次,爹爹新得了一员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将——少年英才,精通骑射,用兵不拘古法,勇猛果断,初次征战即率领三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斩获胡虏千余人,大有霍去病之遗风。
爹爹这回没有长篇累牍地对我进行说教,只在文末惜墨如金地添了八个字:“每见此子,必念吾儿。”
每见此子,必念吾儿。
四、天伦
读完家书,送娘亲回去的路上,娘亲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挽住她的手臂:“娘亲莫要忧心,爹爹吉人天相,孩儿陪着您,一起等他平平安安的回来。”
娘亲站住脚,神情有些恍惚:“北疆战事接连吃紧,不绞尽脑汁地跑去从军,不像你的作风。 ”
被戳中心事,我顿起警觉:莫非被看出破绽了吗?但愿她只是怀疑我能否老实待在家里,没有疑心别的。
我强自挤出笑容:“孩儿从前顽皮任性,以后不会了。您腿上的老毛病不能久站,咱们快些回去吧。”
“好,”娘亲微笑颔首,“晋儿突然变得这么乖,还真不太适应。”
“那孩儿明天就去把萧国舅家的大公子揍一顿,他那飞扬跋扈的嚣张样儿,简直要骑到太子和六殿下头上了。”
太子是我的同窗挚友,六殿下是我姑姑的独子,我们时常怀疑内廷有北虏暗线,而丝丝缕缕证据都若有若无地指向那号称绝代风华的萧贵妃。
“孩子心性!”娘亲忍俊不禁地往我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朝堂博弈间夹杂着宫闱纠缠,怎能如此儿戏?!眼看着镇南侯就要进京,你抓紧把他家那宝贝丫头拐回来是正经。”
镇南侯和忠顺侯是推心换命的兄弟,两家儿女亦青梅竹马。
心跳猝然加剧,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低矮的茅屋,身披莲青云纹斗篷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轴画卷。
画卷中,穿红色劲装的少女弯弓跃马、回头而笑,满头乌发高高束起,没有美到惊人,却是他眼中最明媚的颜色。
少年似是嘱托又似是自语:“此生此世,我不知是否有幸能再见她一面,你若替我见了,不准再逗她生气,要好好地跟她打招呼。”
五、葳蕤
夜色一分一分降临,终于将柳府牌坊上“忠顺流芳”四个大字淹没得再难分辨。风露清寒,我抱膝坐在汉玉石阶下已不知几时。
“柳哥哥,”红衣少女无视我惊异的目光,自顾自地在我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
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强迫自己以尽量波澜不惊地语气问道:“你怎么来了?上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镇南侯杨阙松进京述职,携爱女杨葳造访忠顺侯府,主动提起早年婚约,我不顾老祖母和诸位伯母阻拦,执意以孩童戏言不足为据的理由拒绝。
缥缈云层中,半轮明月若隐若现,在她皎洁的脸颊落下半边暗影,杨葳举起小酒壶浅饮一口,说道:“柳哥哥,自胡虏再犯北疆,我时常莫名心烦,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我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再三出现的梦境,梦中你血满征袍的样子真实得让人不寒而栗。苍茫雪岭迢迢万里,长风难渡,北地军报时常半月不至,我几度以为你真的偷跑了过去。”
我如何能开口告诉她,那才是事实?
昔日镇南侯夫人有娠,曾梦见白发仙人以旌旗大纛相赠,能卜善算者皆言必生帅才,镇南侯大喜,为胎儿取名“杨威”——守我山河,扬我国威。谁知落地时竟是个女儿,只好在名字上加了个草头,取“草木葳蕤,宜室宜家”之意。
可是正真倾心于她的男子,怎忍心让她敛去锋芒磨平棱角,窝在庭院深处生儿育女,逐渐隐没在无数面目模糊的妇人中间,悄无声息地老去?
更何况,我柳氏将门,又名“寡妇门”。
夜风拂衣而过,杨葳乌发纷飞,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孤寂而倔强。
不能再待下去,长痛不如短痛。在我铁甲般的意志上,她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洞。我仓皇离开,脚步前所未有的僵硬。
算来,我的时间也快到了。
六、真相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其余各派逐渐没落。昔日以机关术闻名的墨家亦人才凋零,迤逦传承至今,唯遗下一脉隐居在京城西去八十里的薜荔山中,号为千机先生。
千机先生可以造出栩栩如生的机关人偶 ,若再以活人心头血为引,将魂魄导入人偶,人偶就拥有了同样的记忆、情感和性格,也拥有了自由活动的能力,无论身量样貌还是言谈举止,都能以假乱真。
裂魂术有夺天地之造化之法、鬼神莫测之功,墨家先师为避免有心术不正者利用它为祸人间,特意加了一道符咒:凡用裂魂术者,若非丹心热血,必将魂飞魄散、心脉迸裂而亡。
纵然如此,裂魂依然极其耗伤元神,代价沉重——折损本人十年阳寿,换取人偶三个月的寿命。
我就是柳晋的机关人偶。
给我生命的那缕魂魄,是气势磅礴的家国大义背后,萦绕在柳晋心尖上的柔情。
因机缘巧合,柳晋得知了千机先生的所在,费尽口舌说服了这个几乎已然超脱红尘的老头子。
“我大梁百姓被胡人烧杀掳掠,为奴为婢,凡胡虏所过之处,马踏青苗、血染焦土,良田美池尽成荒野,那是何等的惨!”
两颊婴儿肥还未退尽的少年扼腕切齿,眼中迸出豆大的泪珠,“柳家满门忠烈,怎奈朝中有佞臣作祟,可怜我五位伯叔,竟有三位是栽在‘自己人’手里!如今爪子又伸到我爹身上,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养尊处优做公子哥儿么?”
柳家长辈舍不得让仅存的骨血以身犯险,但柳晋却不愿再等——所谓香火传承,原不在于生了多少男丁。保家卫国、名垂青史,又何尝不是真正的不朽?
我代替他回到侯府瞒天过海,他则隐姓埋名北上从军,伺机打乱了内奸萧贵妃兄妹与胡人里应外合、斩将夺关的谋算。
忠顺侯家书中那个千里奇袭直捣王庭的少年将军,杨葳梦境里那个舍生忘死浴血厮杀的铮铮男儿,才是真的他。
拼得埋骨异域,誓守金瓯无缺。
尾声
十六年后,因粮草不继,大梁军队被围困雪岭,柳氏父子率军苦战七天七夜,全军上下无一降者,尽数归神。
这回挂满缟素的忠顺侯府没有等到灵柩,只等到两具锈迹斑驳的铠甲。
何处青山不埋忠骨,哪片浮云不寄英魂?
次年,太子在六皇子襄助下发动政变,继承帝位,追封忠顺侯为靖北王。原镇南侯之女、护国郡主杨葳自请镇守北疆,掌帅印近二十载,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时光荏苒,埋葬前朝将士的山冈已草木青青,韶颜少女鬓边也添了白发。有盗墓者夜探杨氏陵寝,却发现竟然有两座墓碑写着同一个名字——一座是衣冠冢,另一座则安葬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拨开散乱的乌发,露出一张水墨画般的面庞,眉目安然,宛如睡去。
盗墓者大惊,落荒而逃。如果他再仔细摸摸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具精妙绝伦的人偶。
时人皆道靖北王英魂显圣,殊不知,有些人永远是壮怀激烈的少年,有些名字永远不会被岁月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