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思先
先人后嗣同享家宴□祖辈子孙共迎新春
清冷冬至日 空净兰花碗
冬至思先创业艰
草争三春盼春还
偶遭风霜何足惧
阳春德泽尽欢颜
农历庚子年冬月十四,冬至。
爷爷卧床已近两月。!
汤圆
他在床上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冬至。
忘不掉,我们历来是这样安排这一天。
“‘新冬’大似年,家家吃汤圆。”
冬至年年有,日新,又日新。
早上,一锅汤圆,合家共享。
中上,一桌大菜,祭祀祖先。
全家老小,开斋动荤。新年将到,这是序幕。
历来如此。不用热闹也热闹,平常日子不寻常。
平常年份,大家小户,收了糯稻,都忙着舂米磕面,过个快活“八月半”。凉月子圆,糯米面烧饼也圆。半年辛苦半年闲,种田人,都会犒劳自己。
冬至隆重,隆重得神圣。
一早,妈妈就忙。忙什么?做汤圆,包饺子。
白菜,嫩汪汪的;做汤,烧得滚滚的。做好的汤圆丢下去,在锅里翻。姊妹围在灶边,高高兴兴,拍手跺脚,反反复复:
“一趟鹅,邀下河,
背的背,驮的驮。”
“一趟鹅,邀过江,
沉的沉,沗的沗(音乓)。”
这一天,望多时了,馋得淌口水了。
平日,我们偶尔也有圆子吃。那是沾光。
招待客人,田里活重,妈妈就搓“圆子”。
圆子茶,待客表心意;重活吃圆子,下肚添力气。伢子碰上,分两个;丢了碗,更加思念。哪天再吃?过大冬!
过大冬,吃汤圆。尽吃;没饱,添!
妈妈的汤圆,包馅心。
馅心,妈妈早准备。偶有肉食,就掐下一些,封藏在梅咸菜坛子里,这时拿出来,切碎了;新腌的大咸菜心,剁细了;把这两样,用新榨的豆油,炒熟,撒上新蒜叶,起香,这就是馅心。
从锅灶到堂屋,热气腾腾。姊妹几个一条声:“吃大圆子了!”
妈妈七岁,童养媳进门。从那时起,她就学着做汤圆。
那时,奶奶过世不久,家里没人烧饭,领她回来,补缺。她顶真,她地道,慢慢就把这个锅灶上的责任担当起来了。后来,弟兄三个陆续成家,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妯娌三个轮流当锅。但是到大冬这一天,还是她当锅执厨。
分家之后,各支烟筒各冒烟。到了过大冬,爷爷还是喜欢到我们家,说这是天生的缘头。过一回大冬,他吃一回。吃一回,就夸一回:“这个珍子,生来就是当锅执厨的料!”
自打记事起,爷爷回回夸好吃,回回又不多吃,总是说:“‘君子淡尝滋味,小人胀死不休’。似饱非饱,七成数丢碗,合适。”
汤圆,黏食,四个,他就够了。
说:“事事如意。”
说:“如意必止,止能如意。饮食有节制,遇事讲分寸。”
还常说:“人嘴是无底大洞,肚子是万丈深坑,吃下去的东西,堆出来成山。若是到嘴省一口,省出来的也吓煞人。三年烂饭,一头大牛啊!我跟太太长大,到单力手成家,都记住她老人家一句提醒:吃饭怕个‘捣鬼’的,做生活怕个‘争嘴’的。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当家的,狗都嫌。不要怕嫌。过日子要有个把守!”
吃圆子,也是机会,温习老太太跟爷爷的这些教诲。
端上饭碗,爷爷就专心奔饭。圣人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说话,是不听圣人言,对天地神祇,对东厨司命灶王爷,对当锅摸灶的“大师傅”,少了敬重。
他一丢碗,拿筷子对我们划个圈,说声“慢请”,我们就明白了。
妈妈平时关照“不要恨食,不要为嘴伤身”。
我们偶尔也伸舌头。爷爷在场,个个“仄耳听声”。
汤圆是个“礼行”,送大伯,送三叔;他们也送过来。一顿尝三家,个个笑哈哈。和和美美,就像过年。
外公在世,吃住在姑外婆家。妈妈总给他留着。人上岁数了,嘴都有点馋;到时节了,心里都有点念想。几个圆子,暖心暖肚。
这一早,爷爷的山羊胡子,捋得勤。看他的子孙,和来睦往,喜笑颜开。
他说过不止一回:“要是当初不分家,多好,肯定四张大桌子,坐下四代人!”
