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值得注意的是里尔克关于“诗是经验”的诗观:“啊,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必须能够回想……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要有很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回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布里格随笔》,冯至译)
2、里尔克的诗敏感、内向,崇尚心灵的气质,在《现代抒情诗》里他这样说:“只有当个人穿过所有教育习俗并超越一切肤浅的感受,深入到他的最内部的音色当中时,他才能与艺术建立一种亲密的内在关系:成为艺术家。”(16)现在我们来看由冯至翻译的《秋日》一诗,它不仅体现了里尔克诗的特质,也体现了两个创作心灵之间的最深刻的感应: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3、里尔克在另一首诗中还这样写道“我是孤独的但我孤独的还不够,为了来到你的面前。”这真是让人思之不尽!
里尔克式的孤独,正体现了一种对艺术家命运的承担。从事艺术即意味着生命的投入。这完全是一种自我牺牲。我至今仍难忘多年前第一次读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第一封信》时所记住的那些话,它在我内心所引起的颤栗已超出了一切言语:“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你以‘我必须’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职责是艺术家。那么你就接受这个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
4、里尔克不仅是一位体验性的诗人,更是一位精神性的诗人。他的诗,使我们想起了诗人“受召作为赞美者”的那种古老的诗性传统: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么担当,怎么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象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冯至译)
5、我想,正是这种影响和启示,使冯至领悟到一个诗人的“天职”所在,使他深入苦难的人生而又把握到了那种肯定性的力量,甚至,使他发现了平凡中的神性和光芒。下面是《十四行集》第12首中对杜甫的动情赞颂: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6、所谓从“无形”进入存在,是指诗人从罗丹、塞尚那里所受到的启示,其结果是形成了里尔克的一系列“咏物诗”,这使诗人从空泛的自我抒情回到事物本身,使被遮蔽的存在得以显现、到场。就诗歌语言而言,这还给里尔克的诗带来了一种青铜般的永恒质感。但里尔克不可能满足于此。他还要从自己全部的精神体验出发,使他的诗超越于有形之物而指向无形的不可说的一切,正如他自己所说:“眼目的作品如今已经完成,现在是心灵的作品”;“大地别无选择,只能成为不可见之物”(诗人致其波兰文译者)(21),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一次真正伟大的敞开和奉献。
这里的大地,是一个有形的、可见的世界,如海德格尔所说:“大地是承担者,开花结果,伸展成石头和水,产生了植物和动物”;(22)但在《杜依诺哀歌》中,还出现了超验的“天使”——“致命的灵魂的飞鸟”。对此,诗人自己说:“哀歌中的天使是这样一种存在,它保证了在不可见中认识现实的更高秩序。”(诗人致其波兰文译者)
7、冯至《十四行集》的创作,虽然还没有这样决定性的一跃,但显然也有一种超越有形之物而指向无形的不可说的一切的试图。这里是《十四行集》的最后一首诗: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了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了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