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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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华的原身是一株生长在钟灵山上的白昙,受天地灵气与月华流光的滋养,在今夏静谧无人之夜修成人形。繁星挂满了整个天际,与皎洁明亮的月色照亮了九州大地,而一株清丽的昙花在此刻静悄悄的开放,散发出馥郁芳香。

她借着柔和清浅的月光,只见如玉的花瓣白如绢,轻如丝,超然脱俗不似凡物。像昙花那样舒展自己的双臂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清冷淡然的目光在看她。

或者说,她尚且还是一缕精魄,并未完全成形,他越过昙华的精魂看向的是在月夜下绽放的雅净白昙。

“到底是前尘未了罢,你才会选在今日开花。”他穿着一身绛赤色的袈裟,手上挂着一串白玉持珠,碧蓝色的眸子看向白昙时,口中念念有词,而后缓步离去。

黄杨树爷爷对昙华说过,世间为钟灵山上这株白昙慕名而来的人并不少,早有传言若能有缘一观昙花盛开,见者日后必定行好运,所求皆能如愿。

只可惜,世人只求一睹花开的芳华,却没有等待花开的耐心。树爷爷说唯有昭明寺的一个佛子,能够日日来给她浇水,禅定后才离去。

弯月渐渐西坠,昙华的原身盛即而枯,再待下一次绽放,便不知是何时。那夜她灵智初开,在钟灵山上徘徊了半宿考虑日后去处,待到东方即晓,听从了树爷爷的建议,前往人间。

因为知晓在人间昙花可入药,且昙妖一族自先祖诞生起就悬壶济世,从未危害人间,她便在钟灵山山脚的一个小镇开了间医馆,每日接待几个前来医治求药的百姓后,倒也清闲。

那日他不过刚踏进门,绛红色的袈裟就让光线并不明朗的小医馆都亮了几分。昙华无端想到一个新学的成语:蓬荜生辉。

只不过昙华没想到,再撞进眼帘的是一双无悲无喜的碧蓝色眼睛。来者正是被世人敬为神祇的元初圣僧。相传元初是韦陀菩萨的化身,以行慈悲故而行走红尘间,降魔护法,保人间太平。

自然,世人有多敬重他,妖界的妖便有多惧怕他。相传自他下山游历起,被他收入金钵炼化的妖物数不胜数,早到了妖见妖落泪而巴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地步。

也就是这样一个妖见妖跑路的人物,真正出现到昙华眼前时,却是一副虚弱病态之状。

钟灵山山脚多云雾缭绕,阴雨绵绵,凉风一吹,夕暮之时倒真有几分入骨寒意。他扶门将进,不时还轻咳两声,我连忙起座想要迎客,一边却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又顿住脚步。

“贫僧叨扰了施主,还望见谅。”声音冷然出尘,略带几分歉意。

一身绛红色袈裟,映得俊朗的面容愈发苍白。他虽为佛子,却生的比尘世大多数男子都要好看许多。丰神俊秀,眉目似画,偏首望向昙华时,那双狭长的凤眸淡漠空灵,凭空让昙华生出几分惧意而不敢近他半分。

“无妨,圣僧造访,昙华不胜荣幸。”昙华僵硬的挤出一抹笑,一眼就看出了他应是在降妖时受的伤,熟稔地从瓦罐中倒了碗汤药走向他,“元初圣僧,白芍收敛止汗、缓急止疼,三七止血化瘀,对您伤势应是有利的。”

元初容貌坚毅端正,面如天边满月,静坐疗伤都自有清然出尘之感。

碗中棕色的汤药漾开一圈又一圈水纹,直到纹理渐止,他才从调理伤势的施法中清醒过来。一双眸子低垂着,看了会后既没有喝下,也没有别的动作。再开口时,神情冷峻:“汤药中有昙花花露,你是昙妖。”

就这一句话,昙华警钟大响,可被人误会的委屈与气愤却先恐惧一步让她做出反应:“圣僧是怕我下毒害你?”

因着昙花有安神定气的功效,她还悄悄朝那碗汤药用灵力施了些许昙花露,想着他即便识破了她的真身,也能为着昙露的缘故放过自己。

只可惜,似乎事与愿违。

昙华脚下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了几步,已做好了一有不对劲就开溜的准备,直到和尚端起汤药到唇边一饮而尽,朝她微微颔首:“施主并未行恶,反倒解人病痛,施行善事,贫僧没有要炼化施主的必要。”

昙华听闻暗暗惊愕,想起世人谈起妖族时的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后快,如今听到和尚这番善解妖意的话,不能说是不吃惊的。

妖族一族分支庞大,没想到和尚眼里还分好妖和坏妖。

昙华这才噙了点轻松的笑意敢卸下浑身防备回头细细打量他。他身姿清朗挺拔,光风霁月,超然脱俗。眉眼柔和淡然,气度凛然清雅,垂眸间真颇有几分世人传述的慈悲佛意味。

那碗汤药随着佛子上下滚动了几下的喉结入腹后,肉眼可见他的气色好了几分,昙华不禁有些得意地凑近了几分去查看他的伤势:“圣僧可好些了?”

