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清是准备去找林深的。她不是能容忍秘密被藏着掖着的人,尤其是这些秘密,他知,她却被蒙在鼓里,一知半解。
但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他来找她。
当天早上,与林深他们分别后,万清从本地菜农那里批发些蔬菜,给学校送去,总算没耽误人家午餐。
但等她刚回到出租屋,就听见女房东在外面猛的拍门,气急败坏地叫嚣着让她搬走。
原来房东不知听谁说,万清将女儿的骨灰盒放在屋里,没下葬。这操作让她感到恐慌,晦气,像是已经嗅到死人腐朽的气味缠绕满屋一样,一刻也容忍不了,要求万清马上搬家。
万清也不分辨,只说:“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
霎时,女房东脸上涌上怒色,“不能。我一秒也忍不了那种东西待在我屋子里。”
闻此言,万清倏地抬头,瞪着她,“那种东西?哪种?你再说一遍。”
她眼内的球结膜充血严重,但眼眸黑漆漆的,像吞人的黑洞,不过在女房东眼里,更像带有邪灵气息的猫眼。
女房东在这样的目光下,竟不太敢与她对视,不由得更怒火,“我不管是什么,总之你现在就给我搬走。大姐,你不容易,我又哪里容易?你乖乖搬走,你那东……西放我这一个多月,我也不计较了。我不扣你押金,这样可以了吧?”
“我没说不搬,你给我宽裕两天,不然,”万清回屋,捧起骨灰盒,抱在怀里,朝女房东逼近两步,“我要不搬,你能将我怎么样?”
女房东一时骇得连连后退,不停摆手,“好,好,两天后再不搬,我告诉你,一定报警。”
她几乎落荒而逃。
万清淡淡地转身,关门,心里冷笑。
人,总是要被逼成一个神经病或走上绝路,破罐子破摔,才能得到这个世界、某些人的一点点妥协。
万清先花一天时间找房子,接着又花了大半天时间搬家。
她的东西看着不多,但真整理出来,也装了满满三个行李箱及几大袋。
不过,在打包行李时,万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她法律意义上的老公,李贵。
02、
自李影的葬礼办完之后,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不见面也好,懒得应付他。
但这次,李贵有点不一样。他提着半新不旧的一袋行李,穿戴整齐,面容严肃,俨然不同于之前颓废、流里流气的气质。
“我找了份工,跟着工程队到广东、湖南一带,给人造房子、修路。”李贵小心翼翼的看着万清的脸色。
“是吗?呵……”万清表情冷漠,语气平淡。
“想来跟你告个别。”
“噗嗤!”万清忍不住笑,接着拉上最后一个箱子的拉链。
李贵:“万清,我知道,一直以来,让你受苦了,我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两个孩子也跟着受苦,现在,小影又……”
“说吧,这次想要多少?”万清打断她,双手抱于胸,以了然一切的姿势朝他嗤笑几声,“不过我告诉你,真没钱,房租和押金都还没着落,恐怕要带着女儿的骨灰露宿街头了。”
万清寻思着,这墓地还是得抓紧时间买,贵就贵点。不然,这次房东以这个要挟,下次保不准会发生同样的事,搬来搬去,也不是办法。
只是,她粗略算了一下帐,这样一来,她的钱包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李贵却异于以往,表现得非常窘迫,“我……不是要钱。”
万清笑得更响,转身从放在桌上的手提包里掏出两百,塞到他手里,“就这些,走吧!我看这次能干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反正你有多远滚多远,我每次见你都当最后一面来看的。”
李贵揣着这两张薄薄的红票子,再看万清那写满嘲讽的脸,她的笑声像把钻机,钻入耳中,搞得他耳朵轰然大作,致使脸面扭曲 ,抽搐不已。
“万清,你就看不起我,你从来都没看得起我过。”李贵突然愤怒地扔下钱。
长久以来的自暴自弃,不但害人,也让他好不容易站直的躯体及灵魂瞬间又矮了一截, “我每次一说要做点事,你就这副鬼样子,等着看我笑话。”
“那你做成什么了没?”
李贵继续用豁出去的口吻喊道:“上次我想承包几亩鱼塘来养,你是这样,上上次我想进点衣服来摆摊,你笑得更大声,认定我必失败。哎,你瞧不起谁呢?”
“所以,你到今天一事无成,是我的错?”
