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苍茫孤野雪夜行

师父细微的表情变化被楚君城看在眼里,他关切地问道:“适才见师父眉宇之间似有隐忧,为何不说出来与徒儿一起参详?”

玉虚道长叹道:“这事说来也是本派造下的孽啊!师兄……不,王道恂掌权以来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盖过少林、峨眉的风头成为武林至尊。为了快速达到目的,他不惜投靠外族,想借他们之手铲除武林中能与武当分庭抗礼的门派,极乐派便先遭了毒手。这次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待他收拾完门派内像我们这样的绊脚石,便会对峨眉派下手。峨眉派掌门梵逸雪师太的武功虽然独步天下,可是同时对上萧无赦和王道恂,胜算也是不大。”

楚君城赞同道:“王道恂既然蓄谋已久,就不会善罢甘休,即便眼下事败遁逃,可有萧无赦的扶持,必定会继续以武当的名义在武林中兴风作浪。”

“这正是为师所担心的。峨眉大祸将近,为师想派人前去报信,好让梵师太早做准备。只是现在武当弟子皆禁足山内,也只有城儿你身份特殊,可以代表武当派前往峨眉山。”玉虚道长说完,眼睛里充满不舍。

“既如此,那就由徒儿走一遭吧,前番下山游历,我还曾受过两位峨眉女侠的恩惠呢。”

玉虚道长感慨道:“唉,你我师徒分别半载有余,本想这次能多留你几日,听你说说下山游历的见闻,怎奈天不从人愿啊。”

“师父莫要难过,待弟子从峨眉回来,就留在武当山,哪儿也不去了,好好侍奉师父左右。”

“万万不可!大丈夫志在千里,你肩负家国重任,怎能为了我这一把老骨头而舍本逐末?为师只盼你能兼济天下,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为师平日里有小白和诸位同门照拂,城儿大可放心。”

玄清道长接话道:“不错,有贫道亲自施药,师弟身上的缚仙丹之毒不足为虑,君城师侄不必牵挂。只是峨眉武当两派渊源颇深,我等不忍见峨眉蒙难,还请师侄尽早动身。”

见两位师长如此劝说,楚君城只好同意。“梦梦,与我同去峨眉山吗?”

梦醉还在为王道恂逃脱一事懊恼,摇头道:“这种跑腿的小事,你自己去就行了。我瞅着武当山是块清修宝地,想在这研修下武功,免得下次碰上萧无赦又毫无招架之力。”他又上前贴耳密语道,“回武当山复命前,你可转道岳阳,去那儿查查大明宝藏的线索,也好给大哥一个交待。”

楚君城连连点头,当着众人的面回道:“这样也好,有你坐镇武当山,就不怕王道恂再来寻事。李千户!”

“末将在。”

“朝廷批复下达之前,劳烦各位弟兄驻扎武当山,严守各个道口,防止贼人再来偷袭。另派人去往均州城,将此间经过详禀顾通判,并让我师弟白昭矩速速回山。”

“末将领命。”李锦晟接到命令,立即着手调拨人马。

楚君城将诸事交待妥当,顾不得歇息,依依辞别众人,独自下山赶赴峨眉。

连日来,楚君城沿途打探萧无赦一伙人行踪,因为这帮胡人体貌奇特,线索倒也不少。按照他们的行动路径,果然是奔着川蜀一带去的。楚君城不敢大意,快马加鞭,想抢在他们之前赶到峨眉山。

翻过大巴山,进入蜀中,天气愈发恶劣。这一日,楚君城行至成都府德阳县野外的一片荒芜平原。愁云惨淡,暮雪纷纷,天地如镜,万里凝冰。

在这片寂静苍茫的冰雪世界里,看不到一处人烟,也不见一只飞禽走兽,唯有朔风的呼啸和马踏积雪的响声回荡在耳旁。直到夜幕降临,周围还是同样单调的皑皑雪色,未能走出这片荒原。所幸白雪能在夜间映出些光亮,尚不至于目不视物。

楚君城拍拍喘着粗气的马儿,心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来今夜只能在荒郊野外将就一宿了。”他全力施展归元功,在夜色中极目四望,靠敏锐的感官寻找着可以栖身的场所。

