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休息的间隙，收到以前教过的学生发来的信息：

“ 黄XX老师得急病去世了。”

“世事无常啊。你也注意身体。”

看到信息的一瞬间，我很震惊。无法继续写下去，心堵得慌，然后，我居然有点想哭。

我从未想过，会为他流泪。我曾经那么厌恶他，厌到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我直到现在仍极不赞同他的教育理念，更讨厌他用极端的手段去对待学生。我曾那么厌恶他，厌恶到我要写一部中篇小说去抨击他的那一套做法。

然而，他居然就离世了。眼前的对手应声倒下，却不是因为战斗，那颗子弹还来不及射出，徒留一片目瞪口呆的静默。

想起那些诅咒过他的学生和前同事们，他们原本应该是拍手称快，但我想，此刻每个人应该会跟我一样难过。再大的恨，也顶不住在离去的生命面前低垂下来的头。

我很难过。难过的是，生命的脆弱。难过的是，他可能临死，依然死守着他那些顽固不化的教育理念。难过的是，我居然找不到语言来描述我的难过。

记得那时他刚从县上调上来当班主任，教政治。进校不到一个月时，他就已经名震全校，威名远扬。

他长着一头大猩猩的样子，尖嘴猴腮。常年穿着一套大两号的皱巴巴的屎黄色西装，脚蹬一双磨秃了的皮鞋。听说才40岁，但头顶上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为了把头发画好，他把左边的头发留得很长，并用发胶固定在头顶，以弥补中间那空白的一大片土地。

学生最盼望的，就是看到他走在外面时，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的样子。一下雨，他会脸色一变，用手护住头，急急地一甩一甩冲向室内。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大猩猩。

他那被雨淋湿的头发，没了型后就会软耷耷地垂下来，露出中间光亮的地带。学生会偷偷用手机拍下来，上传到学校的贴吧和各群。这个，可以让学生乐很久。

背地里，学生叫他“黄狗”、“黄鼠狼”、“黄世仁”......

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也没有断过，说他以前是个疯子，后来治好了，但难保以后不会再发。他以前是被人迫害过，留下了心理阴影，从此以折磨人为乐。他是个重症患者，看他那脸色，应该活不长......

我从没见过那么招人恨的老师。不管是学校的改革派、墙头草还是保守派都看不惯他。不管是好学生还是潜力待开发的学生，都那么恨他。自从有了他，先前对学校各种各样的怨言，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学校领导有时在公开场合会挺他两句，毕竟他还是帮忙挡了不少子弹，转移了很大一部分来自学生和老师的怨气。然而，散了会吃饭时，听到骂他的段子，这些领导也会亲民地跟着哈哈大笑。

他是这么开始招人恨的，当然，刚开始只是在高一二班这个范围内的恨而已。

以管理迟到为例。为了让班级管理走在前头，他要求学生提前15分钟进班，班干点名。提前5分钟仍未到校，按迟到处理。迟到的学生，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惩罚。比如不论男女，当着全班的面在操场跑10圈，女生下蹲100个，男生俯卧撑50个等。迟到3次，上报学校记过。

仪容仪表管理。女生不可以烫发、染发，刘海不可以盖过眉毛，超过肩膀的头发都要扎起。女生不能涂指甲油。指甲不能长过规定毫米数。男生只能剪寸头。不允许戴任何首饰。在校期间必须全身校服。每周一晚自习检查仪容仪表，不合格当场处理。这个处理，包括但不限于当即帮忙将头发剪至规定范围。

纪律。他常在教室后门的小窗子观察其他老师和学生的动态。很多老师都收到他的提醒：要注意不专心听课的学生。而一旦从小窗逮到不听课的学生，他会直接冲进教室里，把学生揪出来训话，全然不顾正在上课的老师的感受。

自习。他要求本班学生比其他班级延长半小时的晚自习时间......晚自习期间不准走动，不可以交头接耳，不可以看其它书......

