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他姓吴,名字里有个邦字,我们都叫他邦邦。
邦邦的父亲是一位玄学大师,有很深的造诣,能够将各种传统的玄学理论倒背如流,并加以熟练的运用。邦邦的家庭条件不是太好,所以他的父亲经常会去外面各村各寨的乱窜,用他丰富的玄学知识为大家排忧解难,指点迷津,让大家对命里注定的一些祸福事件有一个心理准备,有时候他也会亲自出手为有需要的人改个运程、选个坟地什么的,当然他也会相应地收取一点费用以维持他法力的正常运转。
通俗一点说这就叫算命,但是邦邦同学认为不是,他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祈禳师”,并声称这是很高深的学问,不能被叫做算命的。我们听了也有些疑惑,因为他的父亲确实比一般的算命先生看起来专业得多:一般的算命先生都是假扮成一个瞎子,但邦邦的父亲真的是一个瞎子。
邦邦同学喜欢打牌,在那样一个贫瘠的年代,这无疑算是一项奢侈的爱好了,因为打牌是有输赢的,有输赢就会产生钱或物的流通,资源会从输家手里转移到赢家手里,虽然从整体上来说,财富的总量并没有减少,我们没有浪费社会的资源,但是输的那个会非常痛苦,哪怕他就输一个铅笔头呢,但是赢家的嘲笑也会对他造成心理上的伤害,我们的行为对社会没有危害,但是践踏了个人的利益,应该被禁止,被摒弃!
这是我的个人观点,但是邦邦同学并不这样想,他认为他是在响应国家的号召:国家不是提倡全民健身吗,打牌很显然也是健身运动的一种,国际上还有世界性的桥牌大赛呢。
我们这里地方小,条件不够,没有游泳池、篮球场、专业的健身器材等等,这些东西只有在领导的别墅里才有,我们当然不能去领导的家里面打扰他们的休息,那样会死得很惨的。但是邦邦同学又实在是一个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国家的每一项号召他都非要响应一下不可,例如国家号召计划生育,他就一个孩子都没有生,国家号召退耕还林,他就经常去拔别人家地里面的庄稼,现在国家号召全民健身了,他怎么可以不跟着健一下?虽然条件比较艰苦,但是在人民群众的大无畏气概面前,这点困难算个屁,大健不行,可以小健嘛,大健伤身,小健娱情,各有所长,这是国家让干的事,谁敢阻止?
当然,光他自己一个人是健不起来的,他总是会另外再找上两个人,一起做他最喜欢的健身项目——斗地主。
那时候我们身上的零花钱都不多,就算只打一毛钱一把,三翻两炸下来,也会在倾刻间输掉裤子。但是牌还是要打的,不能因为没钱就不打牌了,于是我们使用了一种很有创意的赌注:我们赌食堂的包子。
因为食堂的伙食很烂,校长家的狗都不在学生食堂吃,所以为了防止同学们从学校大铁门的门缝里购买外面物美价廉的食物,学校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在月初把一个月的伙食费全部充到饭卡里,充完之后就可以不管你了,爱吃不吃,不吃更好。所以我们身上虽然没钱,但是在食堂里预存了有成吨的包子,这就是现成的赌本。
那一段放肆的青春啊……相比无聊的课业,打牌的时光总是显得那样美好,我们上课打,下课也打,吃饭睡觉还打;坐着打,睡着打,倒立过来打;抽着烟打,喝着酒打,看着小说打……第一才子猪哥曾曰:“古人以汉书下酒,今我等以扑克牌下酒,对古思今,遥祭先贤,不亦快哉!”真是一段快乐的生活!
