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羊节与羊汤

今天是伏羊节,好吧,我不知道这个伏羊节到底有哪些地区过,至少,鲁西南还有苏北那是家喻户晓。如今客居徐州,今天这伏羊节无论如何是不能凑合的。

奈何居住的这地方附近竟然没有羊汤——矿大的二食堂没有,小南门也是没有。

一个人溜达了半天,最后心一横,进了一小店——一家面馆。

之前去过,面做得不错,依稀记得他菜单上有羊汤,可问题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徐州人,如果不是,那十有八九现在也不会做羊汤了。

“来了小哥,老样?”老板指的是我之前要面的习惯。

“不了不了,今儿个伏羊节,您这有羊汤么?”

“伏羊节?你家哪的?”那老哥一听“伏羊节”三个字,双眼立马就亮了。

“山东的?”

“你家那边也过伏羊节啊。”

“当然了,哦对了,我姥姥啊,也是徐州人。”

“那敢情好啊,来碗?”

“那必须的。”

“你说吧,啥要求。”估计是因为每次的吃东西有点事儿逼,这下老板都记住我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有白菜么?”

“有。”

“有粉丝么?”

“有。”

“有豆皮儿么?”

“有?”

“好,就这样。”

“多放辣?”

“不着急,回头汤上来我自己放。”老板虽不明白我这葫芦里又有了什么药,还是依着做。

不一会,汤上来了。

“哥。”

“咋了?”

“您能把这空调给关了么?”

“什么?”老板听得一头雾水。

“这伏羊节啊,讲究的就是这个以热制热,借着这伏天儿的热劲,再来上一碗羊汤,然后咱们体内这个邪气就都出来了。”

“邪气?”老板又是一头雾水。

“风湿寒燥火热,这不六邪嘛。”

“还有这一说?”

“要的就这大汗淋漓。”

“成嘞。”老板笑着关了空调。

这时,我看了看那碗羊汤,这碗,与我以前喝得又不一样。没放葱段,这不打紧,清清淡淡的汤里透着一股子羊肉最原始的香味,当然,有的人吃不惯可能会觉得这叫“羴”(如老四,详情见《天台乌鸦》),也就是羊腥子味。

我不觉得羊肉“羴”,多香啊,结合了汤底的佐料,这么一个杂糅,羴也就不是羴了。

这个时候,旁边小辣椒罐儿里来一勺,点进去,辣椒油如落在水中的一滴墨,一下子就晕开了。

辣椒油衬着辣椒酱渣还有芝麻粒儿在汤面上泛着,这个辣椒独特的香味融入了羊肉的香味,没有任何的迟疑,这一过程就是一种享受,这也是为嘛我不然老板放辣椒而是等汤上来自己放。

拿起醋,淋点,虽然羊肉加醋并不科学,因为会影响其中的营养,但是我喜欢这种吃法,况且,我已经够营养过剩的了。

“小子,够讲究的啊。”这时老板才明白我的那点小九九。

“多舒服啊这看着。”

接下来的过程就是风卷残云,但是,羊汤滑过我的舌头我的喉咙最后沿着食道进入我的胃是一件非常美妙的过程,有股子辣气,犹如侠客鞘中的剑气,本是含而不发,却又霎时凌厉起来,一口下去,只觉热气腾腾,不觉间,我的汗早已然连成了线了。

“怎么样?”老板有些不自信起来。

我端起碗来让他一看:“我一点没剩啊可。”

“哈哈哈哈。”这时老板才笑出来。

“哎哟坏了!”我猛然想起来。

“怎么了?”

“您这有饼么?我忘了要饼了!”

“下次,下次。”老板笑着说,“还来我这儿啊。”

“一定。”

出了门,原本如炭的空气竟然变得凉爽起来——那是因为我的身体太热了。衣服黏着皮肤,额前的头发拧成了绺子,这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以至于出门一拐碰到一老乡,他大惊失色:“兄弟,你这是跟人打架去了?”

“哈哈哈哈,今儿个是伏羊节,没吃呢吧,还不赶紧的啊。”

老乡一拍脑袋:“哎哟,我这忙活的都给忘了,哎,等二伏啊,咱哥俩整点儿。”

“回见啊。”

伏羊节过得,就是一个大汗淋漓。

回去洗个澡,清清爽爽,一切炎热与闷沉一扫而空。

伏羊节最早可以追溯到尧舜时期,徐州差不多是发源地了。而我的记忆里,最早是什么时候过伏羊节,我也说不上来了,只记得,到了高中才知道还有这么个节日。因为有一次,老太太问我想吃啥,我说羊汤呗。

“傻啊你,大热天的喝羊汤你受得了么?”

“咱们以前不就喝么?”

