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到底怎么定义?只有爱情才能罗曼蒂克吗?
我的定义是:一个人对美的极度渴望,超过了现实的维度。这个美,可以是完美倾向,仪式感,或者干脆是白日梦。
所以罗曼蒂克的是人,爱情不过是产品。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章子怡借台词说出的,是角色骨子里无可救药的罗曼蒂克倾向:“我要的,是一个有偏爱、有憎恨的男人,我不在喜欢你了,再见。” 只有罗曼蒂克的人,才能为了自己,编织出罗曼蒂克的故事。
01
在《红楼梦》里, 有这么一群罗曼蒂克的少女,和一个罗曼蒂克的少年。正因为这种超远现实的美竟然存在,让这个少年流连忘返,念念不忘。那些美丽的相聚,和那些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日的落阳一样,都令人难以忘怀。
除了这个众所周知的少年,连老太太也是一样的罗曼蒂克。她的精致生活,只看得上“霞影纱”糊得窗户,连最精致的螃蟹小饺子都嫌油腻,最会花心思用些水墨画的白绫帐子和墨烟冻石鼎之类的雅致玩意儿收拾屋子。她的惬意时刻,是不仅有醉人的美人美景,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还有如凤姐这样伶俐人在旁笑话凑趣,时而还有刘姥姥这样的“女清客”剑走偏锋。虽然她自嘲“老废物”,说自己的人生追求不过是“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 ,只当她是自谦,让她马马虎虎地过这个日子,她才不肯呢。
似乎整个贾府,也在某种罗曼蒂克的氛围笼罩之下了。即使从多少人的言语里看到了渐渐迫近的危机,像是王夫人牢骚小姐身边连几个像样的丫头都没有,王熙凤和平儿掰着指头算家里银子够多少婚丧嫁娶,贾珍这里庄子里收成一年不似一年,贾府上下还是一副“我不听不听”的架势,就像讳疾忌医的病人一样,巴望某个奇迹会再次降临。
可惜,这个奇迹终究没有出现,既没有再发个三二百万财的良机,又没有再一位皇妃娘娘横空出世,这样的结局其实很没有悬念。
02
偌大贾府里,也并非没有想要尝试挣脱这个魔障的人。
贾宝玉的父亲贾政想到的办法,是以科举重入仕途而为家族续命。荣宁两府开国功勋,到贾政已经是第三代,袭爵这条路已经渐渐维持不住家族的体面,整个家族已经是在勉励支撑自己的地位了。至于科举这条路,第三代就已经在尝试了——宁府后来吃药成了仙的贾敬就中过进士,贾政在受皇恩之前也是准备考科举的。而第四代之中,最有希望也承担了这个政治人物的,其实是宝玉的大哥贾珠。可惜贾珠早早去世,也基本打破了贾家靠科举重回权力中心的指望。至于宝玉,完全是被赶鸭子硬上架强逼的——科举这个东西是个童子功,连学都没有正经上过的宝玉,考甚科举?若不是被不曾料到的天外喜讯——元妃娘娘砸中了,贾府怕是早已经撑不下去了。
贾家靠着这最后一点荣宠,才勉强仍然跻身于富贵风光大家族这个行列,但这个曾经的钟鼎之家,终于也用光了自己最后一点运气。
靠科举拯救家族的命运这条路,曹雪芹是不以为然的,不然他也不会安排暗示贾兰中举的情节。中举之后,迎接他和他的母亲李纨的是什么?“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独善其身都不能够,何谈拯救家族这棵内里已经腐烂的大树?