因为可以赊账,所以最后的输赢达到了惊人的上千个包子,其中最大的赢家是我们班的弱智南瓜,他赢了两千多个。后来南瓜算了很久他究竟要怎么安排一日三餐的进食量才能在一学期之内把这两千多个包子吃完,算来算去越算越糊涂,最后干脆不算了。
再后来,因为二年级调来了一个19岁的新音乐老师,女的,用美色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曾经轰轰烈烈的牌局忽然之间就散了,这很能让人感慨。邦邦同学很惆怅,这毕竟是他唯一的爱好,但世事无常,人生难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来的一定会来,该走的也总是会走,时候到了,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听说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坚持一万小时的训练,就可以成为非常牛的超级专家,不知道这个理论的覆盖面有多广,但我私下里以为,应该是不包括打牌这种狗屎运成分比较重的活动的,邦邦同学就是明证。
由于这种着魔式的痴迷,邦邦同学应该是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投入到了如何提高赢钱概率的思考上了的,因为晚上做梦他也在梦这个事,每天深夜可以听到他在含混不清的说着“炸!”、“顺子”之类的梦话,偶尔有失眠的同学也会被他吓得尿裤子。
虽然没有统计过具体的小时数,但邦邦同学这样全身心沉浸其中,应该已经达到了超级专家的标准了,不过他并没有显示超级专家在行业内神挡杀神的风采。
烂赌鬼都是好输的,邦邦做为我们班的打牌第一人,也总是输多赢少。偏偏他牌品又好得不得了,从来也不会不认账,所以他每个包子都只吃一半,剩下半个就拿去还债,通常同学们都会被他的诚意感动,然后表示这半个的账就免了。不过就算这样,他直到最后失踪也仍然没能还清所有的债务。
这应该跟他的牌技没有多大关系,事实上他洗牌的动作仍然是非常潇洒的,跟电影里演的一样,他可以把一叠牌拉开再合拢,这是他练习了好久才学会的的拉风神技,练成以后就天天在手里放一把牌拉来拉去。
不过邦邦同学当然希望能多赢一些挽回颜面,同时减轻一点债务压力,所以曾经策划过一些行动来提高打牌的技术含量。
他计划将他爸爸的玄学知识引入到扑克牌中,以天时地利、阴阳五行之说来推断别家的牌,以增加胜算,不过最后没有成功;然后他又想通过高科技设备来加强扑克的可玩性,为此他专门用烟盒纸和两片小镜子做了一个潜望镜,镜筒可以拉得很长很长,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物镜从桌子底下伸到别家的位子前,然后通过目镜观察别人的牌。做好之后他很高兴,兴冲冲地准备拿到校长老婆开的麻将馆里去试一下效果,后来在我们的劝说下还是放弃了。虽然他的想法都失败了,不过他这种孜孜以求的态度无疑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直到有一天,他从小酱同学那里借了两块《赌神》的碟子回家看了之后,立即产生了去香港修习千术的念头。邦邦同学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并且对自己的想法具有无以伦比的执行力,于是当天晚上就偷偷收拾了两套衣服从家里跑掉了。
考虑到他的父亲眼睛看不见,要是写一封信的话父亲无法阅读,邦邦同学特地把他从低年级宿舍偷来的破单放机留下了,用一盘空白磁带录下了他出走的前因后果、他的内心波动历程以及此去的美好前景,并且承诺等他千术大成之后一定回来在我们本地发展,让他爸爸不要太过担心。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
后来那盘磁带就成了他爸爸的宝贝,他爸爸经常会在收工回来之后找出单放机坐在门槛上,对着满天的晚霞一遍遍地播放邦邦同学最后的话,老泪纵横。因为看不见,他经常会坐到半夜三更。
我们都曾经为他们的父子情深所深深的感动,结伴去看过他父亲好几次。只有小酱同学有些意见,因为邦邦最后的录音带里并没有提到那两块《赌神》光碟的下落,很有可能是他为了激励自己就随身带走了,也可能是他埋在了哪个地方,以便功成之后可以回来挖出来感慨。总之那两块光碟没有了,小酱同学也不敢跟邦邦的爸爸要,要是让老人家知道了那两块光碟是他提供的,他一定会死无全尸的。
后来邦邦同学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他爸爸已经很老了,仍然每天对着夕阳颤抖着摩挲那盘已经放不出声音的磁带。
曾经有在外面打工的人带话回来,说邦邦在澳门的赌场里出老千让人发现了,砍了他两只脚,现在出没于各个赌场门口要饭,爬行动作非常敏捷,当别人要揍他的时候可以飞速的逃走。
我们不愿意相信这么悲惨的结局,说不定千术跟武侠小说里写的绝世武功一样,是要练很久很久的。或许下一个十年,邦邦同学会握着两副扑克牌,披着满身的荣光,挂着他傻呵呵的笑容,再次出现在我们的小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