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再见,再也不见

执手相看泪眼,频频回头,挥手道再见……我在心中一次次臆想离别时的可能场景。然而一周前离家时,并没有想象中的不舍。从二十六到初八,十二天的时间已是奢侈,虽然相较于岁月的洪流它不值一提。

工作后的年年岁岁,故乡时常来到梦中,是儿时的玩伴,是破旧的房子,是泥泞的道路,是后来出现的坟。近两年春节,我如愿回到梦中的地方,身在故乡,却回不到过往。爷爷不在了,他的面孔甚至开始变得模糊;家里的房子部分翻改了,走来过往甚是陌生;能走的亲戚越来越少了,想见的人也不多了,倒是门口打球时,看到一个又一个从未见过的稚嫩模样,他们都姓“尚”,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谁,他是谁,互相不认识,可明明应该是近在咫尺的人。偶有一次,一个帅气的脸庞,满含笑意地问我:“啥时候回来的?”我顺着声音转向他,怔了怔,竟然有人给我打招呼,竟然还是我不认识的人。噢,不,他似乎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多年不见,越发英姿飒爽。“我回来两天了”,而他早已走过身旁。那些满脸皱纹、伛偻着背的人,除了附近的几位,不少只剩下模糊的印记,大多连这可怜的模糊也搜寻不到。陈先生骑着三蹦子带着我和小树苗、侄女在村里每一个犄角疙瘩转悠,路边闲谈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想在我们的身上试探出些蛛丝马迹,可我缺少对视的勇气。我怕看,也怕被看。

村里处处修了水泥路,交通很便利。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没有到大奶、四奶、五奶、六奶还有几位叔叔家逛逛,哪怕是到他们所在的胡同小巷站站也好,看看也好。这些对我没恩没义却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可是我又深知,明明是自己于心中找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让我一次次错失良机。我又陷入了自己的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

田里,种了小麦的是绿油油,还有被薄膜盖着的,不知种了些什么,一眼望去,千篇一律,连坟都出奇地相似,以致我找不到最想念的那个人。大年三十的傍晚,提着被妈唠叨埋怨的心,和爸爸一起去上坟。不知道女性错在哪里,还是传统封建的性别歧视,女性竟不允许上坟。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即使被骂,也不能错过。所以下午看到爸在院子里刮纸时,正在擀饺子皮儿的我悄悄走过去,让他去的时候叫上我。我只说了这么一句,相信他会懂。自从上次春节前不舍得走在他面前梨花带雨后,他应该能明白我些许的心声。只是没想到饺子还没包好,妈就催他去上坟,四点钟都没到,应该不会这么早。无意间瞥到他提着红袋子往外走,一时没在意,瞬间又狂追出去,“你去上坟吗?”“嗯。”“等会儿我。”他回来了,我也没少得了被妈一顿数落。习惯了,听着就好。好在不一会儿,她就让我不用擀了,想去就趁早去吧。我像被赦了罪一样灰溜溜出去,踏上上坟的路。其他先祖的坟我并不在意,我心中的坟只有一个。到了,爸让我在路边等着,刚下过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地里水泥混杂。我看着爸点燃黄纸、阴钞,情绪随火苗起伏,情感似火焰热烈。北风呼呼地吹着,吹乱了发型,吹不掉心中的尘埃。爸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两个不爱说话的人走在路上,静悄悄。上坟的人络绎不绝,爸一一打着招呼,我看着、听着,无动于衷,反正与我无关,可恰恰最该与我密切相关。去的路上遇到高良叔和他儿子,儿子我不认识;快到家时碰到等良叔和海战叔。如果爸不说,我认不出海战叔,比我哥仅大两岁的叔叔,爸的堂兄弟,小时候天天在我家玩的叔叔。偶遇的三位叔叔,都是想见而不敢见的人,是我意外获得的珍宝般经历。除了他们,这次旅程,别无所获。

本来有一个极好的机会能让我如愿——见想见的人。初五,家里来了很多客人,礼包将近二十。谈论到这些礼包时,爸说到时候要拿去我几个奶奶家,我的脑袋迅速升温,自己不敢去,和爸一起还怕什么?“我跟你一起去。”“我不去,让你妈去。”我立马就蔫了。“你为什么不去?”“我年前去过了。还得去看看‘大先’。”“大先”是我一位大娘,如今瘫痪在床。晚上洗碗时,爸对妈说:“明天你到她们几家看看去可管?”没有回应。“你看你咋不吭气?”爸又说道。迎来的却是妈的怒吼:“我不去,我说了不去。我到初八再去,明天初六我就是不去。”我不知道初六和初八有什么区别,不敢问,更不敢做工作。而我初八要走,想要一起去的愿望至此完全落空。