没走出多远,他意外地发现,扑面的寒气之中居然掺杂着一股贪婪饥渴的味道,就像猎人等到猎物出现时表现出的那种嗜血和兴奋。他跃离马背飞至空中,使一招激浊扬清,激荡剑气喷薄而出,将前方道路上的积雪横扫一空,扬起一幕雪雾。与此同时,雪底下埋伏的敌人尽皆现身,九条白色身影腾空而起,落在四周站定,九柄明晃晃的弯刀对准楚君城,分明就是在武当派发动偷袭的那群胡人。

楚君城好整以暇,轻轻拂去眉间的雪尘,道:“蜀道本艰难,行道且迟迟,想不到纯洁冰雪下覆盖着的,是这么一群阴险歹毒之人。你们这帮蛮夷,别的没长进,阴招倒是很多,难道萧无赦就教会你们这些本事?”

“大胆,神尊的名讳,也是你这种小辈可以直呼的?”侧方一棵大树后,走出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

“他爹娘给取的名字,我便叫不得?看样子你就是这群地鼠的头儿,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混账,我乃神尊座下六大弟子之一、天幽城雾隐门门主铁慕沁。无知小儿,胆敢妄议神尊,你可知罪?”

楚君城心道:“这伙人藏形匿影的本事上佳,倒对得起雾隐称号。这次若不是归元功示警,我也险些着了他们的道,重蹈武当山覆辙。今日不如就将他们除去,为武当派死难的同门报仇,也为中原武林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只是这群人擅于遁形,以我一人之力想要全歼他们难如登天,倒不如激上一激,让他们与我死磕。”盘算已定,他一阵长笑,出言调侃道:“名号很长,人嘛,不过尔尔。既是魔头弟子,怎么又当起看门的来了?”

“住口,神尊贵为天幽城城主,能当上天幽城六门之一的门主,在大漠乃是无上的荣耀!无知小儿,信口开河,还不乞求神尊怜悯!”

楚君城淡淡一笑,道:“萧无赦若在,何须用这种下三滥的招式?也只有本事没学到家的鼠辈才会暗箭伤人。听我一言,识相的马上滚开,想要阻止我上峨眉山,叫萧无赦亲自来。”

铁慕沁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楚君城骂道:“口出狂言,叫你尝尝爷爷的厉害!”他大手一挥,九名胡人分成三路进攻,三人贴地蹿前攻下盘,三人挺刀直取中路,余下三人以中路人的肩膀借力攻上路。好在楚君城已将神功修至中阶,并不怵这种联合进攻的战术。他将内劲蕴于剑端,剑舞如风,同时化解三路攻势。

雾隐门排在天幽六门之末,以隐匿突袭见长,门人内功修为却是一般,像这种明刀明枪地搏杀本来就是短板。而铁慕沁被楚君城所激,偏要拿自己的短处和人硬捍,正中楚君城下怀。刀剑相交,内力相撞,九名门人立时吃了大亏,手臂巨震,气血翻涌,弯刀几欲脱手,三路攻势被齐齐逼退。

楚君城岂容他们全身而退,觑准时机掩杀而至,欲趁机将九人诛于剑下。忽闻一声哨响,败退的九名门人冷不防让出一道人缝,一柄长刀呼啸着朝楚君城迎面砍来,原来是铁慕沁见手下失利,亲自出手。

铁慕沁既为萧无赦亲传弟子,武功自是不可轻视,凌厉刀势立时迫得楚君城转攻为守。楚君城曾和天下第一刺客唐景天交过手,深知这种以刺杀见长的武功精要在于出奇、迅捷、精准,务求出其不意、一击即中、中则毙敌,往往爆发有余而韧劲不足,只消拖上他一时半会儿,胜算就会大增。是以楚君城不急着对攻,紧守门户,以浑厚绵长的内功与敌周旋。

数招一过,楚君城已试出对方实力不及唐景天,底气更足,笑道:“若你技止于此,今日恐怕就要葬身这片荒野了。”

铁慕沁何尝不急,自己一套黄沙刀法行将使完,还是没能得手,按照平日做法就应该撤退了。可偏生自己刚刚赌气说下大话,碍于脸面又不能这么做。他把心一横,打了个手势,那九名门人再一次联手出击。

“不好,这厮为了置我于死地不择手段了。”楚君城暗自心惊,口头却不饶人:“堂堂魔头亲传弟子,为了点虚名不顾廉耻,也干起这种以多欺少的勾当了。”

“嘿嘿,在这荒郊野外,除了我们,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大伙上,宰了这小兔崽子!”

