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阅读第一天
1.序曲:3张同一男子的不同时期的照片
那个男人的照片,我曾经看过三张。
第一张应该是他幼年时代照的,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他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想必是他的姐妹,或是堂姐妹),身着宽条纹的日式裙裤 ,站在庭院的池畔,脑袋向左倾斜近三十度,笑得甚是丑陋。丑陋?!可是,迟钝的人(即对美、丑漠不关心的人)仍然索然无趣地随口恭维道:“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呀。”
这倒也不全然是客套,至少在那孩子的笑脸上还是能找到人们常说的“可爱”的影子的。可是,但凡受过一丁点儿审美教育的人,只要瞥一眼,就可能会颇感不悦地嘀咕一句:“嘁,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孩子!”甚至还会像掸掉毛毛虫那样,把照片扔得远远的。
说实话,不知怎么的,那孩子的笑脸越看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那根本就称不上是笑脸。那孩子完全没笑。他那两只紧握的拳头可以证明。人是不可能一边紧握拳头一边微笑的,那分明是猴子,是猴子的笑脸。其实,他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令人忍不住想称其为“皱巴巴的小老头”。他的表情非常奇怪,显得有点猥琐,看着就让人倒胃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中的他,脸部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巨变。一身学生装扮,尽管不确定是高中还是大学时期的照片,但无疑是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才俊。然而,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他身着学生服,胸前口袋露出白色手帕,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脸上依旧挂着笑。不再是那种皱巴巴的猴子笑脸,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与常人的笑有一定距离。完全没有那种血肉的凝重或是生命的苦涩之类的质感,轻得就像一片羽毛——连鸟儿都不是,浑似一张白纸,只是那样笑着而已。总之,他浑身上下都像人工制造品。说他做作不对,说他轻薄不对,说他皮笑肉不笑也不对,说他英俊潇洒,当然更是相去甚远。仔细端详,这个模样俊秀的学生身上,同样让人感到某种灵异诡怪的阴森气息。之前,我从未见过模样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还有一张照片,最为古怪。根本看不出年纪,头发已经略白。而且,是在一间破败不堪的房间角落(照片上清晰可见房间的墙壁剥落了三处),双手伸向小火盆。这次他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就像那么坐着。双手伸向火盆自然死去,是一张极端充满不祥气息的照片。古怪的地方不仅仅如此。那张照片将脸部拍得很大,因此我得以仔细端详他的面部构造。额头很普通,额头上的皱纹也很普通;眉毛很普通,眼睛很普通,鼻子、嘴巴、下颚都很普通。唉,这张脸何止没有表情,甚至难以给人留下印象。根本毫无特征可言。可以这样说,我看过这张照片之后一合上眼,就马上忘了这张脸。我可以想起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却想不起来房间主人的脸,不管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是无法描绘成画的脸,也是无法画成漫画的脸。睁开眼之后,我也没有那种“啊,原来是这样一张脸,我想起来了”的喜悦感。说得过分一点,即便睁开眼睛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我还是想不起来那张脸。同时,只觉得悒悒不乐,焦躁难耐,甚至想别过脸去。即便是所谓的“死者遗容”,应该也比他更有表情、更令人印象深刻。怎么说呢,就像将驽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身体上,就是这种感觉。总之,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有种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不快。之前,我从未见过面部如此诡异的男人。一次也没有。
(1)孩提时期:表情诡异
(2)学生时期:模样如此诡异的
(3)成人时期:头发微微斑白,面部如此诡异的男人
〔对自己的深深厌恶,或许是外貌,或许是身材。无论如何,自己还活着就爱着自己的。爱自己很重要,要热爱生活,请爱自己。〕
2.第一手札:羞耻的事情
我的过往人生尽是耻辱。
对我来说,所谓的“人类的生活”实在难以理解。我出生于东北的乡下,所以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年龄已经很大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跑上跑下,根本不知道那其实是专门让人跨越铁轨所建,还以为只是为了让整个火车站像外国的游乐场那样显得既有趣又新潮,而特别建造的设施。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是这样以为的。于我而言,在天桥跑上跑下,只是一项特别新潮的游戏。哪怕在铁路提供的各种服务中,我也觉得它是最善解人意的一种。