很多家长也被卷入。一方面要跟小孩子做思想工作，听他们的抱怨，安慰他们；另一方面，也在积极跟班主任沟通，以更好地配合相关工作。有家长私底下说，黄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家里的皇帝现在被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再也不跟爸妈唱反调了。

第二年，他荣升年级主任，这股黄风就吹遍了全年级。

很快，学校原本的晚自习，从9点半延长到晚上10点。一学期后又延长到10:30结束。再后来，晚自习开始时间从7点半提前到7点。不到1年，全校的晚自习时间从7点一直上到11点半。高三年级甚至还有长明灯，意思是可以通宵学习。

自从他当年级主任起，年级上开始了督查制度。专门查学生各种行为规范，要求督查老师必须每半小时督查一次，并纪录相关督查结果。如未能发现任何不良情况，则视为教师失职。

有时逼急了，老师们也会变得很有创意。比如，我曾经看过这一样一张督查表：

19:00 － 19:30  ： 走廊有一只很小的爬虫。

19:30 － 20:00 ： 过道上有一只飞虫的尸体。

20:00 － 20:30 ： 一只鸟飞过，拉了一泡屎......

当然，后来这老师被处罚了。这张督查表的照片也成了一份地下热传的艺术作品。

与此同时，学校的宿舍里也开始了督查制度。除了老师，学生也要轮岗查。如果查不出问题，督查的师生要被罚。老师和学生之间，也可以互相举报问题。举报有奖。

被处罚的学生，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原因：

－ 中午不午睡，擅自在阳台晒太阳看书。

－ 晚上不穿衣服睡觉。如果要问怎么知道的，听闻是他亲自进入了学生宿舍，掀起学生的被子发现的。

－ 私藏口香糖。传闻是搜了身找到的。原本他是要搜烟，结果只搜出口香糖而已。

......

第三年，他成为了学校的中层领导之一,这股风就吹遍了全校。

最开始时，大家只是眼睁睁看着高一二班的同学受苦，并表示同情。课余大家会竖起耳朵听着他的各种段子，乐不可支。

任课老师们都在帮忙做学生工作。毕竟，有些学生确实挺欠管教，有人帮忙收拾着，自己的课也好上。反正最后，被骂的只是黄一个人而已。要知道，当所有学生都恨黄时，其余老师在学生眼里都是可爱的。

他任年级组长时，曾经有过两次暴动。

先是一名老师因为对他的管理办法很不服气，两个人在办公室里撕打起来，传闻该男老师占上风。此事的各项细节在全校范围内秘密地传播，大家觉得非常解气。不久，该老师调离了学校。

后来是某个班级在晚上十二点钟示威。学校领导紧急去给学生做工作，足足花了几个小时给学生做思想工作：“黄老师也是为了大家好。为了大家的前途和未来，所以才会严格管理。以后考上大学了，你们慢慢会理解他的......”  过了一段时间，带头示威的同学转学。

这些暴动都不了了之。

后来，当这股风吹遍了全校时，老师们才发现说“不”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全校每一位老师都必须要参与督查，同时也要被督查。

上着课，广播会突然响起，校领导开始宣布某班的某某因何事被处罚之类的。

下课的时间，也不得清闲。手机必须保证24小时开机，以防有重要事情发生，需要老师去处理。若学校联络不到老师，则重罚。

很多老师开始以校为家。学校还为此盖了一栋楼，作为教师休息室。晚上太晚了，可以住学校。社会上有传闻，此举对维护治安和安定教师家庭有贡献。据坊间报道，一时间学校家庭的平均道德水平提升了一个档次，毕竟老师们工作累瘫了，也不再有精力像以前那样出去乱搞了。

学校变得安静。从早上6:30一直到晚上11:30，学校不是在填鸭，就是在考试。考试这件事，从最初的学期考，到半期考，从月考到周考，最后甚至是天天考。似乎学校里，只有这两件事可以做。当然，学校的大头工作，还包括查学生违纪和处罚学生。

图书馆里没有人，体育馆里也门庭冷落。走在校园里，只有一股阴嗖嗖的冷风和学生阴郁的脸。走到布告栏，一整面墙五花八门的，全是对各类学生的处罚通报......

黄老师用几年时间，引领了一股潮流，这股潮流很快也传到了别的学校，全市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黄色气息。

如果教育可以杀人，那些年，黄老师已经“杀”了很多的学生。

那么多人，曾拼尽全力去恨他。然而，在听到他离世的一刻，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我们每个人，都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