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
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只为多看看窗外的风景。
机舱位置由订票软件随机安排,按照中型飞机每排六个位置算,能分到靠窗位置的几率只占三分之一。
于是提早排队登机便成了习惯。趁着人都没来,先占个靠窗的位置,后进的人,大多也都懒得挣扎着进来。
在我堆满的笑容和恭谦的态度下,换座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尽管一路奔波劳累,纵使四周都是一片浓浓的睡意,只要能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靠窗的位置,就是一扇奇妙的天窗,在这里,我们得以用上帝的视角,俯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在不同的地貌上飞行,看到的景观差异巨大。
江浙一带地形多为滨海平原,土地肥沃,河流纵横,水网稻田密布。
在沿海城市,河流都到达了地表径流的终点,大江入海后冲击出一片灰黄色的小平原。
城市与大海的边界,淡水与咸水的交融,一边是炙热与忙碌,一边是寒冷与沉静。
夏秋更替间,色块斑斓的耕地、纯净迤逦的水网统治着江南大地。水乡宅院,雨巷花伞,鱼米之乡的富庶和傲娇,吴侬软语的温润和轻柔,似乎都浸透在那按捺不住的缥缈湿气中。
如果说吴越之地过于温润细腻,那西北大地就显得冷峻苍茫。
西北地区长城沿线一带是风沙滩地,冬、春季强劲的西北风不断塑造着沙丘的形状。
沙丘之间或低洼地方,分布有大小不等的湖盆滩地,有时会看到排列整齐的云朵,像跋涉于大漠中的驼队。
而在陕西秦巴山地,绿色又主宰了一切。
秦岭是秦岭山系的骨干,山坡北陡南缓,山势巍峨壮丽。这里沟是沟,壑是壑,峥嵘的海拔落差,让山体的阴影更为丰满和立体。
在这里,从这道梁到那道梁,望山跑死马,怪不得西北腔都那么高亢尖锐,因为一不小心,这深情的呼喊就被西北风扯了个凌乱。
到了岭南地区,则变成了丘陵和山地的天下。
桂北地区的喀斯特峰林和峰丛,更是奇绝于世。
这里的山都不高,在自然造化下,奇峰迭起、险峻嶙峋,像在漓江边练拳的老人,消瘦沉静却又干净矍铄。
这里的每座大山,如果拿着上帝的锤子轻敲一遍,那应该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它们里面大多是中空的,隐藏着亿万年来众多人类尚未涉足的洞穴宫殿。
在西藏高原飞行,是最奇妙的体验。
这堪称世界第三极的地区,一般海拔在3000-5000米之间,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
这里冰川广布、雪山连绵,极高山一座连着一座,有时感觉飞机就贴着雪山之巅飞行,雪峰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有时看得入神了,会突然分不清哪些是白云,哪些是雪峰,水分子的两种极端状态,就这样无缝连接在一起,让人叹为观止、浮想联翩。
雪线之上,应是众神的喃呢。
令人称奇的是,这样的高海拔地区也有着自己的富饶之地,比如西藏林芝。
这些地区自然条件得天独厚,气候宜人,水资源丰富,素有“西藏江南”的美誉。
狭长的谷地,得益于雪山融水和地下涌泉的灌溉,气韵丝毫不逊江南水乡。
周围大山的裹挟,给这里的景色平添了几分深沉壮阔,如果说江浙一带的江南水乡是玲珑秀美的小肚兜兜,那“西藏江南”就是端庄大气的高领旗袍。
事实上,在飞机飞行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云层会完全遮挡住地面的景物,强烈的漫射光会对眼睛产生强刺激,此时准备一副墨镜是个周到的选择。
白茫茫的云层之上,大部分人也许会将窗帘拉下,将注意力转移到机舱内来,以度过这段看似平淡无聊的时光。
可是,白云自有其无穷变换的姿态,岂能放过这绝妙观赏的机会?
