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哥哥和我

       

图片发自简书App

        深秋的傍晚,已似冷彻入骨。空旷的田里,新麦刚出,父亲的新坟兀然而立,坟前的灵幡时而扬起,时而低垂。

        父亲昨天刚下葬,按照老家规矩,今天要给父亲圆坟。我跟在哥哥后面,从爷爷、奶奶的坟附近有一块无一块地捡着土块,轻轻地放在父亲坟边。

        圆好坟,哥哥缓缓地跪在父亲坟前,瞬间就满脸是泪。他只是抽泣,任凭祭品灰烬粘在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的新坟,好似父亲就在面前。

        我默默地站在旁边,虽也悲伤不已,但总感与哥哥不同。

        我自小深受父亲宠爱,哥哥却备受父亲苛责。哥哥是奶奶带大的,对父亲的偏心,奶奶一直耿耿于怀。哥哥十几岁时,曾不堪忍受父亲的苛刻离家出走,直到离家十几公里的集镇上才被母亲和舅舅找回。回来后,哥哥在奶奶怀里一动不动,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奶奶伤心不已,鼻子一把泪一把地痛责父亲:“你眼里只有小羽,恨不得把我们奶俩俩逼死、逼走!”

        父亲对奶奶极其孝顺,奶奶年龄稍大就被接到城里来住。面对奶奶的数落,父亲站在那一字不吭,临走却撂下一句:“不回来就算,回来明天还得按时起床背书!”

        第二天六点刚到,哥哥就摇摇晃晃地起床。直到听见哥哥的背书声,父亲才出门晨练。

        我记得哥哥小学时,父亲让哥哥学习了小提琴、二胡、笛子等多门乐器,参加了毛笔、篮球和播音主持等多个兴趣班。每个周末他都被父亲早早叫起,他背着小提琴,父亲给他提着二胡和教材,在不同的老师间穿梭。

        家里有两张哥哥小时候的照片,我印象特深。

        一张照片里,哥哥小平头,胖乎乎的小脸,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和黑色条纹短裤,下巴夹着小提琴,双手垂在两边,前面是黑色的谱架,旁边是冷冷盯着的父亲。哥哥小脸上还有依稀可见的泪痕。

        一张照片里,哥哥也是小平头,也是胖乎乎的小脸,他紧咬着牙,歪着头,肥嘟嘟的小手吃力地攥着毛笔,笔下的田字格上已写一行“人”,田字格旁边摆着打开的字帖,字帖上方放着墨汁。

        与哥哥相比,我的童年可谓无忧无虑、轻松快乐,父亲不仅从不逼我跳舞、练钢琴,对我的学习也很宽容。记得二年级有次考得太差,父亲好像很生气,正准备责问我时,恰巧接到哥哥班主任的电话,让他帮哥哥写一个联欢会的主持词。父亲满脸承欢一口答应,至于我的考试成绩,就由母亲去追查原因了。

        哥哥可没那么幸运。每次考试无论第一、第二,父亲都要他分析每门课的薄弱环节,说清如何巩固提高,如果下次再犯同样错误,不仅会脱掉裤子挨一顿暴揍,过年没有压岁钱,甚至连生日都不允许过。

        至于出去待人接物、言谈举止,父亲对哥哥要求更是严格。有次父亲带我们去给姑姥拜年,由于开饭太晚,哥哥饿极了,没等所有人都坐好就餐,就在舅舅的纵容下拿了一块牛肉吃。饭后父亲领着我们匆匆辞别,半路就找个僻静处把哥哥打了一顿。

        那时候,经常看见哥哥可怜兮兮地被父亲用所谓民主的方式训斥。我也曾看见哥哥偷着恶狠狠地好像在诅咒谁,用力地踹墙、摔东西。

        虽在父亲的高压下,哥哥还是不觉间成为标准的帅哥。他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喜欢阅读政治和历史书籍,经常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初二时还在全校三千多师生面前,穿着燕尾服,和一个漂亮的女生主持联欢会。

        初中时,哥哥几乎每学期都是班级第一、学费全免。经常有人指着我说“这个小姑娘哥哥很厉害,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哥哥高中继续表现优异,众望所归地考上国内知名大学,毕业后又被一个国家部委录用。

        那几年是我们家最开心的时候。哥哥是全家的骄傲,是每次聚会父亲最得意的谈资,我长得清秀可人、乖巧伶俐,奶奶身体尚可,父母工作顺利。那时候一家人最盼望哥哥来电话,听他讲到这到那参加活动,接触的都是知名的部委领导。

        每当母亲接听哥哥来电,父亲总是贴着听筒,生怕错过一个字,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甚至连奶奶也不例外。母亲挂断后,父亲虽难掩失落,但片刻过后,总是哼着小曲去找人小酌几杯。

        只是每到春节和中秋,家里总有几天让人感到很压抑。特别是只要母亲又接到哥哥不能回家过节的电话,家里人有几天都不敢大声说话。父亲天天铁青着脸,总是显得很烦躁,霸占着电视,不停地换台,经常莫名其妙地吵母亲和我。