这个必然性,其实就是曹雪芹想要说的——大地白茫茫真干净,多少繁华热闹,终于要归于尘土。
03
贾府这顶状入华盖的大树,到底是怎样露出下世的光景?在那些表面的和和美美,亲亲热热的背后,曹雪芹借探春之口的言语让人心惊:“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无论怎样努力维持一大家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假象,都掩盖不住这个组织内部的虚弱。爷们整天偷鸡摸狗眠花宿柳就罢了,还有更不堪的,连焦大都看不惯骂出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一个荣国府,也顶多是比“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东府强上那么一丢丢。
彼此之间曾经信任的,也在时间的洗礼里满满消融与瓦解,而原本有隔阂的,只会越来越深。
曾经让宝玉多么推心置腹想要她眼泪葬自己的袭人,也让他渐渐心存提防,不仅不让她知道自己和黛玉之间传递的情意,甚至在晴雯被逐后,又多了一层忌惮,认为她就是告密者。
曾经配合默契利益一致的贾琏凤姐两夫妻,也在彼此的争夺角力,贾琏的屡次背叛和凤姐的辣手借刀杀人下,慢慢消耗尽了两人的夫妻缘分,甚至有仇恨暗暗滋生,落得“一从而令三人木”被休弃的结果。
04
就连最罗曼蒂克的贾母,遭受这种不信任的折磨,一点也不少。
都说母子连心,《红楼梦》第七十五回里,贾母真正感觉到的大概是扎心吧。中秋之聚,贾母的大儿子贾赦讲了个笑话,说得是一家子母亲生病找了个针灸的婆子,偏要针肋条治心,家里人质问被婆子回嘴道: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听了后贾母就自讽道:我也给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大儿子贾赦虽然是荣国府袭爵的受益者,住荣国府正房的却是贾政,掌管荣国府管家大权的却是王夫人,不用偏心,恐怕也很难解释,难怪成为贾母的心病,也成为她和大儿子之间越不过的一道坎。
就连宠爱的二儿子一家,怕是也没有信任得那么彻底。不然,第四十六回,贾赦脑子进水要自己老婆去向老娘讨贴身丫头做小妾,碰了一大鼻子灰也就罢了,不至于触动了贾母说了这么一通“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这话可是冲着二儿媳王夫人说的。虽然经过探春替辩白后,口口声声“委屈了她”,但下意识的反应是最真实的,贾母心中的安全感,到底有几何?
而邢王二夫人妯娌之间的较量,几乎直接触发了书中由盛转衰的重要节点。
邢夫人这个人,作为妯娌的参照物,确实够郁闷的——出身拼不过,家里地位比不起,没生养又资质愚钝,在意的偏生就是这些东西。老公在贾母面前不得意,连自家的媳妇都被人家借去管家,哪样都被压在底下,只好时时憋着找补。手下捡了绣春囊,她猜测是凤姐私下的玩意儿,立马就封起来交给王夫人,意思是看看你们王家教导出来的好女孩,摆明了矛头直接指向了王夫人自身。这一招式实在险恶,也直击要害,逼得王夫人一时乱了方寸,必须要邀上邢夫人的膀臂王善保家的抄捡大观园,以正视听和显示整肃的决心。
虽然这次抄捡反讽的结局是——被查出问题的反倒是邢夫人爪牙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琪,但这次大抄捡的影响则颇为深远,不仅揭开了大观园诸芳流散的序幕,也让贾府上下里外的疮孔次第暴露出来。还真像探春说的那样:“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一语成谶,注定了贾家被抄家,大厦将倾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
05
有可能强扭命运吗?曹雪芹早就借秦可卿之口叹道“婶娘好痴也”。痴在何处?“‘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 这是非任何人一己之力所能改变的结局,怎么有可能永保富贵无虞?
曹雪芹自己也经历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循环更替,意识到所有看似的挣扎,最终不过是徒劳。到底寄托宿命,还是当做南柯一梦更能让自己心理解脱?他的选择,是寄托于红楼一梦,只因为现实太残酷。任你多美好的事物,在这个车轮的碾压下都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尘。任你如凤姐般精明也好,湘云般豁达也好,妙玉般清高也好,尤三姐般刚烈也好,尤二姐般隐忍也好,都只有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这是一张大网,让你很难成功逃脱。
作为亲历者,曹雪芹应该也曾经苦苦思索大家族的出路,也在书中留下了一些痕迹,读者也可以通过秦可卿的话体会到一些。秦可卿如可建言凤姐的?第一个,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地,就算抄没别的这个也可以保留,第二个,家塾也设在此处,子孙科举不成,也可以守着农庄度日。这两点,与其说是延续家族命运的方法,不如说是返璞归真的劝诫——为今之计,只有真正摒除要“永保无虞”的幻梦,踏踏实实地回到最初的起点,才可保全一点念想。
这也同样是在弥漫着悲凉的整部红楼梦里,唯一留有微光的活口。那些倾巢之下逃脱的,反而是那些拒绝罗曼蒂克,无论何时何地仍然保持对自己清醒的人——比如刘姥姥,比如小红和贾芸。和贾家其他人不同,他们从来不为那些罗曼蒂克而生,因此,也不需要和那些他们从来不曾相信的罗曼蒂克,一起被埋葬。
第三篇完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