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法安抚的灵魂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虚构历史,纯属捏造】


题记:与君诗百首,请君为我侧耳听。

1

事情来得毫无征兆。那天是我三十岁生日,原本打算睡个懒觉再说,但一个朋友来电吵醒了我,他非要请我去阊门运河边的裕新记吃长寿面。

我对生日没啥感觉,一向习惯给自己煎个荷包蛋聊表心意。但那朋友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属于随时坐到一起吃个大排档的类型,而且他刚从魔都迁居这古城窄巷,跟我同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行列——这大清早的盛情实在不容推辞。

一个小时以后,待我晃晃悠悠散步到裕新记,才发现他居然订了个小包厢。我漫不经心瞟着他递过来的点单小票,照例是最贵的三虾面加秃黄油。这很对我口味,虽然秃黄油的胆固醇有点高,可我年轻啊,怕什么?再说了,跟他这种投资界新贵吃个面而已,有啥好客气的呢。

待面条上桌,我立即开动,他却仍然满脸心事,我知他必定有事要说。果然,轻松不过三筷子面条的工夫,他就神秘兮兮地说:哎呀老弟我跟你说,我那新买的房子里可能有鬼,这事儿你专业,得帮我看看!

我慢条斯理叫来服务员加个荷包蛋,我说敢情咱俩人吃面还找个包厢,就因为这个?他压低声音认真地说,就是哎,这几天都没法睡!我又笑:你从交大的家属楼搬到苏州老巷,确实活见鬼——房价不是在降么,你这样的老板应该继续等着买魔都大宅啊。他不接我的话,只顾继续说自己的:不瞒你讲,买房之前我找人看过,应该没问题,但搬家以后发现不对,总觉得书房里有什么飘来飘去,半夜窸窸窣窣,肯定不干净。最后他盯着我的眼睛说: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我顿时也认真起来。我说你放心,我绝对相信你,就像六年前刚认识你那会儿,我就相信你说的中国股市永远年轻、永远三千点。

2

是的,如你所知,我是一名安魂师。像我这样的秘密从业者,每个城市都有那么几个。在这阳光普照的世界里,我们的使命就是身处阴暗之处,安抚一切不安分的灵魂,引导他们尽快去往轮回,消除鬼魂游荡给生者带来的恐惧。正如我们常说的——灵魂无处安放?不可能的,交给安魂师!交给我,燃起安魂香、敲起掌心鼓,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那天晚上我如约去了朋友数月前新置的宅子。那宅子处在城中偏南的旧巷,民国之后那巷子里曾经殁过几位官绅,不过这些年一直很安静,我不曾听说那儿有过什么需要安魂师出手的业务。但既然朋友以豪华的苏式面加秃黄油相托,我当然得去看看。

朋友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安魂师操作守则的第一条就是清宅,全程谢绝业外人士围观。朋友说入户门装了密码锁,他把密码发我手机上。他说他交大的家属楼还没搬空,最近就住那边整理东西,顺便陪陪老太太,嘱咐我有事没事帮他多往宅子里跑跑。

于是那天晚上,我一如平时拎着手提包,径直入了他的私宅,那个不安之地。那其实是老城区修旧如旧的一座宅子,门口立着一对石狮,推开古朴的双合木门进去,抬眼是一幢三间三层小楼。夜色朦胧里,借着地灯依稀见到瓦顶飞檐、花窗木雕,正是本地常见的晚清或民国旧宅的一贯风格。但里里外外显然经过了深度改造,入户小院的地面铺上了大理石,加上四周高耸的青砖围墙,形成了一个独立小院。

要说直觉,还真是有的!进到小楼,开灯之前我就感受到了。朋友说,他这宅子入手之前,已经空置七八年之久,又因为属于控保建筑,改造很受限制。身在老城区,这样的宅子很多。按我们的行话,这种宅子结缘复杂,改造再多也还是旧宅,住进来是要万分小心。朋友的书房就在三楼东厢,我顺着修复过的木制楼梯往上走时,就已在吱吱呀呀的声音里,嗅到这宅子里似乎游荡着一丝古老的气息。待到了三楼推开书房门时,这气息更是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3

