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十章
2015-02-18 11:2360
十
雨季尚未来临,这是小镇陶瓷生产最佳的季节。坯子一天晾晒就可以上药、旋刮,两天内工艺流程就可以走完,排撂得整整齐齐,单等数量到位装烧。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速度,喜得各瓷户都在加班加点,多出一窑就象多收了一茬庄稼。在这样的时季里,一切皆为作场窑场上的事让路。婆娘们自然知道此时绝对不能与丈夫闹事,轻则不明事理被家人责备被邻人笑话,重则遭受皮肉之苦还要被族里长者叫去训话,若到这一阶段这个女人基本上就被划入另册,没有修养事小,成了镇上人说的“麻迷子”,你这一生就抬不起头来了,家人不待见,邻里没人招理。“麻迷子”是对不明事理心性较浑的女人的统称,叫人“麻迷子”等于给这人贴上了标签,是姑娘的找不上好婆家,是媳妇的不受人待见。有个性强的女人因一事不被家人理解被骂了”麻迷子“,一时想不开上吊投井的事都有过。因此时不必往日,女人们更是竟赛着敬奉男人,包括丈夫和公公。陈炉山镇上的女人是辛苦的。作场窑场和采料的井口都是不准女人去的,而除此之外的一切活路又都基本上是由女人承包的,厨下自不必说,地里的活挑水洗衣拾柴全都由女人来做。男人起床时,女人的饭已端上了桌,洗脸水已经倒好,布巾搭在盆边上。或粗或精的茶叶已冲泡上第一水茶。男人说完脸,端起第一杯茶漱漱口,“卟”一声喷出去,然后再长长的饮入一口茶,透心彻肺的喝几杯,这才抓过蒸馍中间一掰,夹上油泼辣子或用油一泼再加上些醋调好的辣酱。陈炉人蔬菜或多或少均可,但不能或缺的是油泼辣子。光景好的人家辣面子加点盐,用多多的油泼下去,这就是被人称为“油泼得汪汪的”好日子。光景不好的人家则用少量油泼后再加入些醋也就稀汪汪的,但没有前者那么香。再有光景好的是炼制些猪油与辣子一块夹馍,更有好的是红烧肉加上辣子去夹馍。“油泼辣子一道菜”是对小镇生活的真实描述,那怕只有一碟菜,但肯定会有一碟辣子。那怕家里没有菜了,那碟辣子是肯定会端上来的。到了晚上,或义气风发或精疲力尽的男人们下工回家,那是家里请神一样的大事。饭菜好了,小孩子饿得哇哇叫都不能吃,等当家人回来再开饭是基本礼仪。男人进门洗漱就比较复杂了,一般是脱掉上衣要把一天的汗渍洗去才行。洗漱完毕照例是端过茶杯稀稀溜溜喝几口然后再开始吃饭。饭后的男人二大爷似的靠着墙抽旱烟过瘾,直到认为很到位时才放手。此时已是晚上七时左右,年轻出去串门子赌牌玩一阵,年岁大的就早早安卧在女人早已铺好的炕上,坦坦的享受劳动之后的惬意的休息。
上午十点光景,一阵紧锣密鼓响起且越来越近。再后来是锣鼓声加上西八社社火的节奏,不年不节的锣鼓声带来了异样的喜庆,紧张的生产季节的劳作定然被轻松的气氛一冲,紧绷着的筋骨也就为之一松。
锣鼓社火从咀头开始。嘴头的社火以走马为主。扮相有一半是青壮小伙子形象,另一半是青年女子形象。男则黑灯笼裤子白对襟汗褂,头上是白色布巾,女性则是翠绿的裤子红上衣,头上则凤冠流苏,所有人都是红刚刚的脸蛋。走马秧歌队沿着镇间交织如网的小道时分时合一路激情昂扬的向上走。到湾里时,湾里小区的跑旱船已经在锣鼓声中焦急的等待多时。坐在船上的是年轻的女子,扮相犹如咀头走马中的女相,绿裤红衫凤冠流苏。艄公却是个老人,长髯飘飘,一身青色宽衣,脸膛是绛红色的。五条旱船五名艄公,随着艄公的引导,时而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飘飘欲仙,时而在波谷浪尖上颠簸起伏跌荡翻滚。旱船在咀头走马未到时只在湾里的小范围穿梭表演,等咀头的锣鼓与湾里的锣鼓声相交织,象给湾里的旱船打了鸡血一样,一声号子:“舞起来”,旱船里的姑娘与艄公立即抖擞精神更加卖劲的表演,赢得一片叫好声。两队社火队伍交织在一起,你走你的马我划我的船,听着各自不同的鼓点做着不同的表演。