“那叫伏羊节,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老太太佯怒着,却又笑着说。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夏天只有伏羊节才喝羊汤。

在家时,一般过伏羊节会去嘉祥西关(以前家住那儿)的莱芜羊汤馆,第一次去还是老爷子的同事张伯伯建议的。

莱芜羊汤馆装潢得很讲究,进门三阳开泰的雕塑,我也不知道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监狱嘉祥一直有着石雕之乡的称号,我也就自动脑补成了石头的。

古风的桌凳,门窗也是按照古风的,从外面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门面来看,你想象不到里面是这样的天地。

莱芜羊汤馆的汤,很清,加上绿油油的葱段,看到那汤,自然有种君子如玉的想法——老板在大厅挂了一幅字——“做好伏羊节”以自勉。

从小家里有规矩,吃饭时,你动静能多小就多小,不然别人笑话你。

然而喝羊汤时就没事了,“吸溜”着喝,会很香。大厅里满满的食客,无不是“吸溜”着喝的,汤喝完了要是还有肉,还能加汤。一口羊汤,一口旁边烧饼摊儿的小烧饼,那个舒服。

我一直觉得羊汤跟烧饼是绝配,尤其是跟莱芜羊汤馆旁边那烧饼摊子的。芝麻多,舍得用五香,火候也拿捏的好。不过我喜欢用小烧饼泡着羊汤吃。

然而每每这个时候,外婆总会阻止我。

“你老姥爷就是因为喜欢拿馍泡汤,才吃坏了胃。”老姥爷指的是外婆的父亲,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我的对他不多的记忆里,他是个文人,的确,他的书法造诣很高,只可惜,我的字跟他丢脸了——书法老师就总是说,你这字一点都不随你老姥爷啊!

但是一想到我和他,竟然还有这种不谋而合,令我有种沾沾自喜。

后来外婆就不管我了,即便老太太还会拿这事说我,可外婆会说:“他喜欢就随他去吧。”

后来搬了济宁市里,伏羊节也不可能落下,小区附近有家,跟老爷子我们爷俩一人叫上一碗,再要上一斤饼。一进门,一股子浓郁让你无处可躲,但是也不需要躲,因为那种香气闻起来觉得这家的汤绝对地道,有股子醇香。汤一上来,奶白色的,泛着一股子甜味。喝起来,这汤有种很厚道的感觉。

老爷子叫我:“别顾着喝了,你看看这都是谁啊?”

扭脸一看,真没外人啊,家属院一起长大的哥哥们也在,多年未见,大家都变了模样,若不是老爷子提醒,我真不敢认。

“这小子跟小时候一样,贪吃。”几个哥哥过来笑骂着。

“哎嗨,就好这一口。”老爷子的一同事叔叔笑着说。

高三那年,高考完了,那一年的伏羊节是在枣庄过的,二爷爷家的堂姐结婚,全家过去,七叔问我想吃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枣庄的大盘鸡做得是真带劲啊,那个辣劲儿,让人欲罢不能。

“大盘鸡!”我们兄弟几个脱口而出。

“就知道大盘鸡,能不能有点追求啊。”七叔笑着说,“今儿早点睡,明儿早起,七叔我带你尝尝更好吃的去。”

就是枣庄的羊汤了。

枣庄羊汤之有名,以至于我一大学时家在枣庄的同学挂在嘴上,甚至放弃推崇大盘鸡的程度。

而枣庄最有名的羊汤,则是“道北羊汤馆”,一开始我还觉得这名有点怪,到了地儿才知道,这店在火车道北边,也是一老字号了。

道北羊汤的奇怪之处在于,他不给你放料,上来的,就是原味的汤,想吃咸的,桌上有盐;想吃辣的,桌上有辣椒;想吃酸的,桌上也有醋。

老太太说这老板艺高人胆大啊,敢把原味的汤给你看,就说明原味的汤做得也不赖。

还真别说,如果什么都不放,那喝着不光香,还有股子淡淡的甜,那种来自肉里的甜味,很经得起琢磨。回味着甜,回味着香,一口一口的,不知不觉的,你会感觉自己的味蕾肆意的汲取着遗留点牙齿缝里的香味。

道北的汤,是一种清香。但是,这味道却并不简单。

七叔可不会让我们干喝羊汤的,道北的饼,也是号称一绝,当然了,在我看来,虽然好吃,可要说一绝,不尽然吧。

“小子,吃过这种饼没?”