李贵抹一抹发红的双眼,继续扯着嗓子喊:“谁像你这样做老婆的?知道我为什么总不回来吗?看着你这副样子就像办丧事一样……”
万清觉得再和他扯下去,简直浪费生命,冲到门边,拉开铁门,大喊:“滚出去!”
万清面对着李贵,剑拔弩张,怒火熊熊燃烧。
然而,李贵面对着门口,却没接上她的话,反是神色怪异地看向她后面。
觉察到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她转身,才发现门口还有另一个人,倚着墙站着,其中一截小腿还绑着石膏,半举着一只手,看着屋内的他们,一副尴尬又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深。
万清惊问:“你怎么来了?”
林深将屋内两人的气氛看在眼内,犹豫地说:“我看你没找我,我就来找你了。”
万清还没答,那边李贵已接过话:“嘿,怪不得看我不顺眼,原来有新人了。”
他的阴阳怪气成功地令万清的脸骤然换上一层杀气,指着他,一字一顿地低吼:“滚。再不滚,我保证你没命滚。”
看见万清真正发怒,李贵倒也不敢再造次,收敛很多,正正脸色,准备溜掉。经过万清身边时,他将两百块塞回她手里,冷笑道:“两百,打发谁呢?等老子回来,给你两万暖口袋。”
走出门,他又不知想到什么,回头拍拍林深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兄弟,追别人老婆追到家里,有种啊。不过,别想着送我绿帽,我李贵也不是省油的,到时怕你另一条腿不保……”
下面的话他没法说出口,因为万清已抓起一把椅子就要朝他扔过来。他鞋底抹油般,一溜烟跑掉。
03、
剩下的两人,无声对视几秒,然后听得林深问:“我可以进来么?”
万清抹了一把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让开身子。
林深便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万清看着他的腿,说:“你不应该过来的,我这没有电梯,很不方便。”
“这点楼梯算什么。”林深随口答道,看到屋里收拾好的行李,转头问她:“你这是干什么?要搬家?”
“嗯。”
“你自己一个人吗?怎么不叫个帮手?”
“没事。才这么一点行李,等下有搬家公司的人来。”万清避开他的目光,笑笑,“你如果晚点来,估计就要白跑一趟了。”
没想到,林深也冲她笑一下。
万清觉得他笑得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
林深低下头,又抬起, “我看你这今天的脸色比前天好很多,挺开心的。”
哦。
万清别开脸,望了一眼窗外耀目的日光,才回头说:“我或许想通了。身体养好,才有力气战斗。”
“你这样想,没错的。”
万清撇撇嘴,顿了一下,却朝他伸出手,“如果我没猜错,你找过来,是准备给我送一样东西吧?”
林深非常愕然,“什么意思?我没这准备。”
“如果我没猜错,我女儿的东西应该在你这里。”
林深眼光闪烁一下,头摇得更厉害,“不可能,我没这印象。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鱼吊坠。”
他倒真的认真想了一会,才摇摇头,“没有。”
万清并不愿跟他周旋,挑了挑眉,“体育室的那个老头,说一个男人用500块钱换走了他手里的东西!”
林深强撑出笑容,“你怎么证明他手里的东西是你的?而我,又是那个拿走的人?”
万清冷笑,“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不确定那条链子是我的?很明显,你和那老头通过气。”
“……”
万清强压着气,口气很崩溃,“我不明白,现在除了你这个挖新闻的还算关注我女儿的案子,还有谁?连警察都不查了。好,就算你不承认拿走链子的人是你。那你半夜三更潜入学校,也是因为李影,没错吧?不然呢,你不要告诉我是进去散步。”
她话音刚落,却看见林深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在她目前晃了晃。
万清一看,一把抓过来,气得大叫,“你是不是有毛病?刚才问你死都不说。”
他拿出的正是那条小鱼链子,肚子圆鼓鼓,嘴巴扁扁地张开。看样式和材质,过于普通。
链子确实在地摊买的。万清记得当时李影11岁,春节期间,她领着姐弟俩逛街,允诺送他们一人一份礼物。
路过街边一个摆饰品的摊档,李影一眼看上这条小鱼吊坠。
万清和李乐都表示,吊坠不好看。尤其是李乐,表现出一副非常嫌弃的表情,“这鱼嘴开,丑死了。”
李影却说:“鱼张嘴是因为要呼吸,不是为了好看……”
“好啦,好啦。”李乐不以为然,东张西望,要找寻自己的目标,但李影非要把话说完,“有的人轻松得到的东西,是别人用来活命的。”
万清记得当时自己非常震惊,实在想不通李影年纪小小,非要学大人一样,说话阴沉。
更想不通,这链子李影为何一直随身带着。
但现在看来,似乎又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
眼下,林深看着发怒的万清,耸耸肩,“开开玩笑,活跃下气氛。”
这种事情,能拿来开玩笑的吗?万清咬牙切齿地想着。
林深知道,该见好就收。他正正嗓子,换了话题,“这么说,你见过谭老师了。”
“谭老师?”