这时候就看各队里的基本功是否过关,是否能在凌乱的鼓点声里听见自己的鼓点,并能够更加夸张的完成自己的表演动作。往日年节闹社火,比的就是在混乱之中哪个队在一波一波的表演之中能够不乱阵脚,坚持的时间越长赢得的喝彩越多,偶尔有人出错乱了步子,一阵哄笑和喝倒彩会叫这个表演者羞得再也不会表演,很长时间都找不对步子。一阵长时间的较量之后,一个走马的姑娘没有来得及回头与一个引领旱船的艄公斜着身子撞在一起。长髯飘飘的老者艄公赶忙扶起姑娘扮相的走马表演者,这一个老汉与年轻媳妇的跌倒与相扶,就像设计好的表演情节一样发生了,整个看表演的人和表演的人都笑了,社火就是要在这些戏娱调侃节外生枝的表演里寻找爆发点,而这一偶然错乱恰恰就是公公与媳妇经典红脸节目的完美组合,长长的尖啸与喝彩之后,是“再来一回、再来一回”的拉歌声音,几声过后就汇合成了所有人的呼声。引领旱船的的老艄公一见这场面,情知躲不过去,买着细碎的步子再一次游到走马小媳妇的旁边,像孙猴子一样挠挠脸又挠挠手,突然转身抱住小媳妇就亲,嘴唇就像吃东西一样乱拱,又活像猪八戒 ,有赢得一阵阵喝彩。这喝彩显然是对湾里队的,咀头队就显得很没有面子。咀头几个男走马稍一商量,齐齐驱马闯入旱船队伍,一人牵一条旱船媳妇硬生生的往前走,于是场上就有了走马男牵旱船女的一幕。这又是一个新的噱头,象征湾里的小媳妇被咀头的小伙子拐走,一下子就把湾里艄公占咀头小媳妇便宜的一幕拣了回来。又是一阵哄笑和叫好声。意外常常比彩排的情节更有新意,人们笑的前仰后合。这小小的一个插曲将是几年社火活动时的经典笑料。在人们遗憾的嘘声里,两只社火队伍向水泉头转过去,而水泉头的信子已经静静的等待多时了。信子表演要在一丈八尺高的杆子上进行。下面是作为基座或底座的一个架子,要宽要长才能平衡上面有一个人去表演,重心太高就要求底部更平稳才不致翻倒。所以,又宽又长的底部被彩绸装点一新,上面的姑娘早已将两条腿与高杆子绑在一起,彩衣已经穿上。今天的扮相是嫦娥奔月。头上长长的两根花翎子飘飘摇摇,身上的宽大彩衣是粉红色的,映衬得表演者的面容更加灿烂。信子顶上的姑娘不是别人,是大匠工郭金山的宝贝女儿郭红妮。
郭金山有以前不务正业的历史,一度造成家业凋敝,父母亲差一点为此搭上性命。戒掉大烟离开红宝后洗心革面从新做起,几年下来就建立了自己的家,娶妻生女,爱如掌上明珠。此后就再没有生育。也许将人生真的参透了,也许认为自己只有一女不必那么费神劳累,郭金山一不种地,拿了足够的薪水买粮吃。作坊里的几处活做完,老婆香香的饭菜就着小酒一吃,就拢架这爱女游戏,从小在人群里混的烂熟的女儿红妮大大方方,走到哪都是人见人爱的活宝,性格活泼热情,嘴巴永远是甜蜜蜜的,不笑不说话。由于少扭捏好自在生性活泼好动,红妮的腰身是健美的凹凸有致,把个女孩的优秀身段展现的淋漓尽致。每年社火少了有红妮表演的信子就没有了压轴戏。除了红妮出色的表演,还有一个内在的原因是,其它社火要么是戏娱性的,要么有一点狂野的粗俗,唯有信子绝大部分因素取决于有历史内涵的故事人物,再加上优雅的表演,自是与其它社火节目有了雅俗之分。
红妮的父亲郭金山是镇上的一个能人,几乎所有的器皿的手拉坯都是他的强项,除此,他干啥啥不成。只要他坐上轮盘,眼睛盯住旋转的泥柱,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进入了神秘虔诚的境界,身外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了关系,只有泥是他手中的精灵。干过的活自然顺手,面对没有干过的坯子,他凝神思索片刻,便毫不犹豫的动手去做,直到出手完成,期间再不会有停顿。