我在朋友的书桌前凝神静坐了一会,让自己慢慢与这陌生的环境融为一体。待到心绪完全安宁,便默默点起一柱安魂香,又摸出一面掌心小鼓敲了三下:“咚咚咚”——果然,有人形慢慢显现出来。

这居然是一个古装仕女。她两手相搭站立在书桌斜对的墙角,面容端庄、身材中等,上袄下裙、浑身素青,头发简简单单挽了个髻,横插着一枝钗,钗头垂露的也许是几颗珍珠。她面带哀伤却表情平静,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镇定,是安魂师必备的心理素质。你好,那么,你是哪位呢?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盯着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她微微转了转头,若有所思望向我身后。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只有书柜和白墙。

作为安魂师,我当然见过各式各样的鬼魂:健全如常人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淡定如水的也有,大呼小叫的常见;儒雅美艳的也有,邋遢丑陋的更多。但古装的鬼魂,我还是头次遇到。不管怎样,我先按惯例告诉她——我说我是安魂师,按照上头的规矩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只要你的愿望不会扰动生者世界,我们都可以满足,而代价只是换取你的灵魂安定、早入轮回;这对你来说,绝对是受益之举,所以你可以好好想想,毕竟愿望只有一个、机会只有一次哦。

我边说边观察她的反应。但她出奇的安静,偶尔眼神飘忽不定,有时似在注视我,有时又似盯着我身后。我知道有一种人不习惯与人对视,所以眼神飘忽,我想今天这鬼魂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当时没察觉这有什么不对。既然她不说话,我就主动跟她聊。我说人的灵魂总要轮回的,不然游荡在这世上,我们只会更加痛苦……。我说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遇到过什么事,可有未遂的心愿,我受上头的命令可以帮助你,但你得把你的愿望告诉我,因为现在能够帮你的人只有我。

她自始至终没有吭气,直到一柱安魂香燃尽,她也随之消失。这很正常,上头给我们的时间,也就是一柱香的时间,若是搞不定就得再燃一枝。但暂时我不想再见她,因为像这样沉默不语的鬼魂,我也是头次见到,平时见识更多的是鬼喊鬼叫。

4

作为安魂师,我十八岁被师傅带入这个隐秘而古老的行业。眼下虽然不过而立之年,但我早已阅鬼无数。坦率说,一个鬼魂之所以游荡在人间,若无生之痛苦,必有死之怨结,而且那种痛苦与怨结往往超乎寻常。因为对鬼魂来说,迟迟不入轮回首先耽误了自己的命运。我们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若是一个灵魂不入轮回,其实就好比人家已经乘坐高铁前往下一站,你却固执地逗留在站台。

所以一旦有人提出,满足你一个愿望,换得你早入轮回——这就相当于买一送一优惠大酬宾啊,哪个鬼魂不乐意把心结放下呢?

但我今天遇到的这位,偏偏那么安静,就是不吐一字、不为所动。

我更诧异的是,看那神情,她并非今人所化。

你知道,现在流行古装,即所谓汉服。在这江南古城,一年四季的街头散落着无数的王族夫人、大家闺秀、仕女丫鬟,至于来自明清还是唐宋则完全看她们的喜好。我一度怀疑今天在朋友书房遇到的鬼魂,是不是最近某个意外去世的路边古装美女。但我看过第二眼后,就知她绝非今人所化。她的服饰比如今流行的汉服朴实简洁,关键是那神情的恬静与哀婉,绝非今人所有。

这就更让人诧异了。看她装束早于民国时代,我估计最晚也是明清时人。那她究竟是什么样的鬼魂,竟然留连世间这么久,白白耽误自己轮回修行的光阴呢?