上代没见到的,他想见到。
这天,中饭还得早早办一桌“大菜”,追荐亡人。
四时八节,祭祀有规矩:“早烧清明,晚烧冬。”
太阳当顶了,约定的时刻到了。祭桌也摆好了,菜也上齐了,爷爷就让点烛、烧香、磕头、化纸。
原先,一沓沓的纸钱都用袋子装好,写上亡人的姓名称谓,叫“包”;那是识字人家的做派,我们家大人,识字不多,平日又不备笔砚,只得省了这个程序。“包”省掉了,但仍叫“烧包子”。每位亡人一份。报一声称谓,烧一份。辈分顺序,按部就班,一家人也都在心里念一遍,知道自己的太爷、老太爷,追念自己的根。
爷爷总是先磕头,给太爷太太烧纸,然后就站着看,站着念。先念三爷爷,尊一声:“唯极三哥!”他没有成家就死了,由三家合祭。死者为大,先祭他!
再念,就是奶奶,轻轻尊一声:“祝氏夫人!”
然后,吩咐我拿两个“包子”到后门外,喊“外公,外婆!”磕三个响头,看着它烧成灰,随风旋散。
最后,烧给孤魂野鬼,那些战死沙场的,倒毙荒野的,可怜无后的。同时,搛些饭菜扔到屋顶上去。早在等待的乌鸦喜鹊就来争抢。都说,它们是“饿死鬼投胎!”
纸钱烧过,全家就开始分享“福礼”。慈姑烧肉啊,新酱煮鱼啊,油煎豆腐啦,荤汤“汪”粉啦,红烧青菜呀,慈姑豆腐汤呀,规规矩矩“六大碗”,就跟过年一样,有得添,尽饱吃,不拘束。
这样的做法,从上代传下来,传到爷爷,传到我爸。
我爸看不见了,弟弟还没有出世,就叫我来。爷爷把着手教我,我按他的意思,做得妥帖,他就夸我:“能干,能当个‘小伙’用!”
过大冬,跟过清明、过“七月半”一样,我们都给外公外婆烧纸,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外公说过:他只有两个女儿,大姨父是黄浦江码头上扛包的,大姨娘拾荒管家务。姨娘在世,无论在什么地方,肯定能按时节给他们烧纸;他们不在了,他家的上人让不让我们去拿,就说不准了。你爷爷不同,他为人厚道,他肯定给我们护住那一份。你要记住了,你烧包子,要到西门外,我跟你外婆在那边等。若是撑船上江南做工,你就到艄后。我们不能到船头去,这是规矩。我跟外婆约好,她是冬月初五归天的,我早不在初四,迟不出初六,只差一天,我们两个,一块儿来,只麻烦你们一趟。
后来,他是冬月初六。我们记住了。这天在西门外给外公外婆烧纸。纸灰飞了,我们就说:“外公、外婆来过了,一刻儿工夫,又走了。”都是打着旋风,过河过港的,够他们辛苦呢。爷爷看着,说:“马上过大冬了,他们还要辛苦一趟呢,可怜,他们只有这一点财路。”偶尔也说:“你这个外公,也亏他知算计,“周年”选在大冬前,要不了几天,能拿两回。他也可怜,在世连一袋旱烟都抽不周全。”
今年,冬月初六一早,爷爷就轻声提醒我了:“不要让外公外婆等,门外风大,你们早点打发他们。”我们听爷爷的吩咐,早早地按规矩,给外公外婆焚香、烧纸、叩头。爷爷说了:“烧纸叹人心,哪个看到报应了?心意到了,做什么都放得下心来。要不然,就拖着一笔债。这不是烧给亡人,是烧给自己呀!”