日后,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供旅客跨越铁轨所用的实用楼梯时,顿时觉得扫兴。另外,小时候我在图画书上看到过地下铁路,同样不知道那也是基于实用需要所设计出来的,一心以为比起搭乘地上的车,搭乘地下的车更好玩,别有一番乐趣。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时,我总觉得床单啊、枕套啊、被罩啊,都是些无聊的装饰品。直到快二十岁时我才得知,原来那些都是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对人类的简朴感到悲伤。
〔孩同时期的天马行空的认真幻想确实是人类的一个丰富多彩的小美好,在小小的脑袋瓜里,云朵的移动也能拼凑出一个精彩纷呈的传奇故事。长大后,认识了云卷云舒不过是风来云去,不再为下雨而烦恼蚂蚁会不会淹死,不再幻想着鲁西西的桌子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小小世界,不再整天想着怎么通过电脑穿越去快乐星球。想来这些确实是羞耻又可笑的,可是我们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这种美好而可爱的东东,借一句话来结尾:愿你归来仍是少年。〕
还有,我也不懂什么是饥饿。不,这并不是说我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长大,我还不至于如此可笑,我是真的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这么说好像很奇怪,但就算肚子饿,我也浑然未觉。还记得上小学和中学时,每当我放学回到家,周围的人总会七嘴八舌地对我说:“肚子饿了吧?”“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放学回来简直饿惨了。”“吃点甜纳豆 怎么样?也有蛋糕和面包哦。”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充分发挥出自己与生俱来的喜欢讨好人的禀性,一边咕哝着“好饿,好饿”,一边朝嘴里塞上十几颗甜纳豆。但实际上,我压根儿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
当然,我吃过的东西也不少,只是印象中从来没有因为饥饿而吃东西的记忆。我会吃看似稀奇的东西,也会吃豪华大餐。而且,在外面用餐时,只要是端上桌的食物,即便根本不想吃,我也会勉强自己尽量吃掉。就小时候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自己家中的用餐时间。
在我们乡下的家里,用餐时全家十几口全数到齐,面对面而坐,餐盘排成两列。作为家中的老幺,我当然坐在末位。那间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餐时,全家十几口人静默不语用餐的情景,每每让我不寒而栗。再加上我家是那种古板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几乎一成不变,别指望会有什么稀奇或是豪华的大餐,所以我逐渐对这一刻感到恐惧。我坐在那间昏暗房间的末位,冷得浑身发颤,一点一点将饭塞进口中,吞咽下去,心中暗忖——人为什么非要一日三餐呢?我甚至在想,每个人用餐时都一脸严肃,看起来就像某种仪式。全家人一日三次在规定的时间内一起出现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井然有序地摆好餐饭,即便根本不想吃,也必须低头不语,默默嚼着米饭,这或许是在向隐伏于家中的鬼魂暗自祈祷吧。
“人不吃饭会死的”这种话在我听来,不过是令人生厌的恫吓。可是,这种迷信(时至今日,我仍旧执拗地认为它是一种迷信)又总是令我惶恐不安。“人不吃饭会死的,所以必须工作、必须吃饭。”——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艰涩难懂、更令人感到威胁的言辞了。
〔小时候确实会为规矩而烦恼重重,为什么一定要刷3分钟的牙齿;凭什么只能大人先动筷子;怕死了玩火会尿裤子;恶婆婆干嘛不去抓不听话的大人?!我们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我们可能也会用恶婆婆、尿裤子去教育自己的下一代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些规矩的‘’可爱‘’之处吧。〕
换句话说,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是无法理解。我对幸福的理解,与世人对幸福的理解似乎大相径庭,这令我深感不安。因为这不安,我夜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几近发狂。我到底算不算幸福?我从小就时常听人说我很幸福,可我总觉得自己置身于地狱,反而是那些说我很幸福的人,过着远非我所能比拟的安乐生活。我甚至想过,若我身上背负十个灾祸,即便只是将其中一个交付旁人来背,恐怕都足以取其性命了。可以这么说,旁人痛苦的性质与程度,我完全不懂。那些实实在在的痛苦,只要能够吃饱饭就能够解决的痛苦或许才是最惨烈的痛苦,惨烈到足以将我的十个灾祸都吹走,是凄绝的阿鼻地狱 。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如果真的这样,他们还能不自杀、不发狂地谈论政治、不绝望、不屈服地继续生活,难道他们不会痛苦吗?他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并且坚信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们应该从来没有对自己起过疑心吧?倘若如此,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难道芸芸众生皆是如此?并且将此视为百分百的圆满?我不知道……他们是夜里睡得香甜,早上醒来神清气爽吗?他们做了什么梦?他们走在路上在想什么?钱?应该不只是那样吧。“人为食而生”的说话好像听说过,但是“人为财而生”的说话倒是闻所未闻。不,也不是,也要看什么情况……不,那也不好说……我越想越搞不懂,好像只有我是个异类,这让我愈发感到不安与恐惧。我几乎没办法与旁人交流,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从何谈起。
