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桥东到桥西是934步,从桥西到东也是934步。
这一切,他很熟悉。
陈德华吃过晚饭,又来到桥头,他今年二十岁,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庞。大概是连日睡眠不足,他那本来大而明亮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就象蒙上了一层灰雾,显得有些失神,自从三天前递上退伍申请以来,他又多了一茬心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5年了,眼看就要离开了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他哪能舍得呢?
滔滔的雅鲁藏布江,由南向北滚滚地流着。燃烧的晚霞,染红了半边江面,映得树梢都成了金红色,偶尔有几只打渔归来的小船犁着雪浪驶向岸边。
陈德华忽然想起了老班长,想起了那个高高壮壮的关东汉子,内心涌起一种羞愧之情。
那年七月,连队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当晚,刚好轮上他站岗。一到哨位,他就想起电影里被暗杀的镜头和血淋淋的惨状,心里恐惧不已。没想到五分钟后,平素对他严格苛刻的班长来到了哨位,他更没想到替他站岗的班长也在那晚被冷枪击中头部。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凤芝来队时的情形。她护着班长的遗体,不吃不喝不睡,呆呆地坐了两天两夜。安埋的时候,她抱着黑漆漆的棺木,不准放进墓穴,哭得昏死过去。战士们好不容易将她抬回连队,她醒来又往烈士陵园跑,三四个人都拉她不住。那一刻,他真无地自容,恨不得掉转枪口,以死谢罪。但他觉得那样做,对不起自己的班长,更对不起牺牲的战友,直到现在,他还恨自己那晚的怯懦、无能。虽然他后来参加突击队,亲手抓住了凶手,给班长和死去的战友报了仇,但他总觉得班长是替自己死的,自己永远无法还清班长和凤芝的债务。
700米的大桥,不一会儿就到了,仰望桥西凤芝小饭馆中透出的灯光,他又感到一阵心悸。
班长死后,凤芝带着小弟来到桥头,开了一家小饭馆,她说班长太孤独,她来陪着他。逢年过节,她总要到班长坟前点上纸钱,供上祭品,哀哀而哭。看到她那羸弱孤独的身体,他真想帮她一把,却又害怕见到她。5年了,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她饭馆门前徘徊,却没有勇气跨过这道门槛。再等几天就要离队了,今晚是否见一面呢?
夕阳不知何时滑下了山巅,波涛汹涌的江面,犹如熟睡的婴儿,变得平寂无声了,偶尔掠过几只觅食的老鹰,留下几声鹰鸣,更给寂寞空旷的黄昏,平添了几分凄凉。
陈德华突然觉得好孤单,好凄凉,不由自主地踏上了饭店的台阶,等到发觉,已经晚了,凤芝手端托盘,笑吟吟地看着他,“老兵,进来坐吧!”
他想摇头,又不忍,踌躇了一下,终于装作没事似的进了饭馆,并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请随便吃点,不要客气!”凤芝忙不迭地端来烟、糖、点心和茶,在对面坐下。看样子,她对他今天的登门异常高兴。
“5年了,你一共在门外转了384次,还不算我出门在外,你为什么不登门呢?”凤芝那双明亮秀美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忧忧地说:“你知道吗?看到你伤心,我就难过。其实又何必呢?你看,他去世了,我不是一样进得很好吗?”他指了指20多平方米的小屋,继续说:“虽然我也很痛苦,但一想到他,我就拼命地干,怀念故人固然需要,但沉湎其中,甚至干出傻事,又是否值得呢?对得住过世的人吗?”……
“是啊,5年了,我都干了些什么!对得住他吗?”从饭馆出来,他扪心自问,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明天,对明天,我要到班长坟前去请罪,然后撤回退伍报告,留下来好好干。”
他如释重负地迈开大步,跨上了大桥。
月儿已经挂上了天空,露出孩子般的笑脸,笑吟吟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