郭金山家是瓷户世家,哪一年哪一代祖先开始在轮盘上做事不知道,但当郭金山蹲在轮盘旁边看父亲拉坯的时候,他天然的认为自己就是干这个的料。有一天父亲出去解手,实在手痒痒的小金山坐上座位,拿起搅棍将轮盘加速到自认为合适的速度,上手就开始拉制毛肚罐子的坯子,待到父亲解手回来,小金山的坯子已经拉制完毕正左右端详如何旋转着将坯子取下。站在一旁的父亲惊呆了,他从未给十岁的孩子讲过拉坯的事,而小金山也从未在那个匠工坐的座位上坐过,更未有伸手动过泥柱,他的胳臂还不能够上泥柱,也不可能从泥柱上取下坯子。但这孩子做到了。父亲的惊喜自不待说,当晚就叫母亲做了几个好菜,热上一壶酒,吱吱溜溜饮下几盅,把白天儿子的事情给老婆说了,不停地给儿子夹菜,一脸悠然自得的笑容,把个老婆感染的咧嘴嗔到:“这下高兴了,你父子两个成一路货了。”父亲得意的说:“一路货就一路货,一路会拿手艺讨生活的货是好货,是有本事的货,是难得之货。”说着又吱溜一杯,又把杯中的余酒沾到儿子的嘴里,看着儿子呲牙咧嘴,老子高兴地手舞足蹈。于是,他开始正式的跟上父亲学习拉坯技术。到十四岁上,他已经能够独立的拿自己的技术揽工,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匠工。到二十三四岁,由于父子两人都是工匠,收入自然比供活的瓷户和窑户还要稳定,一大院子庄子建起来,门楼偏房、厨房样样俱全,净等说上一房门当户对的媳妇。
秋天的光景是小镇上最好的景致,是真真正正的秋高气爽。天气不长又不短,温度不凉又不热,朗日高天云悠悠,四堡高耸山影深。空气中是淡淡的燃烧的焦糊,还有在窑炉背上烙馍的甜香,更有来自田野的成熟的庄稼的味道。这样的天气,显示出镇间道路上往来不绝的牲畜们颈下的铃铛声就只有了清脆悦耳。窑炉背上是圆肚状的砖块,由于窑里炉火高温烧瓷,窑背上就形成了天然的温度相对恒定的可以烙馍的鏊子,镇上人在家和面擀制成锅盔的形状,拿个扫把将窑背上扫净,把做好的锅盔饼子摊上去,十几分钟再翻过来,再十几分钟后立起来将锅盔的边转着圈一烤,一个外边烤得焦脆,里面香气扑鼻的锅盔就烙好了。镇上的锅盔就是这样制作的,一来省了家里的火,二来窑炉上的火恒定,烙出来的馍焦而不糊。不像家里的火,或高或低不好掌握。窑背上烙馍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记住翻一翻就行了。这是体验小镇生活最基本的一部分。
结了工的郭金山刚准备回家,侯老五从后面采住郭金山的衣领笑嘻嘻的说;“大匠人,给家捎个话不回啦,哥请你喝个小酒。”郭金山笑了:“喝酒还需要揪着领子说,你放个屁我都能听见。走。”顺道叫人给家里说不回家吃饭了。一路嘻嘻哈哈到了酒馆子,几个相熟的伙计已经要了酒菜在等候。一伙年轻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已经到了八成。到后来你一杯我一杯的敬酒,年轻气盛的大匠人最后就完全的醉了。再到被人叫醒,两手抓住的是两个肥大坚挺的乳房,又大又白,炫目诱人。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酒精使得大匠人只由着性子去做了。那一夜是温柔甜蜜美极乐极的。众人一哄而散,剩下宝红陪着他逍遥自在,充分的享受了女人带给他的温柔和男女之间的神秘与惊奇。早上起来,大匠人郭金山看见镇上有名的漂亮窑姐宝红正在梳洗打扮。满月的面容白白净净,柔软的衣服下裹着他已经很熟悉的柔软的身子。宝红看见他醒过来,给她的是一个嫣然的满足的笑容。“小大匠人啊,再不睡一会?还早那,叫人给你拾掇饭哩。”睡眼惺忪的大匠人昨夜的残酒全醒了。记起了几个伙计喝酒醉了,如何到这个地方就实在记不起来了。镇上七八家窑子院,平日只是远远地看一看,窑姐到街市上闲逛也都知道是哪家的。宝红是镇上窑姐里长得最出众的,身材饱满而不肥壮,面容时常是笑嘻嘻的,白净的就不像是个干粗活的人。走路身段的扭动带的是十二分的摇曳,有钱的外地贩户首先点的就是她。匆匆吃了早饭就去作窑,郭金山说好明日送去资费。脑袋昏昏开始上手做事,搅棍却不听使唤,着急插不进轮盘上的眼,搅起来也不得劲。待到开始拉坯,常常是还没有拉起就豁了坯,轮出来的是一滩烂泥。再试,就见轮盘上满是宝红的脸,笑嘻嘻的满月的脸,白白净净的没有一个疵点。