〔认真而敏感的内心的人深处总是纠结而且分裂的,不过他们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信仰,每一个人都很普通,或许你也曾想过人活着什么才是意义,你有过的想法绝不仅是你有。有时候,不知道好过知道;有时候,天真也是一种保护。〕
于是我想出一个好主意,扮演搞笑的小丑。
那是我对人类示好的最终手段。尽管我对人类非常恐惧,但是始终无法对人类断念。于是,我借着扮演小丑的方式得以与人类有所关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内心却是拼尽了全力,在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的高难度下,战战兢兢地冒着冷汗讨好别人。从小,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家人,我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有多痛苦,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觉得恐惧,无法忍受那种尴尬的气氛,所以就此成了搞笑的小丑。也就是说,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成了满口谎言的小孩。看着当时与家人合影的照片,其他人全都神态自然,唯有我总是怪异地挤眉弄眼。这也是既幼稚又可悲的一种搞笑方式。尤其是,不管家人指责我什么,我从不顶嘴。虽然只是简单几句埋怨,在我看来却如雷霆霹雳般震撼,令我几近发狂。别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那些指责才是人类自古一脉相传的“真理”。可是,我已无力实施那种“真理”,恐怕就此也不便与旁人共处一片天地了。所以,我不敢与人争论,也无法替自己辩解。被人指责埋怨时,我总是觉得对方批评得对,简直一点儿错也没有,我确实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于是,我总是默默承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却感到一阵近乎发狂的恐惧。
〔恐惧占据了‘我‘’’的内心,深深的厌恶自己来源于别人对自己的否定。恐惧的种子在此落地发芽,影响了‘’我‘’一生的存在。〕
〔我们都不完美,确实是这样的。焦虑,抑郁,恐惧,完美主义,拖延症,选择恐惧症…说起来谁会一个都完全不沾呢,别人的言论不一定就是客观而冷静的,每一个人都很美好,美好快乐我们都值得拥有。〕
不管是谁,遭到别人的指责或是呵斥,心里都不会好受。可是,我却从他们愤怒的脸上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会把那种本性隐藏起来,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驯地卧在草原上的牛,用尾巴鞭毙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人的那种本性。那一幕总令我汗毛倒立,不寒而栗。想到那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本能之一,我便对自身感到绝望。
〔对自身的深深绝望,来源与自己无法突破自然界的动物本性,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是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得过且过,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面对旁人,我始终心怀恐惧,尤其对于自身同为人类一员的言行,我半点自信也没有,只能独自将懊丧偷偷藏在心中一隅,将忧郁、神经质统统掩埋。表面上,我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模样,久而久之,我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怪咖。不管怎么样,只要能逗人笑就行。如此一来,即便我置身于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他人眼中的阻碍。我是“无”,是“风”,是“空”——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借着装疯卖傻取悦家人,甚至在面对那些比家人更加可怕的男女佣人时,也铆足了劲讨好他们。
〔存在感,是不停的逗笑别人;是想办法让别人很机灵古怪。对于我们来说呢,是过精致生活后必须发朋友圈要点赞;是社交平台上的粉丝量;是孤独的内心不停的让自己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不然就会很焦虑,很恐惧……〕
夏天的时候,我在浴衣里面穿上鲜红的毛衣,走在堂前廊庑,引得全家大笑不止。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长兄见了,也不禁扑哧一乐:“阿叶,那样穿可是不太合适哦!”说这话的时候,他大概觉得我傻乎乎的,语气充满怜爱。其实没什么,我当然不是那种大热天还穿着毛衣到处晃荡、不知冷热的怪胎。我只是将姐姐冬天用的毛线袜套套在双臂上,露一点点在浴衣的袖口外,让人以为我穿了毛衣而已。
