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沿铁路向南

十五岁那年,我在雷公岭遇到了个奇怪的流浪汉。

雷公岭在环城路的西边,枝柳铁路穿山而过。我们环城路少年很少去铁路上玩,那里是705地质队少年的地盘,也是传闻中很多犯罪事件的不祥之地。

那时是九十年代,交通和通讯都没有那么发达,很多时候,都是靠单车或者走路的。我的一个姑父在那里做过一段时间护路员,值班的时候,他们会通宵睡在路边的值班室内。

那天,我走路去雷公岭,找我的姑父,拿一些他们种植的蔬菜。

1 流浪汉

那时侯,是春天,三月份,刚下过一场春雨。我翻过了雷公岭,走在铁路边的水泥路上,还没有到值班室,就远远地可以看见门前坐了个邋遢的男人。

走近一看,那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脸的风尘和疲惫,应该是个流浪汉。虽然他坐着,个子不小,应该有一米八以上,而且看起来很强壮。

“你是哪个?那么坐到这里!”我口气虽然恶狠狠,但是心里还是发虚。

“我路过的,歇一下。”他口气淡然。他讲的是一口北方话,“你又是谁?这是你家?”

我没理他,我看到值班室的门紧闭着,朝窗户望去,里面没人,姑父那里去了?再回头,看到流浪汉身边有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皮袋子,应该是个装废品的。

“那么可以随便坐到值班室门口咧。”

“小气鬼。你家的值班室吗?”他疲惫地笑着,一脸褶子,“老师没教你要尊敬老人吗?下雨,你不让我躲雨吗?”

“这就是我屋,是我姑父值班室。再说,雨早停了。”我看了看他,接着嘟囔道:“你又不老,只是头发有些白。”

这下,这男人笑了。

“有水喝吗?”他说。

“没有。”我站在窗户旁,四处张望铁路边,想看到姑父的身影。

“说你小气,你还真的小气。”那男人摇摇头,苦笑。

我悄悄地把手伸进了窗台上的花钵子里,摸出了值班室的钥匙。姑父经常把钥匙藏在这里。他告诉过我的。

“哦,我明白了,你是看不起人,看不起我这个捡垃圾的流浪汉。”这男人见我只是个小孩,放肆地调笑着。

“算了,我出钱给你买。”他解下身挎的铁皮水壶,递给我,“你把我这水壶灌满,我给你十块钱。”

那时,十块钱对一个小伢来说,是一笔巨款。白沙烟都可以买好几包。

我打开门,接过油腻腻的水壶,“可以。不过你不能进来,我姑父会骂的。”

“好。”

我进了屋,摇了摇热水瓶,还有半壶,就把水壶里灌满了。

那男人接过水壶,咚咚咚地就灌了几口,也不嫌烫。完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钱来,“来给你。”

这钱,竟然是新崭崭的,看起来,不像是个流浪汉的钱。

我没有犹豫,接过了钱,熟练地举起钱,对着天空,看水印...

男人笑了,转身坐了下来,他把皮包翻了来,摸索着要找什么,这时一叠打包好的钱跌了出来。

流浪汉把钱往包里塞了塞,然后抬头看我,露出黑兮兮的牙齿,“你不会抢我的吧?”

“抢你?我抢得过你?你是大人咧。”

“逗你玩的。”接着他摸出一个包装袋子,慢慢地打开了。

“这是什么?”

“烧鸡。”他举起了一只鸡腿,“你吃不?”

“不吃。”我嫌弃地看着他,心想,还真是叫花子吃叫化鸡。

他咬了一口,大嚼起来,一嘴油地笑我,“你是怕有毒,我会杀了你吧。”

“你有毒才怪。”

我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屋,四处看了看,只见地上有个红色塑料袋装了好几颗蔬菜,想想应该是姑父留给我的,于是,提起菜,转身走出了门。

门口水泥台阶上,这男人已经吃完了鸡腿,正从怀里摸出一只烟盒来。看到我出来,扔给了我一只。我下意识地接上…

那男人悠闲地给自己点上了。我还在想,我这要走了,这流浪汉砸了门,进去值班室,拿了东西,似乎不好,还是等他走了,我再走。

边想着边从裤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机,也点上。

抽了口,烟味有些呛喉咙,“这不是湖南的烟。你在哪里买的?”我看了看过滤嘴上的商标。

“嘿嘿,你还是个老烟枪。”这男人嘬了口后,幽幽地说:“湖北买的。”

“你从那里来?”