“就是你所说的老头。他原是体育老师,退休后没事,帮忙看管体育室,陪学生锻炼。说起来,当年他还教过我们……”
说到这,他有点紧张地看了万清一眼。
一个“我们”,像暗中绕过来一道绳索,无形中将他和她重新绑在一起似的,令他很不自然。
万清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她的神经重新绷紧,呐呐自语:“那说明,李影爬过那道墙。”
04、
“你也注意到那堵新墙了!”林深语气里带着赞赏。
“嗯。而且还是那天晚上……”万清说不下去,掩面,试着深呼吸。
林深接下她的话,“也就是说,当晚李影在十点半进入教学楼后,到她……跳下去的那段时间,不是一直待在教学楼,而是外出过。”
“也有可能是,在进入教学楼前,大家都在晚自习……”
“不会。她拿了假条,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校门,不需要冒险爬墙。”
万清试图顺着思路往下推,“爬墙也要出去,说明她有非出去不可的事,或者,去见什么人?”
“也有可能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什么?”
林深抿了抿嘴,“一个人突然自杀,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谋划已久。在这过程中,或许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或对生的希望,对家人的爱,只要有一束光,一根浮木,她都试图抓住,使出浑身力气,让自己活下去。”
“所以,那晚,她仍然想活下去,然后,她请假,溜出去,想找到那束光,是不是?”万清脸色变得苍白,痛苦地捂住脸,而后又放开,“她找过我的,她回过家,但我不在家,我那时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啊……”
林深静静地等她发泄完。这样,才有强大的精神力、更清醒的脑筋去迈出下一步,仇恨和爱都是如此。
果然,不一会,万清抹干泪,“所以,李影进了教学楼后,仍未下定决心寻死,想自救,所以她跑出去?”
林深没表态,只是淡淡地说:“这只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她有事,或有人找,很重要,真的需要外出一趟。”
“但不对呀,”万清猛的拍拍脑袋,“教学楼明明是锁着的,她怎么出去?”
“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
“你潜入学校就是为这个?”
“嗯。”
“你进了……教学楼?”看到林深点头,万清又急着问:“怎么进得去?”
“用了点关系。”林深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太太,曾经是一中的老师,我找了她的旧同事帮忙。”
“哦。”
林深又看她一眼,“他把我藏进八楼的教师办公室。等到晚自习结束,熄灯后,我就出来,逐个检查。
“那你有什么发现?”万清很急切,差点抓住林深的手。
“很失望,没什么发现。但收获了这个……”林深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腿,摇头苦笑。
“教学楼只有一个大门进出,上完晚自习后,所有教室都锁门,所以,若要想在大门已经锁了的情况下出去,只能爬厕所窗是最好的方法。但我看了,厕所的窗户都装有窗棂,且是推拉式的,再瘦的瘦子也难以挤出去。”
万清听着,眉蹙得越发紧,她条件反射般提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水管,从二楼走廊靠墙的位置,沿着水管爬下来,不成问题。其实,二楼楼高不到三米,真跳下去,也没问题。不过,我作为成年人做这些没问题,像李影那样的女孩子,肯定不成。”
“最后还不是被发现了?还献上半条腿。”万清斜眼看他,语气略带嘲讽。
林深挠挠头,暗暗想着,若不是你嚎的那一嗓子,我还好端端的。
“在找摄像头时,被巡逻的保安发现。”
“那她到底怎么出去的?”
“先不说怎么出的教学楼。从教学楼到塌围墙这段距离,需要10分钟左右,不是全部路程都有监控,但中间有段1分钟左右的路程距离,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监控。我问过警方,他们没有找到这段监控。”
“所以,在没有找到新的证据前,李影要想顺利走出教学楼,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有帮手。”
听到这里,万清骇然。
两人面面相窥。良久,像是得到某种指示般,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个人的名字:“冼秀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