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与晁盖,从本质上来说,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他们虽然同住一个地方,且已相识多年,平日里的来往也不少,然而吴用心里却从没把晁盖当成他的朋友,比起晁盖这样的土财主,吴用更像是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什么样的人能够与之共事,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吴用向来慧眼如炬。晁盖显然不在他的标准范围内,然而彼时的吴用只是东溪村教书的普通学究,他没有机会结识更高阶层的人物(比如宋江),眼前有点身份地位也有点钱的,也只有晁盖了。
由于天时地利人和,二人都只能在郓城县的东溪村里蹲着的时候,他们还是做了多年的好友,不过结合后文来看,他们的确不属于一类人,二人的友谊也在一系列重大事故中分崩离析。
只是在遇到重大决定时,吴用就不怎么把晁盖当朋友了,智取生辰纲就是个开始。
但一开始,晁盖还是真心把吴用当做自己的朋友的,作为当地有名的智多星兼读书人,晁盖自然对他高看一眼,在刘唐前来告知生辰纲的消息后,立刻去找吴用商量,吴用却笑道:
“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蹊跷,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需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
刘唐刚刚把这个消息带到,他如何知道这事人多做不得,人少做不得?又如何得知,这事需七八个好汉才能完成?而且刘唐此前和他们素未谋面,这个消息准确与否,他都没有半点疑问吗?
可见生辰纲之事,他早就知晓,并早就有意夺取这批生辰纲。后面他去游说三阮参与时,阮小七对他说,他们兄弟几个赌钱只是输时,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可见他为了生辰纲早就开始布局,而三阮,早就已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要打劫那么多的金银,自然是需要帮手的,前面吴用也说了,得七八个好汉才行,经过一番思量之后,他决定去到石碣村,先把阮氏三兄弟拉进来。
在拉人入伙这方面,吴用的手段和宋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先绝人后路,然后只留下跟他走的这座独木桥,让人不得不走,如果不愿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万丈深渊了。不过他们俩也有不同之处:宋江及时雨的声名在外,在江湖上能够做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想要拉拢他和投奔他的人比比皆是,所以他不怕报应,要是做了,那就向对方大方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明里是赔罪,实则是威慑(比如对待秦明、朱仝、徐宁等);吴用没那么大本事,他只能通过依附别人才能成事(先是晁盖,然后是宋江),所以在绝人后路方面,他不敢像宋江那般,明目张胆的狠毒,在定好每一条毒计之前,他都会事先想好自己的退路。说服三阮入伙,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
在这之前,阮氏兄弟只是普通的打渔人家,闲常在石碣湖里打点鱼去卖,有了钱便偶尔赌一把,或有输有赢,日子虽然不算太好,但也算得上是能过下去的太平日子。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要想让他们撇下自己的营生,为了一套尚未看见的富贵去跟他冒险,是有一定难度的。不过以吴用一贯的狠毒作风,要把他们拉到自己的这条船上,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吴用的运气算是不错,因为他还没出手,三阮的打渔营生就已经被水泊梁山的王伦等人给断了,剩下的,就只有指望着平日里赌点钱过日子,然而就这点指望,吴用也一并给断了——许是吴用和当地的赌坊势力暗中勾结,让兄弟几个只输不赢,以至于吴用去拜访他们时,家里连生计都成了问题。
远来是客,论礼,应该是兄弟三人请吴用才对,可是四人在酒店吃饭,吴用只吃了几块牛肉,兄弟三人则是“狼餐虎食”,显然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饭毕,兄弟几个也推让一番,要整理对付这顿饭钱,吴用执意请他们,阮小七立刻让步不再坚持。吴用付了饭钱,又拿了些酒肉之后,阮小七估摸着还有结余,便说道:“我的酒钱一发换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可见阮小二在之前欠债不少。
天黑四人到阮小二家投宿,阮氏兄弟几个说起自家饭碗被端,对水泊梁山众人“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稠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表示羡慕时,吴用暗暗的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氏兄弟几个又对自己一身本事却没人识货的际遇发了一通牢骚,吴用暗地想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的诱他。”于是,吴用把晁盖有心结交他们,且有生辰纲这样的大买卖想带着他们的事说了,兄弟三人大喜。“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就此结束。
从前读到这一段,总觉得吴用的弯弯绕太多,有事直接挑明了不就行了吗?还整那么多没用的,后来踏入社会再读这段,才真正体会到吴用的精明。
生辰纲虽然是不义之财,但打劫财物毕竟是重罪,一旦被追究下来,那么将会万劫不复。可是这十万旦金珠宝贝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要想拿到,他必须事事做好规划,将风险和成本降到最低。如果不事先确定好三阮的人品和对财富的渴求之心,贸然将此事告知他们的话,万一将来东窗事发,吴用会首先遭殃;打劫生辰纲之事,明明是晁盖吴用等人需要三阮的帮忙,可是经过吴用的嘴一说,倒像是晁盖吴用有恩于阮氏三人,这样在将来分赃时,兄弟几个便少了些底气,同时也避免因对分赃不满的无穷后患。
