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网络上流传着这样一段话,瞬间击中了我的灵魂,因为它完全道出了我心声:
虽然你没能让我住上洋房,但也没让我在街头流浪;虽然你没能让我穿上名牌,但也没让我被冬天冻坏;虽然你没能让我成为富二代,但也没让我缺肉少菜;虽然你从没喂我心灵鸡汤,但我的骨头却遗传了你的硬朗;虽然我没能成为你的骄傲,但你却说一切都会变好!
这是关于父爱的一段描述,是写给父亲的散文诗,简单的话语却饱含深情。如今我不但身为人子,也身为人父,都说养儿才知父母恩,这真是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严父慈母,父爱如山,父亲的形象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永远是那么伟岸。高尔基说:“父爱是一部震撼心灵的巨著,读懂了他,你也就读懂了人生。”
父母是原型,儿女都是复制品。我的父亲整整大我二十四岁,因此我们的生肖是一样,各方面的遗传更加浓烈。记得我少年初长成,在家乡一带出没时,邻村一些之前没有见过我的老一辈乡亲如果看到了我,就会提到我父亲的名字,问我是不是他儿子,我感到很惊讶,于是反问对方怎么知道,对方通常只是一笑,说我好像我父亲年轻的时候。
被家乡陌生人一眼看穿底细的情况多次出现,我不由得面对镜子打量自己的外表,在五官和身材方面确实和父亲很像,但父亲的五官轮廓更加坚毅英武,身材体格也更加高大强壮。
父亲是一名老党员,年龄同大大相近。在那个上山下乡热火朝天的年代,作为家中的长子,父亲十七岁初中毕业之后就参军入伍,到新疆天山脚下去驻守祖国的边关。小时候听的最多的,是父亲给我和弟弟讲述他当兵时的往事以及新疆那边的风土人情,兴趣来了,父亲还会露一手,给我们做一顿山寨版的新疆抓饭。
那个年代,军人正当红。父亲在新疆六年,因为公务,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接触了不少的人和事,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每次父亲说到他经常背着钢枪骑着骏马在天山草原奔驰的时候,我们都一脸向往,只能在放牛的时候骑一下水牛过过瘾。而现在的农村早就机械化,到我儿子这一代,连牛也骑不到了。父亲后来成了老兵,有时会和其他战友一同出差,押解犯人或者护送要员到全国各地,那时就不方便携带步枪了,上级会给他们配备盒子炮挎在腰间,也就是我们在影视剧中经常看到的那种战争年代风靡一时的连排长专用利器,二十响的驳壳枪,没想到文运时期军队还在用那种老古董。有一次父亲出差途中刚好路过家乡,于是就背着盒子炮回家探亲,引来了许多羡慕的目光,很是威风。同时也对我几位叔父产生了影响,四叔后来也去沈阳当兵了。五叔因为名额限制入伍没有成功,便只好参加了民兵组织,每年都去进行打靶训练,过一下枪瘾。二十多年后五叔又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参军,算是替他完成了军旅夙愿。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外表粗犷的父亲居然在部队当过一段时间医务兵。带他学习医务的医生可不简单,是开国上将王震的儿媳妇,一位来自上海的沈医生。据说那个儿子是王震将军在长征途中捡来的,后来也在军界做了领导。但是父亲学艺不精,没有出师。记得小时候父亲帮我打过针,手法比较笨拙,针扎在屁股上好疼,后来就再也没让他给我打针了。但是父亲学到了拔火罐这个简单有效的医术,我见过好几次他义务给周围有需要的人拔火罐,当时的感觉就是挺好玩。
父亲一退伍就回到了农村老家,和母亲结婚后,第二年我就出生了。那时还是集体公社时期,现在的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然后每个村落——我们那里叫“湾”,为一个生产小队。整个大队有九个小队,我们八队是其中最大的小队,人口占整个大队的四分之一,有好几百号人。父亲先是在小队做会计,两年之后分田到户,集体公社不复存在,改称为现在的乡镇和村委会,八队的生产队长和会计父亲一肩挑,同时还兼任村委会的民兵连长,农忙时带领乡亲们进行农业生产,农闲时就教大伙打枪掷弹。我小时候除了玩泥巴,玩的最多的就是各种枪支的子弹和子弹壳。
曾经看到一份资料表明,人的记忆只能到四五岁,再小一些的事情就会淡忘。但奇怪的是我仍然记得两三岁时的事情,甚至更早之前,大约一岁左右的某个片段也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我记得我还在摇篮的时候,刚刚学会了走路说话,某个雨过天晴的午后,一位走村串巷的卖货郎挑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经过我家门前,货郎摊有许多玩具。我父亲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口琴,回家问我要不要口琴,我当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随口说不要。过了一会时间,卖货郎早已走远,我又开始展示小孩子反复无常的天性,吵着闹着要那件玩具,无论大人怎么哄都没有用,哭声不断。父亲没办法,只得沿着泥泞的马路一路步行追赶那位卖货郎,经过了好几个村落,一直追了好几里路,才追上卖货郎,买下了小口琴。那是一把红色的木制口琴,非常精致,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它的颜色和材质同我睡觉的摇篮架子是一个样。