真是个好女人。怀里是那样的温柔,身上是那样的清香,嘴里是甜丝丝的气息,嘴唇是无忧无虑率性的激情。丢下搅棍,站到院场上深深吸入一口秋天的空气,有燃烧的焦糊,有田野的幽香,有谁家窑背上成熟锅盔的诱惑人的味道。再吸一口,这分明是宝红怀里的味道,是宝红嘴里的味道,是宝红窑里的味道。真真的,就是这种味道。郭金山给供活的李掌柜说今天头晕歇一天就回了家。拿了钱就又上了街里,一拐弯就进了宝红的窑洞。真在睡午觉的宝红吃了一惊:“小哥哥咋又来啦?钱不急,还有明天么。”话未说完,宝红的嘴就叫郭金山的嘴堵的严严实实。一阵要挤碎要压碎骨头的劲头把宝红摔倒在炕上,也不管门关不关就进入了状态,急的宝红在腾出嘴的间隙断续地说:“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郭金山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对于女人的一种警醒式的认识,使他完全沉迷在一种自然的爆发式的激情之中。
很快,郭金山学会了抽烟,那种神秘的力量使他很快在消耗的深渊里得到有效的恢复,并且还会获得更大的提升。世间还有如此神秘如此美好的享受,以前我都白活了。在未曾经历过的享受里,在伙计们吆喝赞美的鼓舞里,郭金山在作窑里的活路都停下了。父母亲一次次将他带回去,不久他会拿着钱袋子再来。在鸦片烟土的迷醉和女人的诱惑之中,郭金山再也不能自拔。三年过去,自家的窑院子都成了别人家的,心如死灰的父亲随母亲到南堡子娘家门上做些小活度日。走路摇摇晃晃的郭金山一下子惊呆了。他与父亲多少年的心血都没有了。这咋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期间,红宝多次劝他,回家娶一房媳妇好好过日子,女人会对她好的,他听不进去,世间还有比红宝更好的女人?红宝说,烟土不是饭,多少人都因抽烟而倾家荡产,他也听不进去,这么好的享受咋会有个头?红宝最后说,你也不想想,你的那些伙计为什么叫你到这些地方来,还教你学会抽烟?你的那几处活都被谁干了?你在行业里还算是个匠人么?“咋不算?我是最年轻的匠人。”郭金山犟道。“如今不是了,你的伙计是。”宝红说。听了这番话,郭金山楞住了。失去这一切是结果,但导致这一切的却不那么纯粹。有人顶了他供的几处活,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晚上,郭金山跪在叔叔炕前,叫叔叔帮他戒烟。叔叔根本就不相信。一个连父母生死都不管的浪子会回头?郭金山痛哭流涕,深感自己这多年的荒唐与可耻。一再央求叔叔要在给自己一个机会,帮他在站起来。
草料窑后面有一根陈年的柱子,叔叔用皮绳将郭金山捆上,除了要吃饭可以给饭吃,任由他嚎叫怒骂一概不理。五天过去,饥饿衰竭的郭金山想起了饭的香味。一点点喂进米汤,二日还是米汤,到三日实在扛不住饥饿的郭金山吃上了饭。清醒过来的郭金山,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恢复原有的体力。个把月过去,郭金山认为自己能够做活了,但没有人愿意用他。他央求人家只管吃饭不要工钱作一窑坯子,人家答应了。直到几个月后,当年那个郭金山又回来了。接回年迈的父母亲,在遥远的白水说了一房媳妇,人家听说是匠工,就知生计毫无问题,就爽爽的将姑娘嫁入名气大大的陈炉镇。白水女人没有福分,不到二年就有病一路走了。镇上雒家一族里雒有成因女儿多生计艰难就把女子许了填房,郭金山的日子很快就红火起来。