昙花素有“月下美人”的美称,昙妖一族貌美清丽,更何况昙华是在钟灵毓秀的钟灵山上生长的,杏眸盈盈流转间,当如新月生晕,美玉莹光,卓尔不凡,清雅脱俗,恍若天庭谪仙。

元初手持白玉持珠后退了几分,垂下眸光,拉开距离:“贫僧无碍,施主自重。”

后几天昙华去钟灵山上采药时才知道,元初下山游历还有另一个目的:应劫。

伤是在那日救被蛇妖挟持作挡箭牌的百姓所致。原本这小小蛇妖他并不放在眼里,但做不到罔顾百姓的安危,因而甘愿受了好几次蛇妖的进攻。

她回到医馆时,元初早已起身在榻上禅坐。闭目盘腿,断除妄念。只是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明,就连远观都让人觉得是如此赏心悦目。

虽说蛇妖于他还造成不了什么元气大伤,但蛇妖一族善用毒且对元初恨之入骨,他多少还是精气受损,便在她这停留了几日。

如今元初伤势已愈,欲同昙华辞别时,她看着和尚的背影与踏出的脚步,心尖一颤,本能地叫住他:“元初圣僧。”

绛赤色的袈裟即将拂过门槛时幅度顿止,他回头:“阿弥陀佛,施主还有何事?”

昙华抿唇一笑,紧张得连鸦睫都在轻颤,她的脑子乱到捋不出什么思绪,只是下意识就叫住了这个之前每日都会去钟灵山给白昙浇水的佛子。

“你……你能不能,带我去见韦陀菩萨?”

在昙华视线未及处,背光的元初僵立在那,听闻她这个请求,眸光一颤后又尽数敛去。

“阿弥陀佛,佛菩萨度众生,施主本心存善向佛,亦于贫僧有恩,自不会拒绝施主所愿。”

真如本性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人人本具,个个不无,在圣不增,在凡不减。

元初手持白玉佛珠默念经文,微微侧身,示意昙华跟上。

昙华乖乖跟在元初后边,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妖邪作乱,元初该收入金钵的收,该帮的百姓也会尽己所能,施粥布善。

路经钟灵山山脚,昙华才大着胆子扯了扯元初的僧衣衣摆,道:“佛子,可否将我的原身带上?”

元初颔首,后退了几步,示意昙华先行。她撇撇嘴,心里想道明明和尚总来给她浇水,早熟悉了这条山路才是。

山路崎岖难行,日照西山时两人在寻了一处地方露宿一宿,打算明日才下山。旷野寂寥,四野无声,万籁俱寂,唯有火堆燃烧树枝的噼哩爆破轻响。

昙华在元初禅定时没有打扰,只是一时看看那朵花苞馥郁将绽未绽的昙花,又看看天边的满月,她心头忽地就涌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昙华施主,夜间寒凉,早些歇息。”山风在两人身后呼啸,元初看向那道身着月白色衫裙的倩影,正欲启唇时她也正好朝他回头看去。

皓腕凝霜雪,顾盼亦生辉。

“元初圣僧,我睡不着。你能不能继续给我讲讲佛门的故事?我想听。”

连在他后边跟了一月,昙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拘谨紧张,因为她发现和尚才不像传言的那样冰冷无情,在不触及原则的情况下,他对昙华的要求可以说得上是有求必应。

“阿弥陀佛,昙华施主想听什么?”火光摇曳,元初摩挲着手中的佛珠,视线微微避开了昙华潋滟清亮的眼睛。昙华到他跟前盘腿乖乖坐好,说都可以。

这次元初给昙华讲的是阿难陀与摩登伽女的故事。

多闻第一的阿难陀天生容貌端正,在乞食途中口渴想向正在水井旁的姑娘汲水,姑娘本碍于等级不敢向阿难陀供水,却反受安慰。情窦初开的摩登伽女想要嫁给阿难陀为妻,应了佛祖出家修行一年的要求。半年后,摩登伽女在佛陀的教化下,欲海痴情的心平静下来,最后放下爱欲执念,到佛陀座前忏愧,转祸为福,成为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苍穹之下,烈烈长风顿止,只余篝火丛旁的两道身影被柔暖橘黄的火光照亮。昙华的眸子空荡荡的,倒映着火光,好像在想什么,良久,她才打破岑静。