我还记得两岁多的时候,刚刚分田到户没多久,家里的收入有了盈余,父亲就跑到城里去买了一台14英吋的黑白电视机。那时几百人的小队,就三户人家有电视机,而且都是相同的品牌、款式和颜色,可见当时物资匮乏,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每天晚上放电视时,左邻右舍都跑过来看,挤满了整个屋子,这情形就如同九十年代的录像厅一样。小时候我对家里挤满了人见多不怪,因为父亲也经常召集大家到家里来开群众会议。家里的墙上永远都挂着中国地图,每当有人想出远门的时候,都会来查看一番,这时父亲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卖弄自己的地理知识,让来人了解方向和距离。
其实父亲的知识面挺广泛,平时喜欢看书,文笔也很好。我小时候除了看一些父亲购买的军事革命类型书籍之外,也看过父亲写的几本笔记,里面有他摘抄的歌曲、诗词和歇后语,还有他写的一些文章,有篇文章里写到当兵时有次回家探亲,遇到了自己的一位当老师的同学,并同他叙旧。而父亲的这位同学,当时正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我感到好惊奇,于是就向父亲打听,父亲就说他和我那位语文老师读书时关系不错,成绩也都挺好,毕业之后父亲参军入伍,那位同学就在家乡小学教书。父亲虽然在文化上没教我多少,但他的一些藏书和笔记也给了我很好的启蒙,特别是小学二年级时,父亲送我的一本《成语词典》,让我比别人更早地掌握了一些国学知识,受益非浅。
父亲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平时别人需要援手,找到父亲时,父亲都会帮忙。比如说修建鱼池,翻新房子,或者经济上的小困难,只要找到父亲,都可以帮忙搞定。因为我农村老家的房子是在马路边,有时候一些跑江湖的小贩,或者到田野间打猎的猎人,经过我家门前时,总会试探性的问一下能不能给一顿饭吃,我父亲都会爽快的答应,并且会到隔壁的豆腐店买几块豆腐,几斤千张,再拿出坛子里面保存的腊肉,做一顿比平时还丰盛的家常饭菜请对方一起吃,不收任何酬金。有时候一些小贩感觉过意不去,会留下一点随身贩卖的物品,我父亲也会笑纳。我就用过一次别人赠送给父亲的袋装“海飞丝”,简直不要太水货!
父亲平时虽然勤俭节约,但对自己的孩子从来不会吝啬。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城里玩,顺便造访了一位本村在城里安家落户的朋友,他家的小孩有一辆可以安装电池驱动的玩具小汽车,见我爱不释手,很喜欢玩,于是让朋友领着我们一起去商场买下一辆同款,我非常开心地就抱着玩具小汽车和父亲回了家。回去后母亲听说买这个玩具车用了十元,就抱怨父亲又乱花钱,要他去退掉。父亲终究还是没有退,就让我拿着玩。那个时间大概是在一九八四年左右,要知道那时的十元钱可能需要一百斤稻谷去换,花掉了肯定会心疼。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在电视上看到“冰川”羽绒服的广告,将羽绒服的优点吹的天花乱坠,于是就跑到城里给我和弟弟每人买了一件羽绒服,虽然不是“冰川”牌的,但在那个普遍都穿着厚厚棉袄的年代,绝对很时髦。
每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都是宠爱的,就像鲁迅先生在《答客诮》诗中所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记得小时候,父亲高兴起来就会将我放在他的肩头玩耍,这正应了一句古话:子以父当马,父望子成龙。这些年来父亲给我的从来都不比别人少,而我却做的还不够好。虽然父亲对我的要求不高,但做为一个男人,有责任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若是进行横向比较,目前我混的比父亲年轻的时候差远了。如今我也是一位父亲,儿子聪明伶俐,读书用功,今后好好培养必定比我强太多。只有一代更比一代强,我们的民族才有希望。
父亲性格耿直,脾气暴躁,从来都不会去阿谀奉承,只认理,不认人,很有傲骨,这一点也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有时候看见小人得志颐指气使,父亲根本就不尿他,会骂一声:“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当年在部队,中央委员都给我敬礼。”后来我就问是哪位中央委员时,父亲告诉我说是苏静,当年曾到他们军部视察,刚好他在那里执勤,苏静就主动给父亲敬了一个军礼。我特意查了一下资料,原来这位苏静大有来头,是林帅的部下,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时,干部都是至少降一到两级使用,唯独将苏静破格提升为115师的侦察科科长。解放战争时期,曾经主导过和平解放北京的谈判工作,被林帅誉为“一个苏静可抵十万兵”,后来成为开国中将。
