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水月走出流连阁的大门,正午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微微蹙了蹙眉,抬起手遮在额头上。
七年了,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她都快忘记了是什么样子。这深深的大院,这高高的楼层。在最高的那座阁楼上,她呆了七年。
而这七年,只进去过一个人。
一 高门深院女长成,一朝破落进渊坑
太阳还未升起之前,天空是色黑的,一座高深大院里,透过纸糊的窗户,可以看见微弱的灯光。
屋子里,一位中年模样的女子,端庄淑雅,轻轻地为一个中年男人整理好衣服。
眉宇间,似含着一丝化不去的悲戚。
“老爷”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若事不可为,且不要强出头。”
中年男人抓住她的手,轻轻抚摸道“于公,这天下是齐家的天下,于私,太子与我有知遇之恩。”
“那老爷可曾想过我孤儿寡母”女子美眸盯着男子说道。
男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云轩,有些事,身不由己。”
“我康离,起于微末,太子微服赴边疆历练,我得以被起用,现官至从三品游击将军”男子正色道。
随后轻轻拥住女子“我走后,按照我跟你说的,若我今日未归,那么你便带着月儿去找柳大人,我救过他的命,他会收留你们的,阿轩,对不起。”
男人推开怀中的女人,大步地朝门外走去。
一个小女孩偷偷地藏在柱子后面,看着父亲挺拔的身姿渐渐隐没在黑暗的街道。
时齐宣历二三七年,
先帝驾崩,摄政王谋乱造反,京城护卫军全部叛变,皇宫被困,镇北军全力驰援,一月后反围京城。
城破。
宫破。
摄政王生擒太子,三十万大军无奈臣服。
摄政王登基后,参与此次事件的太子党羽受到了血腥的清理。
康离战死,其妻被城门守卫抓住,宁死不屈,拔剑自刎。
其女年方十一,下落不明。
二 孤苦无依无人靠,落入红尘才得生
一条街道上,青砖铺路,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个通体上下脏兮兮的女孩站在一家包子铺的面前,她揉了揉肚子,翕动着已经有了裂痕的嘴唇,眼睛里满满的期待,不自觉地,她伸出手朝着笼屉伸过去。
“啪”的一声,她脏兮兮的小手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了一下。
“哪里来的臭要饭的,滚滚滚”一个体态肥胖,身上披着个毛巾的中年大叔不耐地说着。
女孩眼睛里噙着泪花,不舍地看了眼热气腾腾的包子,挪动着脚步。
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已经几天没进食的她晕倒了过去。
迷糊中,她听见有人在身旁争吵着什么。
她有些费力地抬了抬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温馨的房间,大部分的装饰都是粉色的。
“这孩子的衣服明显就是大户人家才能有的,说不定家里出了变故,我也是冒着风险才收留她,给你十两银子不过分了”一个声音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
“行吧,十两就十两,总比没有强,下次可不给你这送人了”一个声音有些懊恼地说着。
女孩强撑着想要翻身下地,却因为没了力气,一下子翻坐在地上。
外面的争论戛然而止。
房门推开,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走进来,手里摇着个扇子,急匆匆的,脸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掉。
“哎呦,闺女欸‘浓妆女人走到女孩面前,弯腰把她抱到了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啊”浓妆女人摸着她的脸问道,女孩身体往后蹭了蹭,没有答话。
看着有些怯懦的女孩,浓妆女人不在意地一笑,“以后,你就叫我林妈妈吧。”
流连阁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十里街。
阁楼高十九层,每层一位花魁坐镇。
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才高八斗,只要你有钱,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这座妓院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没人知道这流连阁背后的老板是谁。
直到五年前,户部侍郎的小儿子在这里砸了几个花瓶,第二天,户部侍郎亲自带着小儿子,赶着八辆马车登门致歉。
坊间传闻,这背后的大老板可能是宫里那位,从此以后便再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了。
在第十九层的阁楼上,姑娘拄着下巴,无聊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带眉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已经过了七年,当初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这七年,无数人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十九姑娘”,但是林妈妈从未开口应承过。
许是这钻进钱眼里的人内心也毕竟有柔软的地方。
当初第一次见到水月,林妈妈便喜欢的不得了,请了顶好的老师教导。
水月也是争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七年的时间,她从未露面,整日在这阁楼中,这个房间,除了林妈妈,包括授课的所有老师在内,都是隔着一层纱帐跟水月说话。
而水月这个名字,也是后来她自己告诉了林妈妈。
外人只知道叫她“十九姑娘”。
“十九啊,那公子又来了,要不,咱就见一面吧”林妈妈无奈的声音传来。
自打上个月,水月在流连阁每年一次庆典的日子跳了一曲惊鸿舞,这些日子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其中有一位公子地位之显赫连林妈妈也不能怠慢。
这公子也不勉强,只是每日都来,先让林妈妈知会一声,若得不到肯定的回复。
便立于水月门前,也不说话。半个时辰,便自行离去。
水月叹了口气,也不好让林妈妈为难。
收回了目光慵懒地说道“让他进来吧。”
三 梦里不知身是客,今日旧人似新人
古朴的房间内。
素白的纱帘被从窗户钻进来的微风吹的微微摆动。
一进门的右手边,摆放着接待客人的桌椅。
桌子上,一壶酒。椅子上,一个人。
一身黑色装束,黝黑且棱角分明的脸庞,眉角一处褐色的疤痕,目光中仿佛蕴含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摸了摸眼角的疤痕。
自打进到房间以后,帘后的女子只说了一句“公子请坐”便再无下言。
男子“腾”地起身,大步走向屋内,只几步,就走到了纱帘面前。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很快,目光又变得坚定,刚要拨开这眼前的障碍,水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公子是否心急了些”屋内幽幽的声音传来。
男子的手猛然顿住,“十九姑娘,当日在下有幸目睹到姑娘惊鸿一舞,惊为天人,只是在下有个疑虑,还请十九姑娘赐教。”
“公子但说无妨。”
“姑娘身上的玉佩从何得来?”