我尝试站在她出现过的地方,把她的姿态模拟了一遍——我注意到她眼神的方向,也就是我背后,那儿只有一个书柜。我在手机里问朋友,你那书柜里有什么特殊吗,我想看看。

没什么啊,都是书,你可以随便翻……哦,有个木盒,里面有张残片可能算古物,是我父亲留下的,你可以留意看看。

5

我打开书柜,果然找到一个旧木盒。那木盒很薄,有A4纸大小,似是红木材质,很轻易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打开看时,上面有一张对折的宣纸,用毛笔写着几行小楷,字迹并没有太厚的功底。粗略识读,都能认得,“战场多旧鬼,野祭有遗黎。柝乱愁人听,风惊倦鸟栖。”我略略观察,觉得诗句陌生,并无其他特殊,也并非古物,更像朋友父亲作为业余书法爱好者的随手作品。

我再往下翻,便见到一页透明塑封的黄纸。我拿在灯下细看时,只见纸张更旧,上面蓝格竖排写道:“即山集附刻  娄东薄氏少君著  悼亡诗”,往左便是手书的几首诗,凭经验来看似是晚清时期刻印之前的抄清。这纸只有一页,原纸右部残破起皱严重,底部又附新纸作为支撑,新纸下端盖有旧书店常见的红色长条章加上手注,道是“即山集附刻  1册0.2元”。看来这就是朋友说的古物吧,似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或更早之前从古旧书店淘来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拍下纸面内容,原物放好。

离开的路上,我电话追问朋友那页旧纸的来历。朋友说,当然来自我交大的老宅啊。我没吭气,他想想又解释了几句:我跟我父亲从小生活在交大的家属楼,我长大后,老太太只告诉我父亲去世后的遗物里有这个盒子,至于何时何地何以得到,实在不得而知。

那就是没得问了,还得靠自己。

要说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啊,我连夜回家搜索研究了几个小时,立刻明白大半。“娄东薄氏少君”,娄东即太仓,薄氏少君应是才女薄少君。明清笔记有载,明朝天启年间,太仓秀才沈承十年应试不举,四十岁时抑郁病故,其妻薄少君写下百首悼亡诗,一年后悲伤过度呕血而亡。沈承,字君烈,号即山。“即山集”便是沈承遗文集,所谓“附刻”乃是后人将薄少君悼亡诗刻印在“即山集”之后,取夫妻诗文合璧之意。

这是一个古代落榜生的悲伤故事。

如此说来,那纠结尘世不肯轮回的仕女鬼魂竟是四百年前的薄少君?朋友说,这房子本来挺干净的——难道她的灵魂附这残页之上,来自交大的家属楼?

我做安魂师很多年,所遇纠结尘世不肯轮回的鬼魂里,最早也不过殁于六七十年前,更早的还真没遇到过。

我想,我需要再看看,再想想,然后尽快再见她一面。

6

第二天我又研究了一个白天。

夜幕将临时,我迫不及待再临旧宅。燃起安魂香、敲起掌心鼓,她果然再次出现,仍如昨夜一般安静而哀伤,不像会主动开口说话的样子。

那么还是我来说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因为我听说古代的汉语发音与现在可能有所不同。但我还是想尝试告诉你,我妄自猜想,也许你来自天启年间,也许你知道沈先生,一个名叫沈承或是沈君烈的秀才?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多少听懂了一些,因为她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亮,这让我多了一点信心。我又说:也许我是错的,但我还是大胆推测,也许你就是他的妻子,那你一定出自薄姓大族,我看到很多你的悼亡诗作。我说我相信你生活的那个年代,知书达礼的女子必定身出大族。

她居然淡淡地笑了!虽然哀伤难掩,但她肯定笑了。

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我又问:我能帮你什么呢——如果真是你,那你游荡了四百年,肯定已经累了,何况再入轮回既是我们的宿命,也能让我们早得重生啊。

她的眼帘慢慢低垂下来。

我只好继续说话,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自言自语,反正现场只有我和她。我想她未必完全能听懂我的话,但如果不能设法让她主动说话,我又怎能安定她的灵魂?