我的父亲确实不够圆滑世故,如果他稍微懂得变通,也许在部队里面早就已经提干了。以前母亲还给我讲述了这样一段往事,说父亲在当兵时,曾经有位大官给父亲留下联系方式,让父亲退伍之后去找他。但我父亲一直在老家农村过着渔樵耕读的生活,再也没有去找过那位大官。今年春天我在老家停留的时间比较久,无意中聊天又说到了这段往事,这次父亲讲的比较详细,说那位老革命是陶铸部下的得力干将,文运期间被打成了右派,后来年纪大了,想回到故乡女儿那里安度晚年,他有个儿子在著名数学家华罗庚身边工作,通过这层关系向上面申请,才获得批准。于是军方安排父亲和另外一个战友一起护送这位老革命,从新疆乌鲁木齐到福建惠安。一路上父亲对这位老革命照顾有加,没有落井下石。这让身处逆境的老革命非常感动,亲手写下联系方式给我父亲,对父亲说当兵期间不要找他,以免影响前途,复员之后可以随时来找他。并说像自己这样的姓氏非常少见,想找的话会很容易。我心想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像陶铸这么有名的革命家,部将的资料一定也能查到。于是就问那位老革命的姓名,父亲才说他叫蓝飞凤,我听到的第一感觉这名字好独特,像是武侠小说里面的人物,比如《笑傲江湖》中的蓝凤凰,肯定是为了革命方便,用的化名,估计查无此人。父亲说这个就是真名,他还有一个兄弟叫蓝飞鹤,在革命年代牺牲了。于是我在百度上搜索,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上面有他的照片和简介,父亲看到照片后,也异常惊喜,高兴地说:“就是他!”原来蓝飞凤在厦门大学读书时就已参加了革命,后来任中共惠安县委书记和红军独立师政委,组织领导了惠安起义,为新中国的创建立下了汗马功劳,文革期间错划成右派,平反后一直活到了九十年代中叶。看了有关这位老革命的介绍,我们都唏嘘不已。
护送蓝飞凤途经上海停留时,其间还发生了一些趣事。当时他们一行人在招待所安顿下来之后,已是华灯初上的傍晚,十里洋场的夜景格外璀璨,父亲和战友还有随行的蓝飞凤儿子这几个青年人按捺不住,想去外面看看上海滩的花花世界,但又担心这位老革命的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逛街,将他一个人丢下又违反规定。蓝飞凤到底是老江湖,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于是开门见山地对我父亲说:“小张,你们带我儿子一起去外面玩,放心吧,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跑不了。”父亲和战友遵从了蓝飞凤的建议,带着他儿子一起去感受夜上海的风情。站在苏州河的桥上,欣赏着东方魔都的美景,那位战友对父亲发出这样的感叹:“莫看现在我们背着盒子炮在这里游玩,好像挺潇洒,过几年都要回去种田!”我听完这段讲述之后,不觉莞尔一笑,父亲的那位战友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可真是一个明白人。父亲后来也提到,刚参军时的政策是复员军人都会安排工作,即将去部队时,有位乡亲对我父亲说:“你把一生的田都种了。”后来政策有变,父亲自嘲道:“没想到种了一生的田!”
解甲归田,铸剑为犁,在种田这方面,年轻时的父亲绝对是种田好手产粮大户。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时候,农村的万元户还挺稀少,父亲已经完成了那个目标。改革开放之后,农耕时代渐渐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得体无完肤,如今纯粹依靠种田只能解决基本的生活问题,父亲在家乡的农场坚守稻田,如同唐吉诃德在挑战风车。
往事成追忆,未来不可期。当年蓝飞凤口中的小张,早就成了年逾花甲的老张。父亲的腰身变得不再挺拔,满头像钢针一样坚硬的头发也都染上了白霜。就像《父亲写的散文诗》里面唱到的一样:“我的父亲已经老的像一个影子!”每次想到我还在老家辛勤劳作,并帮我培养儿子的父母,我都会莫名的心疼。我给钱父母,他们总是不要,说在家自力更生,还有积蓄。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我负重前行。扪心自问,我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他们一辈子吃苦耐劳,竟不奢望儿子的回报。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农民,平凡才是人生的常态。路遥说:“习惯了被王者震撼,为英雄掩泪,却忘了我们每个人都归于平凡,归于平凡的世界。”
写到这里,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从我的脸庞滑落。父恩之大,难以言尽,唯有用余生,尽力报答。六月是您的节日,我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我要对您说,愿您节日快乐,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