七叔本以为我会说跟菏泽郓城(郓城距离嘉祥很近)的壮馍差不多,但是,他失望了。

他的饼很薄,也很劲道,裹着咸菜或者小猫儿鱼(老家俗称鲳条子,学名我还真叫不上来,非常的细,也非常的小,一般做的时候多放辣和咸,油炸居多)吃绝对回味无穷。但实际上,这种饼的出处,就是徐州的洛馍,枣庄南边出了界就徐州了。

而我外婆家,是徐州人,我打小在外婆家长大,洛馍啊,还真没少吃。

“有点像洛馍。”

“哟呵,你小子吃过的东西还不少啊。”七叔一愣。

我笑了笑,心里很是得意。

背井离乡,在外求学,伏羊节却一直没忘了,毕竟那会都是假期,在家,跑不了伏羊节。

有一年因为毕了业,留在泰安打拼,没在家,又赶上了初伏,偏偏泰安人民对伏羊节并不是很感冒,这可把我给急坏了。

高叔,在《天台乌鸦》里说过,汇丰琴行的老板,见我中午吃饭时闷闷不乐,于是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了他今天是伏羊节。

“哎呀,泰安这边还真没听说。”

于是我就跟他讲这里面一些养生的道道儿,高叔有年纪了,很是注意这点,回去之后按着我说得一试,第二天开心地跟我说:“小子,你这招还真灵,我昨儿个回去一试,还真是舒服,下次伏羊节咱爷俩一块过啊。”

不过那年的伏羊节我过得却是无比的狼狈,找不着羊汤,最后找了个小店,叫了一碗,然而不过是加了料兑的,而且羊肉也不新鲜,回去之后闹肚子。

没办法,那个时候囊中羞涩,本以为喝个羊汤是改善生活了的。谁成想竟是这等遭罪。

我开始怀念家人做得羊汤了。

外婆家的羊汤味道很让人难忘,小时候她常做手擀面,加上几块辣羊肉,因为太辣了,怕我受不了,所以不放多。早上起来,来上一碗,可以忘记冬季里的严寒。有时候姥爷会舀着一勺辣椒问我还敢不敢再吃点辣。

“能吃辣能当家啊。”姥爷总在我被辣到嘴红了一圈时笑着逗着我。

而他那么一说,我就不说辣了。因为他常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有什么怕的。

那个时候外婆就跟外公急:“怕他吃不得辣才没放几块羊肉,你倒好,一勺辣椒酱下去,我还不如多给他几块羊肉吃呢!”

外公笑着从自己的碗里夹了几块羊肉给我,可结果,他辣椒放的多,我吃了以后直接哭了。全家人都看着我笑,我哭得更厉害了。外婆也实在跟外公急不起来,也跟着笑了。

我的嗜辣,就是在外公的教唆与逗弄下开始的。以至于后来,到了店里要份面,总会说“照死里放辣,我就怕不辣”(见《天台乌鸦》)。

爷爷家的羊汤有着山东人最普遍的特色,浓油赤酱。火红红的辣椒,整个的放一把,勺子一捞,扬起来,汤是深色的。这非清淡,这种浓重的味道,最适合天冷的时候来一碗。汗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都给撑起来。喝完了,深秋的小风一吹,神清气爽,乡下的白云,令我不由得想到了成群的绵羊,一望无际。

老爷子老太太的羊汤是最平常的,但也是最讲究的,小火慢炖,煮上一夜,第二天,揭开锅盖,满屋子里都是香气。我家从不放味精什么的那种精致调料,盐也是粗盐。有时候搅个面疙瘩用羊汤下了,那个味道,想起来就觉得暖暖的。

但若是老爷子操刀,那又是另一番味道了,他喜欢大杂烩,羊汤也是,朋友送他的扇贝肉,抓一把扔进去。

“这能吃么还?”

“小子,‘鲜’字怎么写?”

“你加的那也不是鱼啊。”爷爷故意说。

老爷子不敢还口。

加上爷爷从老家扛来的白菜,二姨夫老家的粉条,一出锅,那味道就不得了了。

结果,天公不作美,停电了。

“别怕别怕。”爷爷抱着我,实际上,打记事起不是一人在家就是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怕黑的。

老爷子摸着黑找来蜡烛,点上,我们爷仨就凑合着吃起来了。

“你看。”爷爷伸出手,在烛光下做了个手势,我看着那影子,像个鸟。

“你看我的。”老爷子也不示弱的用手做出来一个兔子的影子投在墙上。

“停电了没电视,咱们就看‘动画片’吧。”

我就看着他们爷俩的手影,喝着羊汤……

前不久回家时,特意去看了祖父祖母和外祖母,祖父祖母年龄大了,羊汤是做不成了,那记忆里的味道,终究会陷入记忆。外祖母张罗了一桌子的饭。我跟最小的表弟在一边玩,我拿起手电,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摆着手影,奈何时间过得太久了,我早就忘了,尽管如此表弟还是一脸惊讶,觉得那很不可思议。

问一旁看新闻的老爷子,兔子那个怎么弄。

老爷子摆摆手说:“你都多大了,这东西我哪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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