“嗯。”他没看我,只是看着铁轨延伸的远处,朝南,似乎准备走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要去哪里咧?”

这次,他没有回答我,转过脑壳来,定定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说,就不说,小气鬼。”我转身,作势要走进屋子里。

男人一下子笑了,“好好好,告诉你。我要到广东去。”

“你走路去吗?”我指着他身边的一根粗棍子,“就敲着一只打狗棍?”

“是啊。”

“我日,那好远。”我看着他,“你怎么不坐车,你舍不得钱啊?”

“我不喜欢汽油味。闻了就呕。”他眯缝着眼,看着我。

“我也不喜欢汽油味,但是我不会呕。你不会坐火车?”

“火车?”

“火车上的列车员都是傻逼。”他骂道。

这句话,把我逗笑了。

他接着说:“走过去,比较自在。”

“你去广东,搞什么?”

“你猜。”

“我猜不到,不会是进货吧?”

“差不多。”他看着我,然后,说了句可怕的话,“我要去杀一个人。”

我一惊,然后镇定下来,“哈哈哈,杀人,我日,你还能杀人,要杀哪个?”

“一个仇人啊。”他淡淡地说,“他骗了我钱。”

“骗了你钱,你就要杀他?”

“本来我也不想杀他,只是我也不想活了,多杀一个是一个。”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铁轨。

“啊。你以前杀过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嘿嘿,告诉你了,你不会报警吧?”

“报警?也要人信啊。”

“我还是不告诉你。”他狡黠地笑了。

“小气鬼。”

“雨停了,我要走了。”他用力撑起了棍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自顾自地朝铁路远处走去。

就在他站起的时刻,我意识到,他站起时候的摇晃,就像是我外公,有些缺血头晕似的,他没我想得那么强大,还有些老年人的疲惫。

2 店老板

两个小时后,我带着侯波,焦祝,田基,杨继武等几个小伙伴,在铁轨旁的水泥路上猛骑单车。

“阿基,你莫日弄我们,人到哪里?”侯波说。

“就到前面啊。”

焦祝说:“要死,没有的话,你要陪我们一人一包红塔山。”

“放心,拿了钱,我一人给你们一条红塔山。”

我们沿着值班室,朝南骑出了一小时,也没有看到刚才那流浪汉的身影。这时,太阳已经挂在雷公岭的尖尖上了。

我们在一座横跨铁路的水泥桥下,停了下来。

我对侯波说:“爬上去看看。”

于是,我们把单车停在路边,五个人齐齐都上了水泥桥,四处张望,哪有什么人影,四处只有鸟叫声。

“阿基,那有什么叫花子。”侯波骂道,“我看我们才是叫花子。”

焦祝大笑:“我日,阿基想钱想疯了,连叫花子,也要抢,真是癫子。”

我怒道:“妈的,他是杀人犯,不抢他的,抢那个的,天天抢小学生的?”

田鸡说:“他是杀人犯,你也敢抢?”

我说:“他讲他是杀人犯,就是杀人犯,他是骇我的咧。你们还真信。猴子讲他是强奸犯,你们也信。”

焦祝说:“我们信。”

几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口好渴,不晓得里面有水不?”焦祝指着水泥桥头十几米外,有个破旧的木屋。

侯波说:“去看看。”

我们走近了,才看到是个废品收购店。门关着,似乎没人。

我们还在窥视着屋里,身后响起了个声音,“你们几个卵儿搞什么?”

我们一转身,是个干瘦的中年大叔,踩着个三轮摩托车,车里都是杂货,显然是这废品店的老板。

我大声道:“没搞什么,你凶什么卵咯。”

侯波说:“我们是路过,上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快滚,免得老子报警。”

“报警?站在这里抽两支烟,你就要报警,公安是你们家开的?”侯波不退反进。

“滚滚滚,少到这里乱搞,小心火车碾死你们。”

“碾死你,才好咧。”我拉着侯波,往后走。

焦祝说:“莫讲了,我们走。”

下到了铁路,我连忙上车骑了就走,我瞥到店老板还在水泥桥上看着我们。

“不是走那边,怎么回去了?”侯波叫道,“不找叫花子了?”