经历过那种灾难的郭金山学会了珍惜生活。四十一岁有了女儿,自然是溺爱有加,只是这种溺爱成就了女儿而不是娇纵了女儿。长相秀美。性格活泼,聪明伶俐的红妮,是镇上有名的美人,人见人爱。年年正月闹社火,一丈八尺高的芯子杆上浓妆表演整整一天的就是郭红妮。从过去荒唐生活里走来,郭金山象换了一个人。有钱了但不供活,只是给瓷户拉坯。不种地,宁肯买粮食吃。窑场做活完毕,就早早回家,一家人一起自自然然快快乐乐的生活。工作时凝心定神心不旁骛,件件东西出手就成。雒女子美滋滋的伺候着丈夫,像掉进了福窖一样幸福。每天回家,几样小菜,一壶老酒,饭后是一个烟泡的长精神烟,绝不多抽。每当这时,机灵的红妮会给父亲点上烟灯,双手递上烟管,笑嘻嘻看着父亲平心静气的享受,那是红妮多年的享受。红妮十六岁了,郭金山一家就这样简单的生活着,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大红大紫也不贫困潦倒。如此光景,倒成了镇上人羡慕的日子。
郭红妮担水的路上总能碰见穆有全,起初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但当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有那样明确的目的是,红妮偷偷笑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镇上除了财东和家有供活的有人拉牲畜去驮水外,其余普通人家的用水都是靠人去挑。泉水有好几处,南头有侯家沟泉,水泉头有方泉、沙沟泉,前岭还有一眼小泉。离那里近就到哪里用水,去哪里办事顺道就捎一担水。有人早上出门办事,晚上归家才担回了水,这在镇上并不新鲜。红妮家吃水一般都在方泉,既顺道又热闹。红妮家的水几乎都是红妮去担。自从自己能担得动水,自从她担水引起父亲高度的赞美,又叫母亲十分的心疼起,红妮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家里用水就是自己的事了,父亲高兴的顶着红妮的前额夸口说:“别人家养儿防老,我看我养女子一样也防老。看我女子多能干。”母亲看是揉着女儿被扁担压得红亮亮的肩心疼的说:“没个儿子,把女娃子当男娃使唤哩。”后来看见女儿闪动着腰肢悠悠然担水的模样,反倒觉得担水应当是红妮最适宜的事情。红妮中等身材,骨架子小,浑身圆润而轻巧,那小腰担水时的扭动是十分的柔软和灵动,不像是在做出力的功夫,倒像是在表演。走路也是那样的轻巧快捷不拖泥带水,一头黑亮的头发甩来甩去,叫人感觉到的就是机灵和快捷。红妮是父亲四十多岁才有的女儿,自然是百般的呵护和溺爱,但这种呵护和溺爱并没有造成红妮娇气的性格,正因了大人的夸奖和呵护,红妮的心性是十分的开朗和机灵,和父亲母亲之间就像是兄弟姐妹之间一样的亲热和信赖。爱孩子止于给孩子创造良好的成长环境,这种溺爱又有什么不好呢。红妮夸父亲和母亲的时候也就像是在夸奖自己的孩子一样的真诚和调皮,两口子有这样的女儿,就像是拥有了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生活继续着女儿快乐着,似乎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红妮聪明,她知道担水路上经常碰上的穆有全绝不是偶然的,心里暗暗作喜。女儿家细密的心事构成了敏感的网,能够扑捉任何信息。穆有全是穆青云武举人家的公子,从小读书习文,文文静静,有时候还有几分羞涩,这和镇上其它的孩子又是不同,眼里的明亮与深沉的光就说明了他的不同。每次貌似偶然的碰见,他都会紧紧的跟一会,然后小声的说叫他学学担水。穆家是大家,作窑瓷窑驮队样样全,还拉着吊庄子种地,家里是西八社前几名的富裕户。门庭算是镇上金贵的人家。穆家肯定不用人去担水。这个羞涩而又读书甚多的公子自然是镇上姑娘们议论的焦点之一。红妮很想确定一下,穆有全是真的有意与自己吗?当又一天穆有全跟在担水的红妮身后的时候,红妮的腰肢扭动的更加夸张。猛然住回头说:“小子,快来学习担水。”穆有全替红妮担起水,走着生硬的步子,水桶里的水就不停的漾出来。红妮嗔怪地说:“哎哎,你学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会担水,你读书是不是也这样啊?”