本来楚君城对铁慕沁尚有一战之力,但对方多出九个帮手之后,他不得不分出三成功力去对付这群难缠的门人,自己却被铁慕沁的长刀杀得接连遇险,局势急转直下。面对眼前无数的刀影,楚君城无法一一格挡,只得以步法躲闪,不住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棵大树,再无路可退。枝桠上厚厚的积雪受到震荡,扑簌簌地纷纷抖落。楚君城望着霰雪霏霏的景象,怔怔发呆,若有所悟。

铁慕沁只道他被吓呆了,得意道:“小子,怪你不识天高地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众人正欲上前结果楚君城,却见他眼睛里精光一闪,举起天策剑向头顶舞动,剑气四张,将树枝上的积雪统统卷起,却不是落到地上,而是绕着天策剑飘舞,似被一股无形之气统御。积雪越聚越多,越转越快,宛如一条白龙,绕着黑龙翻滚,二龙嬉戏的场面煞为壮观。敌人看呆了,一时竟忘了进攻。

楚君城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通过手太阴肺经聚于天策剑,形成一道气场,掌控冰雪变得越发随心所欲。他忽而收剑,双手握剑于胸前,喝道:“凝雪成冰!”

那条盘旋的雪龙应声化为百道冰箭,随着楚君城剑锋一指,朝眼前之敌劈头盖脸地射来。铁慕沁大骇之下使出浑身解数格挡、闪躲,但是冰箭既多且快,身上还是中了三支。冰箭甫入人体就倏忽不见,只留下微小创口,可上面附带的寒冰劲却随着血液游走,侵入五脏六腑。铁慕沁急忙护住心脉,运功抵抗三股寒气。他的手下就没那么走运了,皆当场毙命于箭雨之下。

“你……你使的是什么妖法?”铁慕沁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大的惧意。

楚君城笑吟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这诗最是应景,一剑出而恶路平,不如就叫它琼华剑法吧。临时起意之作,没能让阁下一并躺下,还请见谅。”

“大言不惭,再来……咳……再来一决生死!”铁慕沁怒气上涌,正待摆开架势,胸口剧痛袭来,呕出一口鲜血。

楚君城见状,摇头道:“其实我还要感谢你,刚刚若不是你厚颜无耻把我逼入绝境,我又怎能悟出这等精妙剑法。现在你身负重伤,杀你反倒折了我武当威名。你走吧,今后别再害人,否则我定不轻饶。”

铁慕沁心中万般不服,可性命握于人手,知道再犟下去不会有好果子吃,只得认栽,长刀入鞘,步履蹒跚地往夜幕深处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楚君城看着漫天飞雪,心道:“看这情形是很难赶路了,此树既有恩于我,今夜就在树下歇息吧。”树上和树底的积雪皆已被楚君城用内劲卷走,倒也省了清理的气力,他把马拴好,直接往树底一坐。倚靠着大树,他难以入眠,还在为自创的招式兴奋不已,心想:“适才我以意导气,以气御物,用归元功中的至阴之息变化水之形态,一击克敌。剑只是表象,凭借这运气的法门,即便是一根树枝,甚至徒手,也能发挥出冰雪之威。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心法,还是叫它琼华心法更妥。有了这套心法,我就能以归元功为引,驱使天地五行之力,原来总纲上所说的‘取天地之无尽藏纳为己用’是这个意思,其构思之妙,只有自己亲自试过了才能深刻体会。世间万物千姿百态,但追本溯源,终不过万法归一,道法自然。”

许多人苦修内功,几十年下来虽有积累,但因资质有限,始终未能突破上限,离绝世高手相距甚远。而楚君城悟性奇佳,在危难之际参悟出了琼华心法,终于使自己突破了归元功中阶周流六虚的瓶颈,晋入高阶万物化生的境界,剩下的,只需要勤修内功、夯实根基,成为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便不是什么难事。随着《万法归元经》修习的深入,楚君城觉得自己与这个大千世界的关联正变得越来越紧密,再大的风雪、再难行的道路,现在在他看来都显得亲切和善。