有时,它们像极了春天的原野,在蔚蓝的背景下一望无际地铺展开,中庸得人畜无害,平静得童叟无欺。
有时,它们如同相机多重曝光后造就的顽童影像,在一张底片中连续出现他翻滚、跳跃、打挺、旋转的形象。
有时,它们又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壁画,光洁的酮体、飘逸的神采,大起大落的肢体语言,情节乖张、装束繁复,就差用油画颜料着色填充了。
有时,它们干脆就成了地面景物的镜像,让人感觉钻进了一个平行时空,只不过里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蜡像,挺拔圆润的是丘陵、飘逸蜿蜒的是街道、绵延不绝的江河,蓬松树立的是山林,东边刚放飞了一群和平鸽,西边就又腾起了一朵蘑菇云。
登山和潜水,都是人类极限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区别是一个不断向上攀升,一个持续往下游走。
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探索人类生存圈外的领域,以前所未有的视角体察世界。
地球岩石圈的极限,无非也就是8848米多一点,能在这个高度俯瞰世界,是许多登山者的终极梦想。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剥离登山过程所产生的成就体验,单就目标而言,能借助人类的创造,在8000米以上的高空观察世界,想来怎能不让人精神振奋,肾上腺素飙升?
也许有人会对这样的情结嗤之以鼻,以不屑一顾的嘲讽姿态于一旁的座位上沉沉睡去。
可这真与乘机次数的多寡无关,即使经年往返在同一航线,在临窗的位置上,我也都会摩拳擦掌,将脑袋紧紧抵住窗户,忙得恨不得在眉间长出第三只眼睛,任凭鼻息在窗前印出一圈淡淡的白雾。
是的,我钟情于欣赏白云的阴影在大地上游走,大河在某个角度泛起金色的鱼鳞样的光,船只在湖面上拉出长长的白色轨迹,山路在苍茫的青翠间九转十八弯。
在这里,能看到高速公路从一座座山峦中穿过,像缝纫线一样,将大地穿连在一起。
能看到蜿蜒的河流摆动着身躯,雕刻峡谷、环抱山体,像巨龙一样逶迤前行。
能看到高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一个个散落在平原的村落揽入怀中。
能看到蔚蓝的大海反射着朝阳的金光,如同天庭的宝物遗落人间,众生缄口、万物静穆。
在这里看风景,看到的不单是风景,看到的还有时间。
峡谷不是峡谷,那是冰川与河流亘古以来的共同杰作;山脉不是山脉,那是远古时期地壳板块撞击升腾而起的伤疤;荒漠无人区萧索清冷,几千个世纪前却是海洋生物的乐园;看似富饶肥美的丰腴之地,也许在下个地球冰期就被打入冷宫。
有时在恍惚之间,我在想,会不会存在一个更为高级的维度,那里面的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俯瞰大地一样俯瞰着我们存在的整个宇宙。
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还比不上蝼蚁,他们眨一次眼,我辈也许早已灰飞烟灭,大地也已沧海桑田。
经过夜的都市,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有人的地方就充满了喧闹,有情话、有争辩、有梦呓、有祷告,这些音频从不同的地方升起,不知又汇聚何处,去往何处。
只是在这个高度,一切都归于平静,只剩下城市里光斑组成的色块和线条,高低错落、纵横盘旋,显示着人类欲望的轨迹。
每一次的起飞与降落,不都是这些欲望在驱使吗?引擎轰鸣的同时,我似乎也听到了多巴胺炸裂的声音,机身遇到气流的颠簸,机内也同时刮起了荷尔蒙的风暴。
八千米之上,头倚窗户,全神贯注于窗外,已然成为了自己乘机的标准姿态。
在这里,任凭白衣苍狗,任凭流星赶月。
博大与渺小在频繁切换,意识与潜意识在轮流转场。
有时候思维会变得无比清晰,似乎连灵魂都哼起了诗歌,有时候大脑又被无限放空,每个毛孔都想打坐发呆。
我固执地坚持这是一种高级享受,比盯着空姐看要精妙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