水月骤然回头,眸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她下意识地用手扣住了窗沿,声音有些颤抖到“你是谁?”
素白色的纱帘被猛然的掀开。
两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一起,又偏向了别处。
她看着他眉角的那处疤痕,他看着她腰间的玉佩。
他冲她憨憨地笑,眉间那道可怖的疤痕仿佛柔和了一些。
她紧咬着嘴唇,胸膛剧烈的起伏,噙着的泪水被她硬生生圈在了眼眶内。
当时,兵部尚书柳士真与游击将军康离是铁杆的太子党羽。
自水月记事起,父亲就常年在外。
柳夫人常常携着小儿子柳子山来康府做客,柳子山打小就长的黝黑黝黑的,年长水月一岁。
两家各自都是一个孩子,一二来去的,柳子山总是追着水月后面屁颠屁颠的。
在水月五岁那年,父亲从外面回来。
摄政王领着小儿子来串门,大人们有大人们谈的事。
小孩子在后花园一起玩。
“你以后就是我媳妇了”摄政王的小儿子蔡恒叉着腰指着水月说道。
“为什么?我跟你又不熟”水月不服气的说道。
“我爹说的,今天过了,你就是我媳妇了。”
“我不要”水月把头摇成了波浪,转身就要跑。
蔡恒追着水月,快到门口的时候被蔡恒抓到手腕,水月哇哇大哭,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一道黑影自水月面前闪过,一把扑到了蔡恒的身上。
两个男孩扭打在地上,蔡恒被压在下面,顺手捡起身边的石头朝着柳子山的眉间砸去。
鲜血顺着柳子山的眉间滑落,蔡恒见状不好起身就跑。
水月吓得哇哇大哭。柳子山走到水月面前,“别哭了”他拉着她得小手,摘下腰间得玉佩塞到她手上,
“我把我娘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不哭了好不好?"水月好奇地看着手中的玉佩渐渐停止了哭声。
柳子山看着不再哭泣的小水月呲牙咧嘴的笑着,黝黑的脸上全是血,却尽管后来伤口处理好了,还是在他的眉角处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
四 不知相知相恨久,恐难再见临别时
“世人皆知你我两家交好,为什么你爹没事,甚至现在官拜当朝首辅”水月红着眼睛喊道。
柳子山沉默了。
“我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太小,左右不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真相”
柳子山朝她摇了摇头,眼角的疤痕一抖一抖。
“你知不知道我娘,她当时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我亲眼看着她被那些坏蛋抓住,亲眼看见她死在我面前。”
柳子山低下头,额头的青筋暴起,拳头握的嘎嘎响,“对不起月儿。”
“你知道的,山哥,我要的,不是这句话”水月瘫坐在床上,泪水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地上。
柳子山蹲到水月的面前,牵起她的手“月儿,相信我,爹爹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的仇,山哥给你报。”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会像小时候一样,保护你。”
水月哭得更大声了,她伏在柳子山的肩头,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柳子山的身上。
他的手轻轻地拍打着水月的后背。
良久,水月沉沉地睡去。
柳子山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门口的林妈妈正来回焦急地踱步,突然看见柳子山开门出来。
赶忙问道“是她吗?”
柳子山缓缓地点了点头。
林妈妈喜极而泣,“这孩子,问她什么从来不说,以前我也没见过,当时,要不是看她模样长的跟云轩有几分相似,我......”