“不不,我很快就会学会。”
“你把我的水漾荡完了再给我去担。”
“好好,我去担我去担。”
“像你这样叫你妈给你说下个媳妇,你咋养家呀?”
“没没没有,哪有媳妇?还小的很,没有没有。”
“那你妈准备给你说哪达的媳妇?”
穆有全匆匆放下担子,急头巴脑的说:“我给我妈说了,就叫说你当我媳妇......”。说这话就羞涩的搓手。红妮万想不到穆有全会这样回答,羞涩的人这时候反倒是十二分的胆大。当下憋出一个大红脸,愣在那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
“我给我妈说了,就是你了,别人我都不要......”。
这天的水是穆有全一直担到红妮家窑门口的。平时并不做活的穆有全此时已经是大汗淋漓,放下担子,急匆匆拉一下红妮的手,跑了。丢下红妮两臂夹着身子发愣。小镇上一对少男少女的心事就这样定了。
咀子和湾里社火的锣鼓已经想了很久,但就是不见人影。红妮瞭一瞭来的道路还是不见人,却再回首时看见了人群里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正盯着自己。红妮抿嘴一笑,转身一个漂亮的亮相和一脸灿烂的笑容,倒把那双眼睛吓了一跳,转头看有哪个人足以消受这一举动却恰恰忘了自己。红妮的动作坚持不动,于是那双眼睛终于明白这一切都属于他,脸上顿时腾起一片云彩。红妮心里美滋滋的,她就喜欢捉弄书生少年,看见他着急窘迫手足无措,就有一种悄悄地窃喜。感情象酵母,会在任何时候发散出神秘、融洽、快乐与和谐,将独立的心门打开形成交流沟通的气氛。
咀子和湾里的社火终于到了。两个看见人群的秧歌队更加卖力的拿出自己的绝活表演,锣鼓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走马和旱船在水泉头交织的道路间穿梭,尖啸声响成一片。这时候往往能够出现精彩的一幕,像刚才在湾里的一样。社火是一个随机性很强的娱乐项目,只要不出大格,表演过程中表演者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智商情商加入任何你认为能够搞笑的东西。一来各社火队之间可以互相调侃从而在正式表演之余抢抢风头,二来可以出出对方的洋相以娱乐大众。
发一声喊:“起了。”八个小伙子抬起信子,就在这一瞬间,红妮先是向前猛地一跌,紧接着又是向后大幅度的一翻,人们以为抬起时架子前低后翘,后又是前翘后低,其实都是红妮在借机表演,人群中一阵惊呼声。但见红妮一个漂亮的翻身,紧接着又是一个精彩的亮相,人们才明白这一切都在表演人的掌控之中。一个热情大方快乐的人就是一个精灵,可以随时打开一扇扇心门,诱导鼓励人们交融沟通快乐。只要有红妮参加的社火表演都会形成一次不同一次的效果。人群中那双眼睛先是骇异后是释然,但幸福是已经写在脸上的。
只见一个精壮汉子走进场子,抱拳一周:“进的场子鞠一躬,抬起头来是亲朋。亲戚朋友莫笑话,因为热闹到这搭。锣一声来鼓一声,吓得我胆颤心又惊。胆颤怕的是高师傅,心惊怕的是曲子生。进的场子鞠一躬,先来告声众弟兄:今天是个好日子,尔后生活更幸福。”有人说:“咋不对啦?以前是今年新年过得好,一家大小都安宁。今天咋连先来问声众弟兄也变成了告声众弟兄?”
