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生偏爱栀子花,在她死后,我却从未在她坟前献上过一朵。
在我幼时,初夏来临之际,祖母会去采邻居家的栀子花。邻居对于栀子花情分浅薄,任其自生自灭,祖母反倒上心在意,常常施肥浇水。
等到花开,她便采几朵,轻放在手心处,插在我耳旁。花香浓烈,沁人心脾,我忍不住的吸鼻子。祖母笑我呆,我不服气,踮着脚示意她弯弯腰,把我耳旁的栀子花挪到她那里去。她浅浅的笑,恬静无言,眼里似羞似恼,腼腼腆腆,活像一个小姑娘。
当我临池学书之时,我和祖母去到小镇上生活。小镇很美,飞檐高起,青石路下,小桥流水,邻里和睦,小镇上也有很多鲜花,可独独少了栀子花。
我和祖母在小镇上生活了十年,我人生最纯粹的十年。
十年里,有不少花色出现在家里的阳台上,紫色,红色,黄色,可是就是没有栀子花的白色,洁白的白色。祖母从未精心打理过它们,更没有采花戴发的闲情。本来就没有她心仪的栀子花,再加上她还有点忙。
她如一个陀螺,绕在我身边打转不停,照顾我衣食起居,关注我性格心情,挂念我学业成绩。我也如一个陀螺,在学校与家里来回转。祖母转得越来越慢,我转的越来越快,祖母越来越跟不上我,而我不可能停下来,更无法捎上她,我们终究渐行渐远。
当我离开祖母,独自一人去更远的地方以后,祖母生病了,病得不轻。
我回去看她时是夏季,是栀子花盛放的时候,栀子花如青春期的小丫头,娇憨靓丽。可祖母却是个迟暮老人了,她已经虚弱得无法下床,去折一朵栀子花了。
邻居早已搬家,庭院里的野草疯长,眼看就要吞掉那小小的一丛栀子花。我来到栀子花面前,淡香扑面而来,是刻在记忆里的幼时芬芳,只是这一次气味却极淡,淡得让人抓不住,就要散了。祖母眼睛有些模糊了,我采走了最洁白的一朵。祖母早已被病痛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呆呆讷讷。动作僵硬迟缓,脸色蜡黄,手里却攥紧栀子花不放。手缝间呈现出来的白,惊心动魄。
我坐在床沿上,眼睛定定望着祖母手里的枙子花,不再如幼时那般把花戴在她身上了,也不再去看她眼里的或明或暗。我没有勇气了,我会流泪。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栀子花一年又一年的返老还童,可以留住洁白,留住美丽,可祖母的生命却一天又一天的消逝,再也留不住自己。
后来,祖母走后第一年的清明,我回到老家,来看望她和她的坟墓。四月初,是野菊怒放的时节,我沿着公路往山坡蜿蜒而上,公路两旁长满了野菊,泼泼洒洒,鲜明如画。
我走走停停,采了一些野菊,整理成简单的花束。祖母的坟很清爽干净,是祖父费心打理过的。长明灯盏里,是未燃尽的灯芯,死气沉沉中带了一点生气,我把野菊放在墓碑前,久久未语。
我没告诉她,我绕着城,访遍了花店,想买一束栀子花给她,可店里的栀子花看上去了无生气,似乎是装饰品,我怎么选都选不出合她心意的,我坐了很久的车,走了长长的路,一见到祖母的坟头,潮水拍打着疲惫的感觉向我涌来,快要把我吞噬掉了。
我妄想她从坟墓里走出来,问问我累不累,或者她把棺材盖掀开,让我进去躺一会儿,和她聊聊天。
临走前,我还是开了口,“栀子花没开,只有这个了。”
…………
“那我走了。”
…………
“以后我还会来的。”
转身离开时,风控诉我,你走得太快了,毫无留恋。
我走得更快了,我回复风,你不明白。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如她在世那般,轻唤一声“祖母”,因为我知道,因为我不想知道,回应我的只会是一片朦胧的寂寥和一片成熟的绝望。
我已经明白了,够彻底了。
何必妄想,何必不舍,一切皆是徒然罢了。我的祖母,早已不在人间。
祖母走后第一年的夏天,邻居家庭院的野草已经长得无法无天,彻底把栀子花淹没了。
可令我惊奇的是,也是这一年的夏天,学校里的栀子花比任何一年的长势都更加迅猛,宿舍外,栏杆里,教室外,走廊前,挤满了栀子花,学校成了栀子花的游乐园,它的芬芳总是悄无声息的窜到我的身边来,不浓也不淡,轻轻的环绕住我。
我臆想是天公作美,祖母化作了栀子花,在那一年陪在我身边,来消解我的痛苦和思念。
闲暇时,我盯着栀子花久久出神,有人说,一个人如果喜欢一种花,也会潜移默化的拥有那种花一样的品性,我深以为然。
祖母像极了栀子花,朴素无华,却又雅致高洁。一看到栀子花,心里就止不住想起祖母,她话极少,性子淡,也不爱笑,可待我时,却总是笑着的。日落时,我抓完蝉壳,她会事先煮好绿豆汤,倚门而望,等我回家,我会一边喝,一边悄悄告诉她小伙伴的糗事;天气好时,她会调皮藏在门后,偷偷看门前的我在做什么,而我会故意朝着她的方向扮鬼脸,把她逗得发出笑声来;那些夏日的夜晚,她摇着蒲扇,我脚勾着她的腿,头埋在她颈窝里,哼着她爱的歌。
那些记忆遥远得似乎像幅画了,我小心翼翼的珍藏着,一切我都记得,一切所有快乐的回忆。栀子花一年又一年的绽放,洁白的花朵,永不褪色,我一年又一年的反反复复地品读画作,那些刻在时光里的温柔,也永不会磨灭。
我曾想在祖母的坟前种些栀子花,如在世那般,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已不在,花又有何意义呢,不过是徒增活着的人的悲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