我说,我能查到你和沈先生的史料很少,只知道沈先生殁于天启五年,你在第二年追随而去。最初我看到那位鼎鼎有名的交大校长,他生于晚清,是这小县城里名人,他读过《即山集》并写下如此笔记:“文治幼年闻先妣胡太夫人述少君,当先生殁后,每挽一绝,哭晕一次,无所得食,取书嚼之。”我说校长和你们二位都是太仓同乡,想必言有出处。

我说我那个朋友通过交大图书馆找了个内部账号,使我得以调阅国家图书馆的数字资源。今天我又在国家图书馆的收藏中,看到清朝有个叫程序伯的人写过一篇《沈君烈传》,其中提到你“于其殁也,赋有悼亡诗百首,小祥酹酒,一怮而绝,遗孤犹在襁褓。张天如溥名之曰忱,育于京师,九岁而殇。”我说我其实不太明白,程序伯是1799年生于上海的一个画家,何以想到为一百七十多年前离世的一个太仓秀才作传?

我说这话时,她已在流泪。我抬眼注意到后就停了一会,我想,也许是因为我提到她“九岁而殇”的儿子。是的,古人去世周年祭通常称为“小祥”,她在夫君周年祭上呕血而亡,遗孤由同乡名士张溥携至京师抚养,却不料少年夭折、并未成人。张溥为此赋诗“百律鹃红烛已灰,贞心夜夜变风雷”,这“百律”自是指她的百首悼亡诗,那“夜夜风雷”会是彼时至今她那并不安定的灵魂的哀哭吗?

此时她目光低垂、无声饮泣。我默默注视着她,她竟然开了口,道是:都是我错,是我太希望见到相公,以致折杀小儿,连累张先生未尽天寿。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话,我知道女人很容易因为孩子的意外,把一切责任揽于自身——张溥是太仓出生、苏州名士,他四十一岁猝然离世,这我是知道的,但谁知道是否纯属意外?身为安魂师,我知道世上有太多未知与离奇,只好不置一词。

我等了一会。待她情绪稳定下来,我说:你后来等到相公了么?她看着我,若有所思且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又重复着启发她:“既然等到了,那也该满足了——还有什么未能达成的心愿,都可以跟我说,只要上头允许,我一定设法满足你。毕竟游荡了四百年,我们该回去了。”

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多年安魂师的经验告诉我,鬼魂不可能被勉强。因此我没有坚持,而是换了个话题。我说,我读你的一些诗,我说我有一点不明白,你写过“不朽君心一寸铁,何年边塞剪天骄”,用的是汉代苏武、李陵的典故,但据我所知,沈先生一世书生,并无从军戍边的经历啊,我甚至推测他连淮河以北也未必到过。

她却轻轻地“哼”了一声,难得地流露出不屑的口气:那算什么,哪怕画家、校长又如何,我夫君力之所及,什么不能做?

她的语气骄然自信,身形却已渐渐消失。我低头看时,一柱安魂香已尽。

7

我从旧宅出来时,已是灯影浮摇。我一边琢磨着,一边顺着小巷前行,漫不经心拐个弯便到了运河边,弯月斜挂,静谧无人。这千年运河连通着京杭,也连通着隋唐以来的人间悲欢。我坐在河边的台阶上,看夜游航船来来往往,仔细回味着刚才的她,回着今晚她的突然开口,回味着我从业十多年来首遇的这怪异鬼魂。当第五艘游船驶过时,我忽然想到一个细节: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画家、校长又如何,我夫君力之所及,什么不能做?

秋虫唧唧带来的清冷里,我为自己荒诞不经的联想而讶异万分。

我重新返回旧宅。我记起那木盒里一页黄纸之上,还有一张对折的宣纸。我记得那上面有四句诗,内容还有点印象,似乎说到战场旧鬼、野火遗民什么的。既然放在一起,莫非有什么关联?