只听精壮汉子发一声问:“西社碗窑开窑美不美?”有种人回答:“美,美得很。”又问:“碗窑开窑好不好?”回答:“好,好得很。”接着问:“今天闹闹社火嫽不嫽?”回答:“嫽得很,嫽得太。”精壮汉子朗声道:“起了。”锣鼓声大作,各队社火竞相起势,都想压住对方一头,鼓手轮圆了胳臂敲出铿锵的声音。三只社火队伍漫散在镇子上的各条道路上,慢慢向上街向东三社进发。走到一家门前,领社火的人高声叫道:“走罢一家又一家,不觉来到这一家。前槽骡子后槽马,祖祖辈辈享荣华。”喜的这家主人赶快拿出一些小钱丢进一个小老头提着的袋子。要在年节,每家每户要端出油炸的麻叶麻花馓子还有干果,这次是临时办起来的,只有散些小钱买吉利。紧接着各队竞相唱起绣八仙、五更鸟、钉缸、卖花线、卖樱桃、放风筝等曲子,各显其能,一面坡上竟成了社火曲子的海洋。
来到窑院里,又是另一个高潮。窑院是会馆区,住着山西、甘肃等地来的客商,自然是各队竞相出彩的好去处,又是一阵抡圆了精神的表演。直到各个会馆都拿出些讨吉祥的钱财后,领队的才喊道:“高高山上一披麻,两个蝎子往上爬。你爬你爬只管爬,停住锣鼓喝杯茶。”各会馆很快又端出上好的茶水招待,还有人拿出扇子给早已大汗淋漓的表演者搧凉。会馆区有十几家,此时也有一个外来客商对地方上的面子在里头,所以显得格外的热情。待到锣鼓再起,就经过梁门上往南头而来,这里是全镇街道的核心区。一街两行都是店铺,有镇上行户的八大号,有粮布盐茶和杂货店。尽管刚到街上时锣鼓声还是高亢嘹亮的,没走多远就没有了精神。各商号已经是关门打烊,连一个值守的人都没有。街上的人都冷冷的看着没有丝毫情绪。镇上的大小人等都熟悉,镇上所有的人往上追溯都联络有亲。但此时此刻就像是陌生人一样,端着手臂不说话。再往上走就到了关帝庙前,这里是骡马大会的核心。没有走到跟前,领队人就收了杆子停下来,锣鼓声也渐次稀落。只见关帝庙前挤满了东三社的人,各社理事和商号的掌柜们都站在核心。能看见后面的许多人手里都挺着家伙。一时没有话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双方僵持一会,领社火的精壮汉子尴尬的抬了抬手臂,不知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就往回走。后面有人喊:“打这些瞎怂。”有人附和:“打,打。”只见几位站在前排的理事并不发话,也就守住了各自的手脚。
社火队回身又经过梁门上,才再一次响起锣鼓,但听得出已没有了先前的劲头,匆匆忙忙走到北头东三社窑神庙前,就偃旗息鼓,沿着阳台砭到坡子顶上各自散去。往日引领社火的人最后还要喊:“进的场子把脚刹,四边灯笼往起扎。你搭你搭只管搭,打起锣鼓走了吧。高高山上一口钟,钟下有着一窝蜂。打了钟来跑了蜂,蜂王领上一溜风。”今天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兴味索然的匆匆收场。
红妮很纳闷,正在进行的社火要在往日还早得很,常常要闹腾一天。这一天她不进食不喝水,因为她的双腿都被绑在信子杆上,大小便是不允许的,只有一天完毕后她才能正经吃第一顿饭。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食端上了桌子。红妮惊异的问:“妈,你神仙哪你?你咋知道我这么早回来?”
“先吃饭吧,我咋能知道?是你达说的。”
“哪我达是咋知道的?”红妮拉住母亲的后襟追问。
“你达是神仙哩。”
红英吃了一碗剁驴蹄子面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达咋知道的?东三社的人似乎不高兴哩,为啥?”剁驴蹄子面是镇上人经常吃的一种面食,因为和面简单快捷,稍事揉和,压制成长扁状,用一小板搭在锅沿,用刀剁出片来直接下锅,一煎就熟,爽滑柔软,易于消化。又因剁出的面片象给驴钉掌时削下片状物,所以叫驴蹄子。不仅镇上人爱吃,外地来的客商也爱吃,口感特别,消化快,深受欢迎。洗罢碗,红妮又钻到正在面前放着针线笸箩做活的母亲怀里:“快说,我达咋说的?”
母亲的嘴蠕动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西社上了三处碗窑,今天庆祝哩。”
“对呀,这我知道。”
“祖上的规矩,三行不乱,东社不愿意哩。”
“怪不得我见东社人不高兴。哪为啥?我达咋知道我今天回来早哩?”