天地万物,不论喜恶,皆为馈赠。楚君城就在树下盘腿打坐,吐息纳气,享受天地的馈赠。及至天明,风雪渐收,他收功起身,感到内息充盈,畅快无比。再寻那几具胡人尸首,俱已被大雪深埋。“罢了,我要事在身赶路要紧,就让这场大雪收拾他们的后事吧。萧无赦既然派人设伏,说明他已经有所警觉,再走小路只怕又会掉入他的圈套。欲速则不达,我还是挑人多热闹的官道走吧。”他跨上马背,寻了大道,去往成都购买补给。

成都是明朝西南版图上一座极其重要的城池,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现在不仅是四川三司衙门的驻地,更是明太祖十一子、蜀王朱椿的藩王府所在。楚君城由北面的大安门进入成都,一路赏玩的他不由啧啧赞叹。他造访过钟灵毓秀的苏州,流连于恢宏雄伟的金陵,向往慷慨悲歌的襄阳,而眼前这座掩映于连绵群山之间、矗立于天府平原之上的千年古城较它们竟丝毫不逊色。城中随处可见海棠树,在严冬季节依然毫不吝啬地绽放热情,红、粉、白三色的海棠花交相辉映,煞是美丽。街上楚楚动人的蜀地女子,身着雍容华贵的锦缎对襟袄,上用蚕丝线点缀上极富当地特色的蜀绣,让人眼前一亮,连楚君城也不禁多看上几眼。鲜花和华服明艳的色彩,为单调的冬季平添了几分妩媚春色,无怪乎陆放翁在诗作《成都行》中写道:“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锦官城的雅号绝非浪得虚名。

风光虽然无限好,可是楚君城的肚子早已不争气地叫了。这次入蜀接连奔波,也没真正吃上一顿好的,他早就期待着大快朵颐的一天。既到了天府之国,岂能错过天府美味?他挑了家食客最多的酒楼,嘱咐小二张罗了一桌饭菜,自斟自饮,偷得浮生半日闲。

吃着川菜,品着川酒,楚君城思绪不由回到了千灯镇和苏雨兮把酒言欢的那一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斯人不见,徒留叹息。可叹息过后,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像以前那么难过了,因为另一人的身影在这时浮上心头。“若……亦晴在这,我带着她一起吃香喝辣,遍游名川大山,那该有多惬意。”他心里想着,一抹笑意悄悄爬上嘴角。

“无耻贼子,快把秦硕交出来!”楚君城的思绪被一声娇叱打断,抬眼看去,说话的正是之前在极乐谷遇到过的峨眉派弟子林若惜,她的同门雪琪拔剑怒视着一名在酒楼中小酌的男子。“太好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峨眉派弟子,那就不用我跑一趟峨眉山了。”楚君城正要起身打招呼,但转念一想,“不知道那人做了什么坏事,居然惹得两位温婉可人的仙子如此震怒。我且不和她们相认,先看看情况再说。”他继续埋头吃饭,暗地里观察着那男子的一举一动。

男子丝毫不怯,伸出手掌轻轻推开雪琪的剑,嬉皮笑脸地道:“小姑娘,你就别拿这玩意儿吓唬我这个不会武功的人了。成都虽然不是皇城,可也是西南重镇,要讲王法。你们要是敢在这儿公然杀人,就不怕被捕入狱?到时候再告你们师父个教唆之罪,只怕堂堂峨眉掌门也要受牢狱之灾。你们啊,要想找到秦硕,就老老实实地等我吃饱喝足吧。”

“你!”雪琪恨得牙痒痒的,偏又无法反驳,只能小嘴一撅,收了剑,与林若惜站在一旁等候。过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男子总算慢厮条理地吃完了,一抹油腻的嘴巴,掸了掸衣服,说道:“要见秦硕,跟我走吧。”林若惜与雪琪交换一个眼神,二人皆知此去凶险,可又不愿让狡猾的秦硕白白溜走,最终还是跟着那男子走了。

临行前,男子不忘回头往食客中扫视,楚君城怕引起他的警觉,赶紧低下头,不与他对视。不久,他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归元功马上有了反应。幸好那男子察觉不到他体内的真气变化,目光很快移往别处。楚君城再抬头时,三人已经走出了酒楼。“糟了,这男子使诈,谎称不会武功,若惜和雪琪有危险!”楚君城不能坐视峨眉朋友遭难,于是立刻动身,悄悄跟在三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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