父亲时常要去东京工作,所以他在上野樱木町置办了一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他都住在东京的别墅。每次回来,他总会买好多礼物给家里人和亲戚,这也可以说是父亲的嗜好。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动身前往东京的前一晚,把孩子们都召集到厅堂,笑吟吟地询问大家希望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而后再把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录簿上。父亲与孩子如此亲近,本就是很稀奇的事。“叶藏,你呢?”问到我时,我却吞吞吐吐,不知道说什么好。问我想要什么?突然,我什么也不想要了。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随便什么都行,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快乐。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无论别人给的东西再怎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讨厌的不敢明确说讨厌,同样的,喜欢的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如同行窃一般,令我备感痛苦,而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也就是说,我连二择一的能力都没有。之所以造成后来“我的过往人生尽是耻辱”的重要原因之一,想必就是我的这种个性使然。
〔你的选择困难是来源于什么?能理智的面对事实真相的最初来源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懂事的乖巧的听话的孩子认真是我们想要的么,早早的去理解他人照顾他人的想法和内心,是可爱的情商高的惹众人喜爱的宝宝好,还是任性的爱哭闹的天真不懂事的宝宝好?〕
见我扭扭捏捏,默不作声,父亲稍微有些不悦:“还是要书?……浅草寺参道的商店有卖那种可以让小孩戴着玩的新年舞狮,你不想要吗?”一句“你不想要吗”,直接让我败下阵来。我完全没有办法再用嬉皮笑脸的方式回答。我这个小丑,根本就不合格。
“还是买书比较好吧。”长兄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样啊。”父亲一脸扫兴,“啪”的将记录簿合上,也不再做记录了。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误!我竟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一定很可怕,要不趁现在想办法挽回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便没有了自己,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活,内心的深深自责在于没有让父亲高兴,敏感而多疑。想来,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不敢发声,到底有是什么让我们迷失了自我,或许这样活着的我,才不用去思考自己是否存在,不用担心那种我到底是谁的恐惧。〕
那天夜里,我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地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来到厅堂,拉开父亲先前放记录簿的抽屉,拿出记录簿翻开,找到记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记录簿里夹着的铅笔头,写下“舞狮”二字后,才又悄悄地回去睡。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种玩具舞狮。反而书更贴合我的需要,但在我察觉到父亲想要给我买那种舞狮之后,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取悦父亲,我才会专门在深夜斗胆潜入厅堂。果不其然,我这招非常手段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巨大成功。后来,父亲从东京返家,我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他朗声对母亲说:“我在参道商店街的玩具店打开这本记录簿一看,这里竟然写着‘舞狮’二字,这根本不是我的字迹。原本我还纳闷,后来一想,十有八九是叶藏搞的鬼。那小子,当初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讪着脸,磨磨蹭蹭地不肯说,一定是事后又非常想要那种狮子。怎么说呢,那小子一向精灵古怪的。他假装不感兴趣,却又有心写在上面。既然很想要,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我在玩具店门口看到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快去把叶藏叫来!”'
〔如果父亲知道了我的内心真实的活动历程,还会好气又好笑认为我是个精灵古怪的可爱孩子么?〕
另外,我还会把男女佣人都召集到西式厢房,让其中一名男佣在钢琴键上乱弹一气(虽然是乡下,但是一般的东西家里都应有尽有),自己则合着不成调的琴声大跳印第安舞,引得大家全都哄堂大笑。二哥将我跳印第安舞的身姿用闪光灯拍下来,看到洗出来的照片我的小鸡鸡竟然从腰布(实际上是一块印花布的包袱巾)对拢处露了一点点尊容,这下大家又是一场哈哈大笑。对我来说,这或许称得上一场意外的成功。
每个月我都会买十本以上当期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从东京订购各种书籍,独自闷头阅读。因此,诸如《阿里不大博士》《无厘头怪博士》等之类的故事,我都十分熟悉。而且,怪谈、话本、落语、江户趣谈等,我也尽数博览,因此我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些俏皮话,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或许只有别人的哈哈大笑才能让‘’我‘’的恐惧感得到慢慢的抚摸和短暂的安慰吧~〕
可是说到学校,唉!