待我取到时,看到上面写的是:战场多旧鬼,野祭有遗黎;柝乱愁人听,风惊倦鸟栖。

这几句倒颇有边关之气、兵刃之声,我拿手机查了一下,发现作者是明朝计东。我对这名字毫无了解,但明朝二字让我心念一动,且诗题为《宣府中元夜即事》——中元?又看那诗的开篇还有“边月新秋夜,哀音四面齐”之句,这些都让我的联想越来越多。再查,则有“计东(1625—1711),字甫草,号改亭,江苏吴江人。生于明熹宗天启五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五十年。计东年十五,补诸生,声誉日起。尝著《筹南五论》,谒阁部史可法,可法奇之……”我知道,宣府乃明代九边之首、兵家必争之地,而史可法则是明末悍将。若说从军戍边经历,计东倒可能真有呢。

而更关键的是“天启五年”,这个年份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正好是沈承殁年,但我没想到亦是计东的生年。难道,她诗里描述他生前未竟的志向,竟然终于实现?

迟疑间,我又拨通了朋友的手机:你父亲是哪年出生?

——竟然正如我心底暗自猜测的那样。朋友告诉我他父亲的出生之年,正是那位著名交大校长的逝年。再往前追溯,我又发现上海画家程序伯生于1799年,逝于1865年,他的逝年恰与校长的生年重合。

我不寒而栗。

我想我也许猜到了她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明说的真相:沈承殁后,无论计东,还是画家、或是校长,乃至朋友的父亲,都或是另一个沈承。我觉得这个猜想实在荒诞,荒诞到连我这个行走在人与鬼魂之间的安魂师都说不出口。可是,那些一环扣一环的生年逝年,叠加他们与沈承与薄少君或隐或现的交集,又令我难以置信只是巧合。

我需要再冷静一下。

8

第三天,我再一次见到了她。她容貌依旧、神情安宁,虽然只是一抹鬼魂之影,但对我来说是如此熟悉,似已见过千遍万遍。

连寒喧客套都不须再有。

我沉默良久,却不知如何措词。我后来只好这样开头:计东,画家,校长,包括我朋友的父亲,你都见过么?

我不敢直说自己在猜想什么。作为一个安魂师,我见过听过的怪事太多。我似乎希望自己猜对,但又担心自己陷入了主观臆造的荒诞笑话。可我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着:我们安魂师的使命是让每一个灵魂尽快安定、尽快轮回,因此我猜测,也许,每个灵魂都有重生的机会——也许他们,便是他的轮回……

她的眼泪漱然落下。

我极为震惊,说不清是为自己的猜测成真而内心震动,或是为亲身遇到这样的异事而觉得惊悚。我停了半晌,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但问题并没有完全理顺。我继续跟她说:我昨天想了很久,我知道计东逝于1711年,程序伯生于1799年,这之间还有88年的空白留在清朝。至少还得有一个人才能连上,会是谁呢?

她不说话。

我说,我后来想到一个人。符合这条件的人有那么几个,但与你或沈先生有交集的只有一个。你和沈先生身前名声不显,但诗文却留到了身后。到了清朝年间,有一部文人笔记《半镜阳秋》,评价你“以奇情奇笔,畅写奇痛,时作达语,时为谑言,庄骚之外,另辟异境”。这笔记的作者我没查到,按理说没什么名气,但偏偏就是这部小书,倒是名列《四库全书》,让我很是意外——好一个“十全武功”的皇帝!

