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姨,我的小姨。“幺”意味着“小”,是像小猫、小狗一样那样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所以妈妈也总是叫我“幺儿、幺儿”,尽管我并没有其他哥哥姐姐相做比较。
妈妈总说,幺姨是家里从小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妈妈说的时候总是带着些忿忿不平。妈妈也总爱渲染,把自己受过委屈的每个细节都放大,像自备放大镜似的,企盼着我用一种人类学与历史学的态度认真琢磨每一道命运的疤痕。那一刻,我反倒像个妈妈,听着一个孩子控诉自己夹在中间,永远不会被聚光灯照射到的失落感。妈妈,是我缺爱的孩子。
可是幺姨是不一样的。外婆生了6个孩子,领养了一个孩子,外公还有前妻生的大女儿。外婆最爱皮肤白皙喜庆的四姨,外公疼惜唯一可以老有所依的二儿子。外公和外婆从结婚到离婚,从来没有意见统一过,但在宠爱幺姨的事上却是绝对一致的。
幺姨年轻时,就像孩子一样漂亮。我翻过家里的相片,7姐妹的合照里,她是最中间,也最耀眼的。那种耀眼不是钻石的,是琥珀珠子的,一眼看过了,留下个不错的印迹,总要多看几眼的。透红的肌肤像天神用白色纱绉蒙了红苹果,大眼在有着婴儿肥的脸上忽闪忽闪,我总怀疑这人会从照片里忽闪忽闪着睫毛便飞走了,就像小时候看电视机里要飞走的仙女一样。
可幺姨不是琥珀珠子,幺姨是琥珀珠子里被困住的蜘蛛。
别人都说心里什么样,脸全然都是怎么样的。所以有麻子的人是因为心乌漆麻黑,一脸痘的人是因为心被猪油蒙了,蒜头鼻那多半是因为心里攒了一菜市场的腥臭味。可是自然定律在幺姨这就不奏效了。假如按着心来,幺姨应该长得瘦削萧长,像呛口的小辣椒,吞咽进去,可是要一把火,沿路下来,烧掉食管、胃、大肠还有小肠。
幺姨身上有种无法无天的泼辣劲,这泼辣劲竟是有些天真的,就像小辣椒是认真了让你辣一样。今天,我是幺姨最喜欢最疼爱的孩子,这时毋庸置疑的,不容置喙的。明天,我也是幺姨最恨最讨厌的孩子,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不容置喙的。
我总看见今天她和同她差不多大的表姐,亲密无间到情愿给对方掏耳朵;明天,两人提刀相向,总让我想到动物世界里两只打架的野狗,毫不讲情面的。
幺姨,这个称呼那么滑稽,因为我们明明叫着一个大人,却在前面加个小字。好像她就是那个换上妈妈高跟鞋、涂抹妈妈廉价口红却又涂得歪歪扭扭的孩子。一个以为自己长大,其实涂口红歪歪扭扭如虫爬的小朋友。也许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因为她爱带所有年幼又可爱的小孩去游乐园,她买很多玩具给我们。那些大人们从来都不松口的原则,她悄悄带我们,一个一个撕掉。我最喜欢她来我家,带好多没看见过的,云南的巧克力和椰子糖。
幺姨,有一天这个小大人的肚子里突然多了个小小大人。外婆不疼爱她了,外婆说,没有这个女儿。外公也喘不上气,指着幺姨的旧吉他说,造孽啊!妈妈也说,可惜了。我很奇怪,为什么有了小小大人的幺姨,就变坏了。
幺姨生的宝宝和幺姨一样好看,蒙着纱的红苹果和忽闪忽闪的大眼。可是幺姨却一下子变丑了。我那时候总是想,那应该是幺姨太爱宝宝了,所以她把所有的美貌都给她的宝宝。这是很有道理的,就像尽管妈妈很爱我,可她没有把美貌给我,所以我是黄黄瘪瘪的一样。幺姨隔着纱的红苹果,给了宝宝,所以留下了黄黄的橘子皮。幺姨滑滑细细的腰肢也要给小宝宝,所以才有溢满出来的撑破皮肤的脂肪。幺姨真伟大。
但幺姨真正伟大的地方还不止这些。我是知道的,我是妈妈和爸爸一起生下的孩子,非得要爸爸妈妈才行。我的表弟、我的堂姐、我的同学都是这样的。可是幺姨不一样,幺姨说,她是一个人生下来的,呱呱落下来,没有爸爸。幺姨就是这样厉害,她偷偷撕掉大人给小孩定下的条条框框,又偷偷连大人给大人定下的条条框框也撕下。所以她说,没有爸爸也是可以的。
后来幺姨开始打牌,牌室就在我家马路对面。牌桌上烟雾缭绕,是大人们抽的烟;屋子里吆喝叫唤声不断,是牌桌上筹码的送往迎来。
那天凌晨两点多,天子路上已经很少又货车来往了,小孩断断续续的啼哭像猫叫,一阵一阵,让人起鸡皮疙瘩。“真是不像话!”妈妈从床上爬起来,塔拉着拖鞋,就出了门。街道上不一会就传来两个女人的骂声,还有孩子的啼哭。声音仿佛回声,水波泛起,一帘一帘。话明明就在耳旁了,又好像什么也听不清。什么孩子,什么责任,什么什么的。听英语听力一样。
妈妈回来了,带回一个还有泪痕的小宝宝,梦里也在抽噎,一顿一顿。这下我知道了,妈妈现在一定是幺姨毋庸置疑的最恨最讨厌的人。
幺姨开始做生意了。幺姨来我家,带了好多礼物。我那时候已经升到初中,幺姨想把我抱起来,我带着大人的矜持,往后躲了躲。幺姨不在意,又开始绘声绘色讲她开洗脚店的逸事。幺姨讲故事一直是这样的,四分夸张、三分想象、两分故意拖长的语气以及咕噜咕噜转的眼睛,然后一个其貌不扬但又颇为辛香的故事就成了。故事总要有个老套的开头,就像琼瑶剧里爱人发誓非得开头引用些古诗词一样。“孩子啊,你是不知道啊。。。。。。”,她的语气仿佛故意学着外婆说话的小孩,幼稚和揶揄的老成。
洗脚店后来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她又前前后后开茶馆、买房子,在这世界上变了很多戏法似的,只是唯一感兴趣的观众兼听众只有我,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再过几年,我考上大学,这些姨啊舅啊都不住在一起了。天子路,成了一个城市被人忘记的小小的结痂,小到都忘了扣掉。而活在这里的人,还在盼望着拆迁分房,也不知道自己早就被抛下。我们一家也搬了出去,等我上了大学,天子路已经成了蒙尘的旧被子,也很少被人放在回忆的阳光下晾晒了。
去年放暑假回家,我下了车,准备先在幺姨家住下。妈妈知道了,打了电话让我直接回家。理由也含糊不清,只说想我了。
我隐隐也觉得不对,后来才知道,幺姨和现在的相好同居,吸毒。
那,孩子呢?
谁敢管,你幺姨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那是会拿刀砍了你全家的人。
我那时想,这下好了,全世界都成为幺姨最恨最讨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