我在学校相当受人尊重。“受人尊重”这个念头,同样让我惊恐万分。原本已经近乎完美地骗过众人,结果却被某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看穿,被整得灰头土脸,最终蒙上比死还难受的耻辱——这是我对“受到尊重”这种概念的理解。尽管可以一时唬住别人“受到尊重”,但是总会有人看穿这种伎俩。之后,当其他人从那个人口中得知真相,发现自己被骗时,到时候人们的愤怒和报复不知道会有多可怕。那场景,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毛骨悚然。
相较于出生在富裕的家庭这种事,“成绩优异”无疑是让我获得全校尊重的根本原因。从小我就体弱多病,经常一两个月不能上课,有时候甚至一整个学年都卧病在床不能去上学。可是尽管如此,当我大病初愈坐着人力车去学校参加考试的时候,我的成绩好像还是比班上任何人都要出色。身体状况很好时,我也根本不做功课,即便去上学,课堂上也是在画漫画,下课时就拿着自己画的那些东西讲给班上的同学听,引得他们阵阵发笑。另外,即使我的作文因为写的都是一些滑稽的故事而被老师批评,我也依然我行我素。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心里也暗自等着看我写的滑稽故事呢。有一天,我一如惯常将母亲带我去东京途中,我往火车车厢过道的痰盂里撒尿的糗事(当然,那次去东京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之所以故意那么做,只是想表现小孩的天真无邪),以状甚悲惨的笔调写成一篇作文交上去了。我自信一定可以让老师笑。于是,等老师回办公室时,我悄悄跟在后面,看到老师一走出教室马上把我的作文从其他同学的作文中专门挑出来,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哧哧偷笑。等他走到办公室时,大概是看完了,只见老师满脸通红,放声大笑,还马上将我那篇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见到这一幕,我不由得心满意足。
捣蛋鬼。
我成功地让别人以为我是捣蛋鬼,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重”的束缚。我的成绩单上,所有的成绩都是满分十分,唯有“操行”这一栏有时七分,有时六分,而这也成了全家的笑柄。
然而,我的本性与那种捣蛋鬼正好相反。当时我已被家中的男女佣人教唆,做出过不少可悲的丑事。在今天的我看来,人类所犯的罪行中最丑恶、最下流、最残酷的,莫过于对未成年的孩子做那种事。但是,当时的我却选择了隐忍,甚至认为那也算是见到人类的又一种本性,继而无力地笑了。倘若我平时就有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向父亲、母亲揭发他们的罪行。遗憾的是,我对父亲、母亲也没办法百分百理解。对于向人揭发这种手段,我压根儿就没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亲揭发、向母亲揭发,还是向警察揭发,甚至向政府揭发,最后都只是被那些深谙人情世故的人以世间通用的借口糊弄过去。
我知道结果一定会有失偏颇,向他人揭发终究是徒费口舌。我依旧只能谎话连篇,暗自忍耐,并且除了继续装疯卖傻,别无他法。
〔有时候,大智若愚是真的美好,可惜我们都是普通人。如果你足够幸运,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也自然不会为这些东西而烦恼。那样的话,我只能说抱抱自己吧,自己是多么幸运〕
“什么?你是说你不信任人类?”“咦,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
也许有人会如此嘲笑我,但是于我而言,即便对人类不信任,也未必就马上朝宗教方向发展。事实上,就连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不也都是在“彼此的不信任”中,丝毫没有把耶和华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度日吗?
还有一件我幼年时期经历的事。当时,父亲所属的政党有位名人来我们家所在的镇上演讲,家里的男佣们带着我一块儿去剧场听。剧场座无虚席,镇上与父亲交情匪浅的人也都悉数到场,报以热烈的掌声。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结伴走在下雪的夜路上,踏上归途。一路上将那天晚上的演讲批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与父亲关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的声音。父亲的“亲故们”以近乎愤怒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固然拙劣,但那位名人的演讲也强不了多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后,经过我家时,那些人堂而皇之地一走进厅堂,就用衷心祝贺的表情对我父亲说:“今晚的演讲非常成功。”就连家里的男佣们也是这副嘴脸。当母亲问起当晚的演讲会到底怎么样时,他们全都泰然自若地说:“好极了!”“非常有趣!”返家途中,他们明明还一迭声地埋怨:“再也没有比这场演讲更糟糕的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而已。人类互相欺骗,而且神奇的是双方都毫发无损,甚至好像根本没发现彼此在互相欺骗。不过,对于互相欺骗这种事,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因为我自身就是一天到晚借着装疯卖傻欺骗别人,对于公民课本上的那种正义或某种道德,我完全没有兴趣。对我来说,始终难以理解那些互相欺骗却又活得“清净、开朗、快活”,或是满怀自信度日的人。人类终究没能让我领悟其间的奥妙。要是我能领悟,也不至于如此惧怕人类而拼尽全力去讨好他们了。应该也不用跟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痛苦折磨了。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揭发我家男佣、女佣那些可恨的罪行,并不是因为我对人不信任,也不是因为我信奉基督教义,而是因为人们对名叫叶藏的我,紧紧合上了信任的外壳。就连我的父母,也时常展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本性。
然而,我那种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孤独气质,却被众多女人凭着本能嗅出,这应该就是我日后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换句话说,对女人而言,我是一个能够守住恋情秘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