再回到吴用与晁盖的关系。
可以看出,打劫生辰纲这件事,晁盖原本就不在吴用的人选范围之内,可是刘唐突然造访晁盖,有些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他不得不重新调整策略——既然晁盖等人已经知道此事并且有意参加,那就一起吧,毕竟多个人也多一份力。
只是一开始,吴用就苦心积虑的对石碣村的三阮布局,而完全没有考虑近在眼前的晁盖,从能力和影响力来说,晁盖都胜过阮氏三兄弟,可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想来原因有二:一是晁盖作为远近闻名的财主,认识他的人太多,而打劫财物到底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晁盖参与,太容易被发现。后面的事实证明,在打劫生辰纲的八人中,首先被认出的,就是晁盖。如若不是宋江的通风报信,恐怕他们早就做了官兵的刀下鬼;二是吴用与晁盖是自幼结交的情谊,他太了解晁盖的性格与为人,如果只是做个普通朋友,晁盖绝对是合格的,他为人厚道,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但在谋事方面,他算不上一个好的合伙人(针对吴用而言),跟着晁盖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
作为一个衣食无忧又喜欢结交所谓好汉的小财主,晁盖空有着江湖人的侠义和磊落,却缺乏江湖人的心计和手段,听说有生辰纲这套富贵,就想着伙同他人去截取到手,全然不思量此举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哪怕后来东窗事发,宋江给他通风报信,让他赶紧走,临了他却还要问吴用一句:“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 一向安稳习惯了的晁盖,面对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显然太缺乏想象力。
相比之下,吴用就要精细得多。既然犯下了滔天的罪行,那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提前规划好出路:眼下官兵已经找上来了,那就赶紧逃。这一点吴用的意见和宋江一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怎么走,往哪儿走,他都已经规划好了:先去石碣村,通知三阮,然后去梁山泊安身立命。
等到了梁山,一开始,也得到了头领王伦的款待,晁盖一时兴起,将过往之事一并说与王伦,面对大吹大擂的筵席,晁盖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吴用,却看出了王伦的排斥和害怕,外加上此前他已打听到王伦林冲不和的传闻,此刻他们各自的表现,都将其一一印证。吴用知道,他们要想在梁山扎下根,必须除掉王伦这个心胸狭隘的村野穷儒(林冲语),但初来乍到的他们于情于理都不能动手,所以,火并的事,就由林冲来完成了。好在林冲和王伦积怨已久,吴用只需要稍微动点脑子,目的就已达成——虽然吴用平时出的主意纰漏不少,但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本事绝对是一流的,最终,晁盖顺利坐上了梁山第一把交椅。
在这些过程中,从开始逃亡,到抗击官兵追捕,再到水寨大并火,吴用虽然只是出主意的军师,实则担任了领导的角色,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吴用虽有能力,在内心深处却不想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他生而赤贫,无论是打劫生辰纲也好,后来北征大辽,辽国国主送来金银想要招降他们,吴用动心想要转投大辽也罢,他为的无非就是一个字:钱。他知道自己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也没有意愿撑起梁山这份事业。吴用号称加亮,甚至“谋略敢欺诸葛亮”,先是辅佐晁盖成为梁山头领,后又辅佐宋江,为增强梁山实力,杀人放火、把别人的家庭和人生弄得支离破碎他也在所不惜,只要对他有利,对梁山有利,他心黑手狠的程度几乎和宋江不相上下。他那文弱书生的肩膀,只扛得起自身对利益的渴求,相比宋江一心想着“凭着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他没有那么大的格局——虽然宋江的格局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在后来宋江上山后,他毫无犹豫的投靠了宋江,一步一步叛离了晁盖。
其实,晁盖做了那么多年的山寨头领,对梁山泊的贡献应该是很大的,只是这些贡献容易被忽略而已。在他身亡之前,宋江主外,他主内。宋江带着山寨众头领,东征西讨,一步一步的壮大梁山的力量,而晁盖,则在山寨负责内部事务的处理,军队所需的粮食物资储备,利益的分配,新入伙头领及其家属的安置………无不需要费心劳力,只是,这些工作的可替代性太强,名为山寨头领的晁盖,其影响力和收到的尊重日渐式微。
后来,在知道史文恭夺了原本属于宋江的宝马后,晁盖不顾众将劝阻,执意出兵走一遭,憋屈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深深的知道,如果再这么身无寸功的待在山寨,只会受尽白眼,作为曾经的财主,他的自尊,受不了别人对他的这般践踏,所以,他必须做出点成绩,以刷存在感。只是,毫无作战经验的他,轻易便被一个和尚蒙骗,中了毒箭最后毒发身亡。
或许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吴用就建议宋江,赶紧坐上第一把交椅,主持山寨大事,而宋江都没有弄点三让交椅之类的虚礼,就着吴用的建议,坐上了他的位置,然后将山寨的头领重新排了位,他在与不在,山寨都如火如荼的发展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是世间之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