“走吧,下去说”柳子山压低声音说道。
众人皆知柳首辅家的公子喜欢上了流连阁的十九姑娘。
还经常在流连阁过夜。
柳首辅听闻后气晕了过去。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儿子扔到了镇北军。
临行前,柳子山跑到流连阁见了水月最后一面。
"月儿,短则一年,长则三年,等我归来之日,替你报仇之时"分别时,柳子山郑重地跟月儿说道。
当水月走出流连阁的大门,正午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微微蹙了蹙眉,抬起手遮在额头上。
七年了,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她都快忘记了是什么样子。这深深的大院,这高高的楼层。在最高的那座阁楼上,她呆了七年。
她深呼了一口了,背着行李朝着远方走去。
五 大风将起秋叶落,山水无缘凛冬时
新历十六年秋。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以往更冷一些。北方邻国莫名其妙地发动战争镇北军被打散,已失城池六座。
前兵部尚书,当今的首辅柳士真不顾众人劝阻,披帅挂印,抽调三十万军团急行向北。
三个月后。
六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京城被围的固若金汤。
领兵之人正是柳士真,而在他身侧的,是那个更加黝黑的汉子——柳子山。
当今圣上蔡永与太子蔡恒站在城墙上。
蔡恒指着城下的柳士真骂道“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你们柳家就没一个好东西,枉我父王这么重用你,你个老东西狼心狗肺居然联合敌国设计我们,你这个叛徒,我呸。”
柳子山驱马上前,长枪直指,高声喊道:“齐宣历二三七年,摄政王蔡永毒害皇上,杀害太子,谋权篡位,我父亲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今日,灭了你这乱臣贼子,今日,若不投降,三日后,全力攻城。”
“哈哈哈哈,好,朕等着你们”蔡永豪迈地说道,转身离去。
三日后,城破,大军直捣皇宫,蔡家父子被团团围住。
柳子山红着眼睛朝着蔡永喊道:“当年,我康伯伯康伯母被你害死你可知自己会有今日?”
柳士真伸手拦住柳子山,上前一步,淡淡地说道:“自裁吧,念在你我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
蔡永哈哈大笑,他有些玩味地看着柳子山“恐怕,你还不知道谁是害死康离一家真正的凶手吧,你这个爹啊......”
“放箭”柳士真喝道。
笑声戛然而止。
柳子山惊讶地回头看着父亲,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颤抖着身体,眼圈发红“爹,你不是说?”
柳士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死人的话,你也信?”
柳子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皇宫。
他茫然地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一队士兵正在抢砸一家商铺,老板拼命地撕扯,被一个士兵一刀捅在了肚子上,他急忙跑过去,愤怒地一拳打在了一个士兵的脸上,“都给我住手”他吼道“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他一拳一拳不停地砸在那个士兵的脸上。
“哟,这不是柳公子吗?,这么大火气呢,柳将军可是答应过我们,进城之后狂欢一个月,要不然我北国凭什么替你们出兵?”一个军官模样地士兵玩味地朝他笑了笑。
他怔了怔,一拳砸在地上,不顾拳头上的鲜血,忙跑向流连阁的方向。
流连阁的大门已经被砸的破破烂烂,入眼是一片狼藉。
他看到了那些曾经与他嬉笑攀谈的妓女,衣衫凌乱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视线所及,尽是一片猩红,他像疯了一样爬到了十九楼。
阁楼的门大开着,素白色的纱帘上有着杂乱的血手印。
“水月?水月?水月你在吗?”他疯狂地喊着,一个一个屋子翻找,
在第九层的阁楼里,他看见了一具尸体,雪白的身子,大腿上干涸的血迹。
他愤怒地嘶吼了一声,闭上双眼,一滴带血的泪珠从他黝黑的面庞划过,眉角的疤痕狰狞地想要活过来一样。
他撕下身上的披风,慢慢地把它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轻轻的抱起她,突然一张揉成球状的纸掉了下来,他顿了顿,赶忙捡起那张纸。
字体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但是依稀可以看得清。
六 权力熏心蒙人胆,当年已是不归人
“子山,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可能林姨已经不在了,你放心,水月已经被我送走了。
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中午,我就让她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我告诉了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我独自赶来京城,路遇劫匪,恰巧被你父亲与你康伯伯撞见,把我救了下来,打斗中,你康伯伯还替你父亲挨了一刀。
经营这家流连阁也是你父亲的支持,你康伯伯跟你康伯母经常会来看我。
曾经我以为他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他们的事我都知道,直到你康伯伯出事,你父亲对我说,他当年的临阵倒戈是你康伯伯一手安排的,是因为当时大厦将倾无力回天,你康伯伯让你父亲隐忍投敌,卷土重来,我想,他一定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你父亲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当年摄政王同时拉拢你父亲与你康伯伯,你康伯伯拒绝了,而你父亲,被当时的摄政王许以首辅的位子,是他,害死了你康伯伯一家。
你的秉性,林姨是知道的,你对月儿的感情,林姨也看在眼里。
城破之后,我听到到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我不知道该逃向哪里,原本,这里有我的亲人,便是我的家,但是亲人不在了,我的家没了,我又能去到哪里呢?可惜了这么些年我收留的那些姐妹,她们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这如纸一般的命运。孩子,去西国吧,如果你和月儿有缘,你们会再见的。”
看完信,柳子山目光空洞地靠在椅子上,良久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两声“嗬,嗬”的声音。
自齐宣历二三七年后,王国第一次易主,十六年后,再次易主,次年,北国全面入侵,国破,只当了一年皇帝的柳士真死,其子柳子龙早在他登基的时候便不知所踪。
西国边境的一个小城中。
有一个妓院,深院高墙。阁楼十九层,经营它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没人见过它的面容,只知道人们唤她“十九姑娘”。
一年后,这家妓院的对面开了一个酒馆,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皮肤黝黑,眉角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这家酒馆的名字叫做“山水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