        有次哥哥来电的夜里,我到卫生间路过父亲的书房,发现书房里亮着灯,透过门缝,父亲背对着门,双腿上盖着薄被,左手拿着哥哥骑在他脖子上看天安门升旗的照片,右手颤巍巍的,轻轻地抚摸着照片的一角。

        那一刻,突然发现一直强悍、说一不二的父亲竟然老了。昏黄的灯下,他的双鬓尽是白发,曾经宽大的后背此刻也显得是那么单薄。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这期间,奶奶走了,我也被一个好心的叔叔安排上了一个不错的高中,哥哥也处了一个漂亮、贤智的女朋友,并在北京举办了婚礼。婚礼举办的前两天,父亲好像突然生病,让母亲和我去北京参加婚礼。婚礼很气派,有很多言谈不凡的人到场祝贺,嫂嫂的父母应该都是相当有地位的人,他们说话的措辞、语调,让人感到既得体又新奇,我总不由心生敬意。

        哥哥结婚的好多事我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哥嫂到车站接母亲和我时,脸上竟没一丝喜色。

        婚礼的第二天,母亲就让哥哥送我们回家。在火车站,我去了趟卫生间,回转时,远远看到母亲好像在严厉地说哥哥什么,并扬起手好像要打哥哥。我到跟前他们不再说话,母亲和嫂子好像刚哭过,哥哥也眼睛红湿。几个人再也一句话没说,直至火车鸣笛驶离。

        不知不觉我勉强高中毕业,由于成绩太差,父亲只能请人帮忙在城郊一个学校安排当图书管理员。刚过一年多教育资源整合,学校被合并,校长请我父亲吃饭,很抱歉地告诉他,上级文件要求没教师资格证和正式编制的一律清退。母亲只好让哥哥寄了几万块钱,加上他们的积蓄,给我买了间门面,让我开了个首饰精品店。

        这期间,哥哥工作广受好评,并被派到境外任职,嫂子和侄儿也被安排带在身边,过春节更是不可能回家了,电话倒是经常打,而且不知从何时起点名要父亲接。父亲每次接电话都神采奕奕,但他听力渐差,母亲问他哥哥讲什么时,他总是支支吾吾,难说究竟。

        去年秋日的一个午后,父亲突感不适住院。医院也没说清病情,只是嘱咐“让老人随心”。由于店里生意刚见起色,我到医院去得很少,对父亲的病情也了解不多。每次去,看见母亲总是掉眼泪,总是很难过,父亲日渐消瘦,气色渐差,感到父亲好像病情微妙,似乎来日不多。

      有次去看父亲,听见母亲在和父亲争吵:“这次我一定当回家,一定打电话让他们回来。”

        六七天后,哥哥全家回来了。当时,陪哥哥来医院看父亲的人很多,听说还有省市的领导。父亲是第一次看见侄儿和嫂嫂,他早早让母亲准备了红包。那天父亲吃了很多东西,总是不停地说话,向哥哥、嫂子问这问那,甚至一遍遍地问侄儿叫他什么,惹得我们都偷偷笑他。

        第二天,父亲坚持要出院,医生竟然也同意了。哥哥让我把店关一天门,全家一起到市郊的湿地公园。那天父亲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轮椅上,却显得很精神,总是主动和似曾相识的人打招呼,夸路过的小朋友可爱,并尽量找机会说哥哥他们专门从国外回来看他,侄儿的学校如何重视培养自主创新之类的。

        看到父亲容光焕发地介绍哥哥全家,我不知为何脚步渐沉,和拿着大包小包的爱人不由落在后面。

        合影时,父亲坚持站着,让侄儿站在他和母亲的身前,让哥哥站在他和母亲的身后。我们簇拥着他,簇拥着他和母亲身前的侄儿,簇拥着他和母亲身后的哥哥,拍了十几年来第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父亲笑得安详而又从容,眼神里透漏着久违的自信和坚定。只是他形体单薄,头发灰白稀疏,脸庞消瘦,尽是黑斑。

        夜里三点多,母亲匆匆到店里让我和爱人回家。

        到家时,哥嫂和侄儿已守在父亲床前。见到我们来,父亲艰难地从被褥下拿出一个信封给哥哥,上写“即使让子怨恨十年,也要让其受益终生”、“教子自省,望体会下传”之语。

        父亲又让母亲拿出一个信封,内有房屋赠与公证书和一个固定存折。父亲脸色苍白,略带歉意,低低地,缓缓地说:“小羽,爸爸对不起你,房子、我和你妈的积蓄都留给你,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说罢,父亲无力靠在母亲身上,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拉着侄儿,渐无声息。

        我猛然一惊。一片灰烬被风吹起,直向我的眼睛扑来。

        哥哥还跪在父亲的新坟前,还是一动不动,还在抽泣。

        看着父亲坟前的哥哥,我突然想起近日在报刊上看到一个邻人忆及某成功人士的童年,有三个词印象特深“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家教甚严”。

        不禁潸然泪下、难以自制!

        只是不知是为坟前垂泣的哥哥,是为黄土下只剩焦骨的父亲,还是为不知所悲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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