我看得懂她的眼里的认同与欣慰。

我明白了。我不觉久久陷入沉默,任那安魂香渐渐燃尽。

9

我到市立图书馆的古籍部,提出索借一卷《即山诗文钞附嫠泣集》。

管理员老太太说这是古籍,属研究资料,恕不外借,除非有单位公函。这可真是难为我,我在社区登记的是无业,总不能要上头给安魂师开公函吧?我说我是文史研究者,课题方向与此有关。我说我不借出馆,只需现场查阅抄录。我好说歹说,老太太终于答应我在借阅室内翻翻。她说现场借阅的手续也不办了,反正我资格不够,即使办手续也通不过系统审核。

老太太安排我进到专门的古籍借阅区坐下,递给我一副手套,从库房里找了半天,终于送出一册泛黄的书册。老太太解释说,幸亏这不算馆藏珍稀的那一类,否则根本不可能拿出来。我微笑致谢又沉吟半晌,小心翼翼翻开时,见那泛黄的首页便是“即山先生文钞  娄东沈承君烈著”,册尾有《嫠泣集》,收录薄少君悼亡诗百诗。所谓“嫠泣”,丧偶之妻所泣也,应是取自苏东坡《赤壁赋》里“泣孤舟之嫠妇”。其跋文则显示,这就是程序伯为沈先生作传的那个年代的翻刻本。

这个版本有着相当完美的品相,我一边翻阅识读,一边抄录下我感兴趣的内容。管理员老太太看我抄得认真,主动提醒我手机拍照也没问题,我则衷心感谢她的体贴。

古籍部处在图书馆顶楼。那天没有其他读者,只有我占据着靠窗的阅览台,抄录累了举目望远,便能看到远近成片的青砖粉墙黛瓦,还有矗立在半空的北寺塔尖。这古城区早已限高很多年,最大可能保留着近代仍然遗存的一切古老建筑,最易令人怀想起千百年来的悠长岁月。而此时我正在这古城区的制高点,感受那些无尽的爱恋愁思跨越时空汹涌而来,她的灵魂似乎依旧在古城上空飘荡,吟哦之声伴随着云卷云舒不绝于耳——

作为女人,她说“哭君莫作秋闺怨,薤露须歌铁板声”。显然,她的内心有一种坚强。面对四十离世的夫君,三十岁的她并非只剩缠绵哀怨,她更愿用铮铮之声抒写心中之痛。

作为母亲,她为夫君未得与腹中孩子相见而伤感,“三十无儿君惝然,邻婴偶过见犹怜。今虽有子留君后,不结生前一面缘。”与此同时,她为已经出生孩子有此生父而宽慰,“今生汝父无由见,好向他年读父书。”

作为妻子,她绝对认同夫君才华,将他的离世看作是上头另有任用,正如“上帝征贤相紫宸,赋楼何足屈君身。仙才天上原来少,故取凡间学道人。”或者在她眼里,他属于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而她四百年来所见也映证着这一点。

面对夫君的笔头心血,她有自己的筹谋,“余生何以答良朋,遗稿先将副本剩。一刻茧书传万载,一随玉匣殉昭陵。”她确实做到了,他和她的诗文最终托付同乡名士张溥刻印行世,至清朝画家程序伯时代再次翻刻,至今仍在图书馆有藏。

但百首诗篇里流露更多的还是思念与伤感。我能想见,三十岁的她,身处太仓那个小桥流水人家的州城,春夏秋冬的每一季、斗转星移的每一刻、虫鸣马嘶的每一声,都将引发她无限情思——比如“孤馆秋声疏雨过,月明穿梦眼如梭”,或是“无端寒雁一声唳,不是思君恨已多”,又或是“恍疑廊下闲吟句,遥忆须眉莫是君”。

10

第四次见她时,我已熟读她遗落人间的诗文。

就着淡淡的安魂香,我说我读遍了你的诗,也懂得了你的伤。你如此写道,“忆昔逢君癸丑冬,谊如淮海与波翁。虹桥十二年前事,今日回头似梦中。”你在万历癸丑年与他相识,也就是明朝万历四十一年,那一年你十八岁、他三十岁。那一年皇帝不再上朝已经连续二十七年,天下却还太平,这是你们的幸运。虹桥,太仓的沙溪古镇至今仍有虹桥村,你或他的祖宅就在那儿吗?当然,那并不重要……