万没有想到,十几天后,爷爷也走了。
两亲家,要在那边碰头了。
碰头喝酒,这是个老规矩。无论怎么难,我也要为爷爷备酒,还要为外公备烟。在世,他们弟兄似的。爷爷不抽烟,外公来了,他总是要拿出旱烟来,由他过瘾。
前年9月19日,我们一个高级社,变成一个生产队,一个队就是一个大食堂。我妈受众人推举做上了炊事员。
食堂“开伙”的那天,有一个干部,上头来的,都称他张股长。来了,说是给我们大食堂“暖锅”。那天是除了煮大米饭,还有慈姑红烧肉,还有血子汪豆腐,还有菠菜炒百叶,青菜豆腐汤。男人和干部,还有山芋酒,一个四两的酒瓶,推来递去。说说笑笑。
张股长不住说:“吃,放量吃!”
颠来倒去,说:“敞开肚皮吃,没人说你大肚汉!”
饭后,爷爷捧着他的小青花碗,跟我们一块回家,走着说着:
“我七十四岁了,跟全厦人吃大锅茶饭,不记得有多少回了。那都是有大事呀。虽说也闹饭,毕竟有个收手。果真这样敞开,总有粥汤喝不饱的日子。说话做事,当家过日子,得摸摸粮饭缸呢!他说归说,兴许前说后忘;螃蟹爬得掉,鸭蛋滚不掉。世代在这方过日子,大伙心里,总要有数呢!”
果然是,先是凭票就餐,不提“敞开肚皮”了;接着是没有饭,只有粥了。再没多时,食堂不开火了。
今年开春,上面督办,食堂又起伙了。只有粥。
秋收之后,食堂分到生产队,按顿到大队称米。
队里发的饭票,捏在手里,就像是捏着命。
“过大冬”了,往年的规矩、惯常的礼数,简单些,有还是有的,
妈妈偷空做了些慈姑圆子,每人分几个。端起碗来,吃吧,还真是好东西,吃吧。
爷爷,拿着筷子,轻敲碗边,自言自语:“七十六个‘大冬’啦……。”
爷爷从不许敲碗边子。他指教过:“敲碗,骂天!天,是凡人骂的?”这回,他自己犯规矩了。他一敲碗,粥声都停,一个个看着他,胡子满腮。
我们都不开口。爷爷这才一笑:“我,失礼了,该罚!”把筷子倒过来,在头上敲了两下。以往,我们若是筷子失手落地,都得赶紧拾起来,赶紧敲头,连声认错。
看爷爷这个样子,我们有点发愣。爷爷看我们这个样子,倒笑了。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细口袋来,倒出一把炒熟的稻米,每个人分一小撮,说:“我,今儿认罚。来,炒米花,嚼嚼,喷香!”
这是老姑妈送过来的,她那边,比这边多些“小自由”。
太阳没有出,爷爷也没有离床。
中饭时候,妈妈捧出四个碗,端出一碗饭,还在饭碗上插了八双筷子,让我和红扣子磕了头,一个个报亡人的名字,烧了些纸钱,也跟往年一样,到西门外,烧纸钱给外公外婆。
做过这些,爷爷点头,轻声说:“了一桩心事!”
我们一家分享了“福礼”。
虽是不多的几口,一个个有滋有味。过了冬至,就是新春。春为一岁首。人争一世,草争三春。开春,百草排芽。日子指望就大些啦!
爷爷嚼着,嚼着,轻声说了:“还是珍子乖乖,懂礼数。祖宗有眼睛!”
我看得出,一个个眼里都睁得大大的。最迫切的希望是什么呢?
临晚,风略小了些。冬天的规矩,风一歇,天地之间,就开始浸冻了。人们的对策,简单,早些上床。
我从大队里开会回来,又挨门逐户看看。
哪一家人,都“和衣”坐在床上。
我知道,老规矩,他们在指望着,天亮出太阳。冬天的太阳,赛羊肉。身上暖和,心就放得开。
我们家,也这样。爷爷已经钻进被窝了。
果然,爸着急开口了:“大老板哪,还得辛苦你呀。”
我知道。“不怕。你们等着!”习惯地拿渔网出门。
我一拿起网,他们心里就有着落:有鱼汤喝了。活跳的鲜鱼,滚热的汤,想到,都欢喜。
俗说“北风不过酉(酉时,下午五点后),过酉连夜吼”,迎着渐硬的北风,我选准了地方,耐着性子,一顿饭功夫,弄到了几条,两三指宽的,出水就冻直了;网也冻上了。
不能让他们再等。赶紧回来,旋即烧汤。一人一条鱼,连汤带水,一人一碗,端给他们。
“小伙,我呢?”