愿望落空,但因第一次带陈先生回老家过年,增添了许多意外的乐趣。大年三十上午,我和爸、陈先生三人一起贴春联;妈在厨房准备饺子馅。陈先生一边贴,一边喊

“包饺子”,三两分钟一次,搞笑的声音,奇怪的语调。“你又没包饺子,你包什么饺子?”我戏谑道。他笑笑不说话。下午真正包饺子时,他更是喊个不停,还解释说“包饺子”是观众调侃某春晚节目的梗。就这样,“包饺子”愣是被他喊了一整天。初一带他去县城,堵得水泄不通,五个小时的旅程,四个小时在开车、等车、乘车与赶路。“俺家有热牛奶,烤香肠”,步行经过太清宫时,听到从喇叭中传出的用方言录制的如此吆喝声,奶声奶气,乳臭未干。陈先生听了,使劲儿问我“你家有没有热牛奶,烤香肠”,然后像复读机一样,捏着嗓子模仿,到现在还不忘时不时来一句。再往前走,有家卖豌豆糕的吆喝“豌豆糕,豌豆糕,沙楞儿楞儿嘞,甜蜜儿蜜儿嘞”。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解释给他听。然后他又开始复读模式,不过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傻不愣登地,甜蜜儿蜜儿嘞”,让人哭笑不得。

亲戚走完了,年还远远没过,我却要走了。还剩最后两天时间,我想到县城再去碰碰运气。下午正好爸在抖音上刷到“千年白果树”的视频,建议我到那里去看看。“你一块儿去呗,顺便还可以给我们当司机”,我随口说。爸不爱逛街不爱玩,就爱打麻将,没想到他竟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初六,我难得起了个大早——九点起床,准备就绪,赶往目的地。先去了千年白果树,然后是上清湖,最后是新天地。因千年白果树的存在,附近很多玩乐设施和小吃摊,实实在在的物美价廉。三十块钱一百个圈,也是满载而归;二十块钱游乐场不限时随便玩,每个项目都不能落下;十块钱打气球,子弹一百发,真是欲罢不能。上清湖和新天地是近几年新开发的,湖是人工硬挖出来的,新天地就是一个游乐场,相比去过的其他游乐场,新天地显得太小太小,不过对于小小鹿县而言,也足够吸引人了。湖里划了船,场里坐了摩天轮,能够和爸一起,也是难得的体验。每到一个地方都先套圈,爸频频套中,原来高手就在我身边。老板们出尔反尔,陈先生怒斥“玩不起”。一直在县城外围转悠,一路通畅,就像今天一天的心情。

一行五人心满意足回到家,迎来家里侄女和外甥女的极度不满:出去玩为什么不叫她们?解释说“谁让你们不早起?”实际上是车子坐不下。为了弥补她们受伤的心灵,妈建议明天去亳州玩。制定好了计划,便开始玩套圈套来的飞镖。中者呼,不中者亦呼,大人小孩围镖而呼,不亦乐乎。天色渐暗,呼声渐消,爸妈此起彼伏喊吃饭,假期余额最后一天。

第二天,喊上妹夫,前往亳州。爸牢牢记得曹操公园里的两个大坟,是真大,不愧是曹操家族。去了动物园,被妹夫戏称“只有两头驴的动物园”,几年前了。现在除了驴,飞禽走兽,狮子老虎,鳄鱼蟒蛇,颇为丰富。有玩的,有看的,三十块钱的门票也值了。吃了自助餐,来到恐龙乐园,陪小树苗一起玩。有一个地方,需要先攀岩上去,然后滑滑梯下来。两个滑道,我和小树苗一左一右,陈先生在下面看着。我飞速下滑,只觉耳边轰隆轰隆响,滑到下面看到陈先生不怀好意地笑,他说“地动山摇,你往下滑时整个设备都在动。”哈哈哈,我也是重量级人物。玩到不能再玩,天都完全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出去。七点多回到乡镇,一片漆黑,没有一个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饭店,匆忙吃个饭。回到家,快九点。

收拾行装,下次再见。

再也不见。

2024.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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