我没说话,只是往前骑。

大家都跟着我骑了一段,直到看不到铁路桥,我才停了下来。

“那老板,有些奇怪。”我对他们说,“他三轮车里的皮袋子就是刚才那流浪汉的。”

“什么意思?”他们几个都吓了一跳。

我说:“你哈卵哦,废品店老板先我们一步,抢了那流浪汉。”

田鸡说:“你莫搞错吧,讲不定,是买给那废品店老板的咧。”

“那他那根棍子,又是那么回事咧。叫花子走乡串户,打狗棍是最好的防身工具啊,怎么也会在店老板那里。”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

“刚才我还看到他三轮车里盖着块黑色塑料布,里面湿答答地,像是躺了个人。”

田鸡说:“不行,搞不好,人已经死了。”

“猴子,你快去找你哥报案,让他带着人来,说这里有杀人犯。其他人和我去木屋那里监视店老板的行踪。”

侯波点点头,马上骑着车,走了。

我和其他人重新掉头,朝铁路桥骑去。

远远地,我们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对着驶来的火车扔着什么。

“他在搞什么鬼?”

“他在扔什么东西?”

火车开过后,那铁路桥上的人也转身回了木屋。

等我们悄悄上了路基,摸索到木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木屋里点着灯,屋里发出“咚咚咚”地剁骨头的声音。

我和焦祝他们都吓坏了,田鸡说:“这是在分尸吗?”

“是哪个?”这时,店老板突然大声道。

听到这,像是在鸡群里扔了个炮仗,我们四散撒腿就跑。

我冲得太猛了,滑下路基去,整个身子失控,翻滚了几下,我的脑壳狠狠地撞击在铁轨旁的石头,立刻就昏了过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医生说,我是严重脑震荡,要休息至少一个月。屋里人也很生气,一直在抱怨我,不该去铁路边玩,侯波他们也被屋里人骂了。

店老板咧?杀人犯咧?

后来,侯波带着他公安局的表哥来了,哪有什么尸体,只是店老板私自收购了些母猪,在屠宰,切割,买个乡下的路边摊。店老板被罚款,拘留。至于那皮袋子和打狗棍,没人再去追问。

3 铁路桥

那一年的秋天。我和侯波他们又来到这铁路桥,想看看这木屋。结果发现木屋早就被移平了。

我和侯波,焦祝三个站在水泥桥上,看着桥下驶过的火车,有时候是货车,有时候是客车,有时候运着煤炭,有时候运着木头,更多的时候,是疲惫的旅客。我的心事就像这开来来去的火车…

我们一支又一支着抽着烟,像每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侯波说:“你讲那个叫花子,真是杀人犯?”

我说:“可能是的,至少那钱是真的。”

焦祝嘲笑道:“阿基拌了脑壳,真是财迷,还想着那钱。”

我自从摔成脑震荡,抽烟就很容易上头,我有些恍惚。想到出院以来,我像是着了魔似的,找着每一张报纸社会版面的犯罪新闻看,是不是最近广东发生了流浪汉凶杀案,结果却毫无头绪。

“至少,公安局奖了我们两百块钱,是真的。”侯波说,“但那个叫花子还是不见了。”

这时,又一辆货车,鸣叫,疾驶而过,很多个车厢都是空的,什么货都没有。

侯波用烟头指着火车,突然说:“你讲,店老板杀人分尸后,会不会把尸块扔到货车上,这样就没人发现了。”

我和焦祝大笑:“这他妈的,还真是个好主意。可惜,店老板最多把猪下水,猪脑壳扔下去。”

说完,我们三个齐齐把手里的烟头,扔向了火车,像是扔着手里看不见的猪下水。

火车这时“呜呜呜”地叫着,像是每一个被我们扔去烟头打中的人一样。

附记:觉得好,可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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