“佛子跟我讲的摩登伽女苦恋阿难陀而入佛门修行,最后得佛祖教化放下爱恋的故事,实乃佳话。但昙华惭愧,世间爱欲嗔痴,我如今仍难以舍弃,只能待日后慢慢参透了。”

这时昙华不知道为何想起“韦陀”,在初化人形前往人间时,树爷爷呢喃的话都被她听到了:去佛门找你的情郎韦陀吧,不要在暮春夜里孤苦无依的花开一瞬只等他回眸了……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但昙华身为红尘中人,即便为妖,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七苦避无可避。

元初听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似有碎光浮动,晦涩复杂。

近灵鹫山的山林间,佛门气息已渐重。那些收入金钵炼化的妖物许是知道自己寿命将绝,惨叫声不绝于耳,听得多了昙华夜间常常惊醒。

但后来,这种被梦魇困扰的情况改善了。因为一道清冷的、隐隐泛出悲悯的嗓音在她耳边每晚念诵经文,这让她在纷扰惊惧中寻得一份安宁。

她见过金刚怒目,降妖伏魔;也见过菩萨低眉,但行慈悲。

之前有只百合花妖作恶时识破了她的真身,临破灭前爆出一团浓郁的百合花香,诅咒之语回响在整座山林:“昙华,你与你的情郎早被佛门拆散,还傻傻跟在一个和尚身后危害妖族同类,当真痴傻愚笨!可惜你情郎早已得道成佛,把你相忘哈哈哈……”

那时昙华顾不上百合花妖泯灭前的那些话,脑子里有些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元初闷哼的轻响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百合花妖的迷香对常人有催情功效,她自爆时带着十死无生的决绝,自是威力十足。元初即便早有防范,却还是抵挡不住这愈发浓郁的迷香。蕴藏山川起伏的眉眼紧闭,苍白的双颊之上泛了层细汗,耳垂处蔓延而上隐隐透出一股不正常的红晕。

“元初……”昙华瞧见他这副异样,有些不知所措。百合迷香只对怀情之人奏效,如若闻香之人无情无欲,心性坚定,自然无所畏忌。但她没想到催情香对元初影响如此之大。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山林漂浮的雾气与浓重花香的结合里,缓缓弥漫起淡淡的檀香。如流动时冷冷作响的山间清泉,缓缓抚平人心头的难耐燥热。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元初看都没有多看昙华一眼,只是闭眼诵念经文。

直到山雾与花香随着碧蓝眸子的欲色一同淡去,他再开口时,直视昙华,嗓音平淡清冷,染了一层喑哑:“贫僧昨夜失态了,施主见谅。”

随着昙华的动作,元初不为所动,身子却僵直了一瞬。她取出锦帕擦去了他脸上的薄汗,又将昨夜他情动之时脱力后掉落的白玉佛珠缓慢而虔诚地抵还到他掌间绕好。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她才如释重负的笑了。

“这串白玉持珠对佛子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我昨夜代为保管,如今完璧归赵。”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衣衫飘动,似有幽香。

元初挪开了目光。

他们在灵鹫山山脚下的一间客栈修整了两日,直到吸入体内的花香尽数散去后,元初才带昙华朝山上的昭明寺走去。

尖尖的金黄佛塔与袅袅青烟渐近,昙华愈发迟疑地顿住了脚步,她越走越慢,不一会就落在了后头,直到额间一痛,似撞上了硬物才回过神来。

“昙华施主可是迟疑了?”今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昙华含着涟漪水光的杏眸对上他的碧蓝色眸子时,就像望向了无尽苍穹。

“佛子,我有些害怕……我毕竟是妖。”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来缘去,缘聚缘散,皆是宿命。无论施主是否相信,施主……是与佛门有缘之人。”

否则,贫僧知晓所要经历的是情劫后下山游历怎会碰到你?

否则,贫僧怎会无缘无故日日去浇灌一株昙花?