爷爷正披着袍子,坐在床头,伸出青花细瓷碗,问。
我一惊:出大错了!
自打爷爷困床,小姑隔一两天,就送点炒米,让他就着粥嚼嚼,估计肚子也不怎么慌;我还以为他睡了,就没有想到他。只得实说:“就五条小鱼,他们一人一条,分掉了。”顿了一刻,才低下了头,望着他的空碗:“就剩点汤……”
爷爷微微点头,说:“算了。他们都有,就好。”碗,丢在床头,慢慢脱袍子,慢慢躬被窝。
头落在枕上,就像捶在我心上。虽说一小碗咸菜鱼汤,热热地喝下去,也算是应了时节,也能挡一挡满屋转悠的寒气。我怎么就忘了爷爷呢!忘了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该在这个节令上忘了爷爷呀!
他们喝着汤,我坐在床边发愣。我想找一个理由,宽恕自己。
妈妈说过,前去的那几十年,爷爷老常吃不到晚饭,见锅上结清了,就轻唤一声“狗!”,到官棚里去。
但是,不同过去了,他七十六岁了,老了又老了,抗不住了!我心里更加难过。唉!
天已经黑了,风在屋顶上带着哨子,出去也没得用了。
悔恨煞了。
就在两个月前,也是临晚的时候,我回家。爷爷裹着他的灰白的长袍,站在离他的小屋十几步远的地方,笑眯眯地招手,让我去。
他轻言小语地告诉我:
“饭后,上邓家庄洗澡了,身上暖和和的,就在他们场头上找找,在地缝里掏掏,弄到了一点稻。我把它捶出米来了。
“我把它全煮成饭。留一半给你,尝尝。”
“我,有劳力粮呢。”
“我把它捂在怀里,专等你回来。巧呢,你就来了。”
我没有接。
“吃吧,热呢。他们都吃过了,你赶紧吃。吃过早些睡。你里外忙,担子不轻啊。”
我还不接。
“小伙,你听话,听爹爹的话,快!”
我一直摇手。
爷爷就一直说:“听话,听话!你吃,吃了,我心里暖和。”
我只得说:“你留着。留着明儿。”
“不。听话。乖……”他眼泪下来了。
我从来没有违拗过他。这回,看他的这个样子,我心软了。
他把碗接过去掖在怀里,笑眯眯地回屋去。
个把月前,爷爷让把他的床搬到老屋里来,说:“这样,早晚,有个照应。”
床一搁好,我爸就悄声说:“老太爷有心思了。几十年没有在祖屋里睡过一晚,天下少有这样的周正君子!他这个长辈不容易当的。住进来了,就是心里有事了。无论哪个,爷爷一开口,就要随叫随到!”
爷爷,真见老了。
现在,他的身边,站出来问事的,还有哪个?
现时,爷爷这只青花细瓷碗,就这么让它空着。而那一小碗饭,总搪在我心里。
看着爷爷慢慢躺下的样子,我猛然觉得:我这事做得太大意了,怎么能把爷爷忘了?无论怎么样,要把他放前头。再冷,我也该再弄几条小鱼。晚了!
六十年过去,那年“大冬”当日的这件事,老是烙在心里。我怎么把爷爷丢下呢,爷爷待我是什么心啊。忘了先给爷爷,就是丢下了我被称为“小伙”的责任,忘了对于上人的责任!
这事忘不掉;
爷爷慢腾腾躺倒的样子,实在忘不掉;
自己做的亏心事,一辈子忘不掉!
什么时候尽孝心啊?就是上人需要的时候。
对于老人,不能“拖账”,更不能有“欠账”。“欠账”,一辈子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