“好瓜娃哩,今天没有闹出人命就不错啦。夜黑你达就不让你去,怕你也受牵连。后来一想你是个娃,又只是表演兴许不咋,才叫你去的。”
“咋有这么严重?上个碗窑有什么了不起,还能闹出这么大的事?”
“你还小,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哩。”
红妮驽着嘴背翘着胳膊走出去,却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
南堡子上的官窑里集中了东四社所有的理事,大家或者猛抽旱烟,或者埋头玩弄着手里的茶碗,静静等待雒武的到来。
雒武知道西社上碗窑的事,也早已听说了西社社火庆祝碗窑首次出窑的事,甚至更知道东社各位理事心中的愤怒。问题是两年前刚刚经历了抗击套匪的事,东西两社之间已经由过去在陶瓷生产中的明争暗斗变成了隐隐的一种冤仇。这种冤仇有多深,只有凭每个人自己去掂量。从那时候开始。西社的事情就再也不与东社通气。最近半年,修堡子,购武器,要在坡子里上市场、兴骡马市,再后来就是上碗窑,甚至明目张胆的搞庆祝,这已经说明西社再也不顾忌任何规矩和传统,说要上不说也要上,阻止影响不了既定的方向,不组织就更加没有约束。看来这一回西社是下了死决心,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让步了。这一场风雨过去如果一直在两社人的心里闷着,如今已经是迫在眉睫。可能意味着一场难以回避的争斗和灾难。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呢?一年前的事还没有完结呀。
第一次围攻西堡子后,两社各自埋葬死难人员,抚恤死难者家属,一场死亡人数最多的战斗暂时结束。东社三老四少多次商讨,仅凭我们自己练出来的兵是不足以抵抗匪兵的。如果说人命关天,我们就要以活命为上。粮草之事,着即办理,以防匪兵再来报复。若有军队要与匪兵作战我们将全力支持,如若没有我们只有像对待年馑灾害一样,勒一勒裤带叫他过去。史书数千年,民众在战火之中始终是受涂炭的,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谁又能躲得过去?多少代英雄舍生取义,最后还是没有阻止灾难的发生,英雄徒留清名在人间,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红枪会还是要演练,但要以保卫乡里为主,遇有匪情组织人员撤离,平日监视匪兵动向,坚决杜绝主动出击。
到规定的期限,东社的粮草已经集中,单等县上来人点收。县上人说,西社没有集中粮草。自从北堡子里商讨葬埋死难者之后,就抵抗匪兵的事再也没有一起商量过。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老者的劝告虽然委婉,但意思很明确,这样抵抗等于以卵击石,要从长计议。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大事,一头埋在对死者的安葬和对生者的抚恤还有应对粮草的征集,没有时间商讨两社继续抵抗的事,西社决定自己单干吗?
事情就是在不其然的空隙里发生了。
那天晚上是个风高月黑的日子。黎明的鸡叫声刚刚落下,几声震天的爆炸声响起来。还没有从不利的战斗带来的悲苦中醒来的乡民还在睡梦之中,西堡子城楼上站岗的红枪会会员也在沉沉的睡梦中,已经残缺的城门楼子在爆炸声中完全垮塌,匪兵鱼贯入堡,将睡梦中的人们砸门叫起集中到堡子场院里。或者交粮草或者死人,没有第二句话好讲。结果是二日全部交完粮草,匪兵装运粮草完毕放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争斗。从那以后,东西两社之间就不再商量抵抗的事。
那一夜的会开得很晚,直到鸡叫二遍才结束。德仓和麦斗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会上咋商量咋决定的没有人知道,但西社上碗窑的事再没有人提说。西社修堡子买枪支继续训练红枪会,也不再与东社商议。自古“三行不乱”的规矩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西社的碗窑在大张旗鼓的生产,八大号与东社几个理事商量是否可以对西社碗窑不按行户与瓷户窑户的老规矩办,商量不出一个意见又来找雒武。雒武清亮着嗓子回答:“按行规办。该放钱的放钱,既然是个窑口就按规矩给以扶持。日子过好了大家都好啊。”
雒武在西社上碗窑事情上表了态,其它人就在也不想说什么了。镇上人私下感叹,世事真的要变了。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镇上的九瓷行掌柜的集体找过雒武,要他定夺如何对待西社碗窑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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