否则,更久以前,怎会在韦陀菩萨从三魂七魄中分出那缕情魄后,形成自我意识,来到你的身边……

元初那刻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复杂,语气也不免多了几分感慨。

昙华听的懵懵懂懂,自然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只好小心翼翼地抱着存宝袋中的那盆白昙跟着元初继续向前。

灵鹫山上,昭明寺外,檀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寺院内那株百年菩提落下一地树荫,昙华便在树底下乘凉,看禅房里的元初静坐诵经。

佛理经文于昙华而言,枯燥艰深,但唯有听元初诵念时,她才不觉乏味。

元初抬头不经意与菩提树下那道盈盈目光对上时,山风涌动,绿波荡漾。

他微微勾唇笑了一下,好似又想到了什么,浅淡的笑意转为轻笑,后来连同胸腔都轻轻震动。

风动,幡动,仁者心动。

白昙被放在窗台边,等到月华初露,泄下一地流光,昙花便像在钟灵山上那般可受万物滋养。

小沙弥给昙华安排的禅房偏僻清静,靠寺院的后山,有一条自山上乱石间潺潺流下的溪流,溪水清凉甘甜,自被昙华戳破他就是从前那个日日来给白昙浇水的佛子后,元初不恼不尬也不解释,仍旧在每日做功课后给它浇水。

又一年暮春时节,皎皎明月夜,在寺内僧人都入定后,昙华瞧见那抹着玉色僧服的颀长身影朝昙花走去,才现身到他面前。

“佛子,今夜你要同我一起等昙花花开吗?”

亭亭玉立在元初眼前的昙华,未施粉黛,铅华尽褪,眉目间尽是灵动。她今夜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纱裙,一头青丝如瀑,只用一条烟紫色的绸带系着,晚风轻柔地吹拂起未能挽起的几缕秀发,不知会扰乱谁的心思。

元初没有拒绝。

玉色宫灯似的花苞待放,不过片刻,一切犹如奇迹,皎白似暖玉的万千花瓣一颤,目光迷炫的瞬间,成束的洁白花蕊栩栩玉立,幽香阵阵,玲珑剔透,连同星月光辉都显得失色。

昙花一现可倾城,美人一顾可倾国。不羡倾城与倾国,蓝天如梦雁飞过。

没有人注意到月色下一闪而过采集朝露后又迅速离去的飞影。

元初盛放着辉光的凤眸望着月色下雍容幽雅的白昙,脑海中先闪过的是见昙花花开绽放出烟火的清亮眸光,他念出佛号:“阿弥陀佛。”

昙花一现,证悟佛性。弹指一现,佛法难寻。刹那芳华,世间永存。


第二日,昙华寺内游荡时,在戒律院外听到棍棒打在什么东西身上的顿响。她掐诀隐去身形潜入,映入眼帘的却是元初红痕遍布、鲜血淋漓的脊背。

一下又一下,与强忍疼痛的瀑汗一同落下的,还有昙华水雾了弥漫视线,止都止不住的清泪。他在主动领罚。承认自己梵行不足,动了红尘妄念,理应受罚,却从未借情劫之由,向住持否认他对昙华动了爱欲之心。

他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跟她说,一人默默忍受。昙华一边笑他傻,一边又替他难过。

幽深僻静的云深处,每日晨光熹微时,除去鸟鸣外,古寺内环绕的便是僧人诵读经文的回声。

那次领罚后他什么都没有说,昙华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轻叹一声,她装模作样的拿着一本经书坐在菩提树下,眸光看向的却是带着师弟们做早课的元初。

和尚寒潭一样深邃的星眸,微微透着清晨山间冷冽的寒意,她不自觉就有了困意。在一阵又一阵浮沉的檀香里,在一座座庄严宝像前,在小沙弥们日常所述的一个个佛门故事里,在那双空灵寂寥的碧色眸子中,那些被尘封了许久的破碎记忆倒是逐渐清晰拼凑完整了起来。

昙花花神爱上了一个每日给花身浇水的樵夫,流连红尘景致,天帝震怒,将花神贬去凡间,惩罚它做一株一年只能开放一次的昙花。而樵夫被抹去了所有记忆,被送往释迦摩尼佛祖处成为一位尊者,赐名韦陀。

每年暮春时节,韦陀都会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昙花选择在暮春的夜里展露所有的芳华。只可惜,韦陀尊者没有再注意过这株普通如繁花的花株,昙花花神也只能一年又一年的枯等。

多年以后,因为一位下山历劫的佛子的细心呵护,花苞中孕育出新世灵智的花神修成人形,抹去被尘封了许久的记忆以花妖昙华的身份重现人间。

昙花一现为韦陀,情深不悔是婆娑。

夜深无人时,身法轻盈的昙华闪去大殿外,转瞬间只余一片月白色的衣摆消失在拐角处。石雕的韦陀菩萨威武英勇,身穿甲胄,法器金刚杵抗在肩上,一副少年武将的模样。

“这世间的一株白昙,你果真忘了。”

“但见你现在这般遁入空门,皈依佛祖,大道将成……我怎好再去纠缠?”