我说我能想像得到,那时沈先生虽然家境贫寒,却已是进学的秀才,苏州府学、太仓州学都留下“三试第一”的声名,那是何等的才华毕露、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正所谓郎才女貌、诗书礼义,摆在你们面前的都是美好年华。奈何一场考试一场难,他竟十年赴考不中,如此时运不济,真是恍然一梦。待他四十岁那年,八月再次落榜,十月郁郁而终,只留下有孕在身的你,独自面对未来的岁月。

我说也许我能理解,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所能经历的最大伤痛与无尽孤独。“水次麟居接苇萧,渔喧米哄晚来潮。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旧板桥。”那萧萧芦苇之岸侧,必是你和他的旧居所在吧?游荡尘世四百年,你仍在此岸等待——等待他从板桥的那头出现么?

她再次悄无声息地落泪。

她终又开了口。她哽咽着说,我没有什么愿望。很早以前,在吴江、在京师、在上海,都有人来见我,询问能满足我什么愿望,换我早入轮回。每次我都说自己没什么愿望,我只是在等待夫君,等了很多很多年,一次又一次想要见到他。我的诗篇就是我的灵魂,只要他见到我的诗,我便可以轻而易举找到他。我等着有一天他能亲口告诉我,他还记得我,也能认出我,只有他才懂得我。但每个人都在警告我:绝对不能主动把自己身份告诉他,那只会让自己魂飞魄散!

我说他们说的都没错,安魂师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这愿望不能扰动生者的世界。你可以和安魂师交流,我们是沟通鬼魂与人类的灵媒。也许某日他能认出你,但你绝对不能主动告诉他,否则你便扰动了尘世,不免陷入万劫不复,再难轮回。这是上头的规矩,没有人可以改变。

她的眼里充满泪水,但我同样看到她身为女人的温柔。她原非恶意逗留人间不肯往生的恶鬼,从我见她的第一次起,我就看得出来。身为安魂师,即便她永远不肯说出一个合理的愿望,我也仍然确信这一点。

11

秋深的时候,我去灵岩寺为她祈福。

她游荡世间四百年,只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她只想等待着有一天,她那再度转世的夫君知道她在为他而等待——这有什么错呢?

我想为她祈福,我希望她早日再次见到心里的他,尤其希望他早日知道她的等待。从计东一直到校长、到朋友的父亲,此后的他会在何方,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安魂师,竟然遇到了无法安抚的灵魂,甚至只能到寺庙里为之做出苍白无力的祈祷,这实在荒唐。按世俗的讲法,这是相当不专业的行为,恐怕会招致我那朋友乃至行业里的无情嘲笑。但我无所谓,我愿意并且渴望做出一些微薄的努力,让她四百年的等待更加值得一些。

阿弥陀佛!

声声佛号伴随着香烟缭绕,万千思绪有如潮升。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眼前似乎清晰浮现着她的脸、她的身形,还有她的眼神一亮或是潸然泪下。“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旧板桥”,我真切感受到她那种无尽的思念,内心渐觉亲和。有那么一刻,我万般期待她的灵魂能够安息、能够早入轮回,却又忍不住萌生一丝大胆的念想:若是真的心有所待,即使不入轮回那又如何?

——不好!我心念一动,睁开眼来。

身为安魂师,我怎能有如此非分之想,莫非着了心魔?我竭力按捺住内心躁动,木然跟随着仪轨如常。

12

祈福完毕、步出山门,恰好朋友来电问我近况如何。

我想了想,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我问他,你父亲去世是在哪年?朋友回答说:93年啊,就那年夏天,他还不到四十岁,是交大最年轻的正高职教授——就是那年嘛,我已经六岁多了,你个小屁孩到那年秋天才出生呢。

我心底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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