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家里的幺女,她的妈妈生下她后三天便去世了。
她说土地养人
奶奶吃了同村阿妈的奶,一个月后,家里姐姐们便多了每日给她喂粥,具体来说是银汤,这一任务。
奶奶在有了孙子后,时常和我们感叹,土地养人啊。
其实她娘家山沟沟里的土地贫瘠得很,只能勉强养活人,山上的树收成更多的是看天。
我家的土地也不养人。爸爸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二十七岁结婚后还是在外打工,妈妈在家种地,种了两年和爸爸一起出去了,因为土地收成养的活我,她要不是有爸爸的工资,就得饿肚子。
我心里就觉得,土地确实养的活人,养的活少数人。奶奶作为一个女性能在那时活下来,真是幸运。
所以,每次她感叹土地养人的时候,我都不做声。
她说一生都花在了土地上
奶奶十二岁来我家做童养媳,然后便在我们这个村,渡过了一生。
我祖祖,她的公婆,待她并不好,我姑姑的记忆里,爷爷待她也不好。这并不影响她觉得这片土、这个家养活了她,并为之奉献一生。
奶奶一直很自豪的就是,她生产前几天还在门口锄地。在生完第一个孩子后,月子里基本自己照顾自己,一个月后带着孩子,便去地里干活。那正是水稻播种的季节,家里缺劳动力,即使这样,她的身体也没留下后遗症。
这或许也是我母亲坐月子时,娘家人百般照顾,她却觉得没必要的原因。
生育时如此,更何论平时。用她的原话,“一生都花在了田里头”。
一是,家里公婆严厉,丈夫不着家,以及四个子女嗷嗷待哺,这一切都要求她,用更多的时间在田地里,以期更好的收成。生活将她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
二是,长期在田地里劳作的习惯,让她对下地干活,产生了一种依赖性。
我姐姐和我初中去县城里读书,她给我们洗衣做饭。出人意料的,平时节俭的她,在来回路费上可不省。
山上的茶树该剪枝了,回家;田里的水稻该打除草剂了,回家:地里的花生可以收了,回家。
为了赚回路费,每次回来,她都要带一大袋瓜果蔬菜,还会分给邻里。邻里每次谢她,夸她,那时的她,有种直起了腰杆的自豪感,连我都能看出来。
家里的田地是她的安全感,是她的自豪感。
一年后,她几番改口,还是拒绝了儿子希望她再呆一年的请求,回到了养她的田地里。
家里没人怨她,毕竟当时姑姑最早在县城买房,接她去城里住几天,结果第二天就回来了。
回家时,邻里说她不懂得享福,她笑得没做任何回答,只是说以后来看我们时,再带菜过来。
我说的抛弃她说的回归
现在,奶奶老了,老到了锄半天地,手脚疼半个星期。
七八年前,她的儿女们就劝她不要再种地了。早些时候,她终于放弃了种水稻,因为种稻她中暑住院,住院的费用比收成高多了。
家里人说她不听劝,非要折腾这么一回。她也不说话,回去后就只锄门口的菜地,不再种水稻了。
只是,我以后回家,她没活干的时候,总是望望远处的稻田,别人家稻子下秧时收稻子时她都要看看。去河里洗衣服,路过自己家的荒地时,话很少,走路也慢些。
这些年,她种地的活也干的少了。干半天活,手脚酸疼半个星期,自己还得忍着对身体的担忧,不能和儿女透露。地锄不了太深,挑不动水,浇的不多,瓜菜收的自然少了。她自己很清楚这些,地也种的少了。
我觉得,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土地,人到晚年,不能再劳动了,土地就将她抛弃,真是凄惨,也是农业经济躲不过的宿命。
当然,我并没有把这话说给她听。
只是不耕地后,她嘴里就念叨着,再过几年就要上山了。上山,是因为家里的祖坟在山上。
对她来说,不能再在地里干活,但最终能回归土地,也是一种很好的归宿了。
那养人的土地
当我长大以后,离开乡土十几年,偶尔间回来,吃几顿奶奶做的饭,那温暖能给我一种继续向前的力量,我才渐渐明白,这片土一直哺育着我。
种子在土地上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农民要和蛀虫做斗争,要和烈日做斗争,要和风霜雨雪做斗争,经过播种、育护、收割,经过一两百天的时间,最后经过烹饪,端上我们的餐桌,成为我们的身体的供养。
土地,她从来都是无声供养着每个人,城里人、农村人。
奶奶说的是对的,她被土地养育,这片土地确实养人。这晚年的,我认为的抛弃,如果看做是土地安排给她的休养,就合理多了。
在她有生之年,自能下地劳作起,到忙不动为止的几十年,和土地共生,也是彼此的幸运。百年后的回归,也难怪她能说的如此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