“若是佛祖慈悲,又怎会降下如此情难于你我二人;若是佛祖残忍,又为何让你分出一缕情魄化为元初来到我身边……韦陀,我都知道的……但是你往后可会后悔遗忘了我?”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整座古庙都陷入岑寂中,唯有昙华立于山风中定定看着泛着寒意的冰冷石像,朱唇微张,良久不语,没有人能回答她。

站在不远处被暗夜隐没了身形的元初凝望着衣裙翻扬的昙华,平摊的掌心好像握住了她一滴又一滴的滚烫,却始终掩不住内心的苍茫凄切。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他仅仅是韦陀尊者的一缕情魄就好了,那么他只用遵照尊者最后的一点愿想,悉心照料好那株白昙即可。

但他转世为人,尝过人间七苦,早有了自我个体意识,因缘皈依佛门。如果不是佛祖的考验,如果不是下山游历,如果不是佛祖指引他去到她的医馆,如果不是因缘相会,他也许早已成为世人眼中端坐莲花宝殿之上面带哀怜悲悯之色,可除众生愁苦的慈悲佛。

夜已深,昙华早已离去,元初思绪繁杂,也在不久后对着韦陀尊者的石像念了一句佛号后信步离去。没有人知道,那夜元初刚离开不久,石像前突然闪起了一道金光,不久后又散在山风里。

昙华离去得很突然。她心愿已了,执念已散,妖气已净,似乎找不到留下的理由了。

等元初闭关出来发现昭明寺中再找不到她的身影时,才想起来他们从未好好告别。

月夜下他于暗处静听她的佛前呓语,默望她窈窕婀娜的身影,就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她只给他留下了那株白昙。

元初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望向昭明寺袅袅升起的青烟,这里信徒虔诚,香火鼎盛,却再也找不到记忆里那双灵动清亮的眸子。

元初的身后,住持洞若观火,心如明镜,却无法多言,只能双手合十,轻叹着念出佛号:“阿弥陀佛。”

有些劫难,旁人无法插手。只有红尘走过一遭,敏觉顿悟,才能放下妄念,修菩提心。

他像是再克制不住汹涌的情绪那般,闭上了双眼,敛下了所有凡绪。情劫已过,往事不堪回首。

从此往后,皈依佛祖,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几十年光阴不过须臾一瞬,元初圆寂之时,隐有梵音阵阵,金光弥漫之下,他置身于庄严宝殿,佛陀端坐莲花宝座之上,有道穿越云层阻碍的梵语抵达他的耳边:“尘世凡俗走过一遭,见过众生疾苦,尝过世间百态,你可还有挂碍?”

元初抬起眼帘,一双碧蓝色的眸子无怒无惧,无悲无喜,良久,他看向了窗边放置的那盆昙花。

月夜下,一道璀璨流光温柔地向它笼罩,花苞似有所感,在玉色华光与他的注视中慢慢完成了最后一次绽放。

“这世上多的是生命短暂的人,我只愿拼尽一生精力,也要抛弃世俗偏见,奋力去追寻平民百姓眼中那遥不可及的美好。盛极便是凋零又如何,流星一瞬,已是灿烂无比,总有人会永远记得我花颜惊世的美。”

“元初,我已向世人展露过穷极一生孕育的风骨神韵,总有一次,我只想开给你看。”

她的不辞而别,不过是想成全他的大道之心。

此刻他不是韦陀尊者的一缕情魄,也不是昭明寺中如众仙捧月般存在的圣僧,他只是钟灵山上那个日日悉心照料白昙花的小和尚。

“红尘俗世,如梦幻泡影,我已无挂碍。”

又是百余年,弹指一挥间,络绎不绝的信徒步入昭明寺祈求福佑时抬首才惊觉,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座慈眉善目的佛陀金像,他的座边盛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金昙花。

昙花一现为韦陀,情深不悔是娑婆。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若问此生何所求,与君携手天下游。

等闲若得东风顾,不负春光不负卿。

【尾声】

昙华下定决心离开那日,遇到了昭明寺那位慈眉善目的住持。此时昭明寺外绿竹苍劲,翠鸟欢鸣,春风化雨,缠绵不息。

“大师,既然没有结果,佛祖又为何安排两人相遇?”

“滚滚红尘,茫茫人海,所有遇见,皆随缘聚;所谓离开,不过缘散;使命已成,如有所得,但行慈悲,为爱放手。有缘之人,自会再相见。阿弥陀佛。”

是呐,有缘之人,自会再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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