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舅在二零零九年时过世,到今年已经快整整八年了。他去世的时候,我刚上高一,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社会混了一年了。
要是大舅还健在,今年就六十八了,要奔七的人了。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大舅是在农历的冬月去世,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的生日是在腊月二十四。那时我在上学,高中课程紧,要腊月二十一才放假——我跟妈说:正好赶得上二十四去给大舅过六十岁生日。
然而,我连见大舅最后一面的机会的都没有。
就在零九年的冬月,大舅永远的离开了。那时我还没有放假,大舅下葬前的“大夜”我没有回去磕头——甚至他过世的消息我都是在放假那天才知道。
放假那天妈到车站去接我,我很开心。因为在县城读书,好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那天天气不错,要过年了,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我问妈,大舅要满六十了,准备怎么去给他过寿,给他热闹一下,——在我们那里,六十岁,是一个人很重要的时间节点;在那一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会前来祝寿。六十岁,一个甲子了,可以安享晚年了。
“你的大舅舅已经去世了!”妈妈很平静地看着我说。
“怎么说,他马上过寿了,你在说什么?”我吃惊地看着妈。
“你舅舅在冬月的时候生病走了,是真的。当时你在学校,怕影响你读书,没有告诉你…….”
我看着妈,她的眼睛红了,眼看泪珠子就要掉下来了。
那一刻,我知道妈没有骗我,大舅真的走了。而且去世整整一个月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明晃晃的太阳让我眩晕。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往下落,周围的嘈杂和喧嚣在此刻变得无比宁静起来。大舅的身影开始在我的脑海中一遍一遍闪过,我极力思索,可又回忆不起什么。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漂浮在空气里。原来在你极度痛苦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我只是想哭!
我呆呆地站在车站门口,止不住的哭出声来。来往上街的人们,好奇的看着我——一个人站在车站门口嚎啕大哭,这种场景可不多见。
我妈过来试图擦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她拉着我的手,我哭着跟着她往家走了。
二
我和大舅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当年八月底,高中入学之前。那时他到我家里来,给了我两百块钱,叫我好好读书。
我说:“大舅我好好读书,将来报答您!”
他笑呵呵地说好,他等着这一天。眼睛眯成一条线。
谁能想到在那个冬月,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我的大舅了。那个最爱我的大舅,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大舅是家里的长子,差不多比我妈大二十岁,我妈是他们四兄妹中年纪最小的。印象中,大舅是个老实本分的庄家人,身板挺结实,个子高,大脸庞,稍微有些驼背,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声音洪亮,嗓门大。脸上常年挂着笑,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大舅很勤奋,自家养着一头母黄牛,开春的时候就牵着黄牛去给别人犁水田挣钱,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机械设备,他的生意还不错。那时我家还在种水田,有几年我爸在外打工,我妈一个人在家种田,要插秧的季节,大舅就会牵着黄牛来给我家犁地。我们和大舅大概隔着十多里路,中间要过一条街,犁完地,他又自己牵着牛回去,一来一往三十里路出去了。
我家常受到大舅的照顾,农忙季节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会来帮忙割谷子,掰玉米。我爸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极为困难,那时大舅经常会给些鸡和猪肉接济我们。我小时候吃了很多大舅买的零食,饼子,糖果,还有哇哈哈的饮料。
我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每年放假,都会去舅舅家玩。他们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湖,旁边还有一块两百多亩的公家果园,里面有李子和桃。名义上是公家的,但只要熟了,我们都会去摘。这片湖和这片果园,实在让我留恋的很。每年放假了,就眼巴巴的等着大舅来接我,或者有时候跟着大人去舅舅家,我就不走了。然后我们去湖边找河蚌,捉鱼;去园子里偷吃李子,那李子至今让我记忆深刻,个儿大,紫黑色,看着十分诱人,但是太酸了,我总等不到他们成熟就摘来吃,自然牙都要被酸掉。
我的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长兄如父”这几个字大舅当之无愧。大舅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孙子外孙共四个,也算是儿孙满堂了。我记得大舅在世的时候,每年五月和七月都会在大舅家过节,五月过“花朝”,七月过“月半”。过节那天,我们家、幺舅家和大舅的女儿女婿家们都会在大舅家过节,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很热闹。大舅和大舅妈提前几天就会开始张罗,在这一天忙进忙出,妇女们都会帮忙做饭烧茶,我当然只认吃了。
可以说,我们这一家人全靠大舅维系在一起,平时大家都忙,每年也就这几个节气的时候在大舅家聚聚。但大舅从来不摆一家之长的谱,总是默默的做好这一切——后辈们的零食,消磨时间的瓜子,水果,都会提前买好。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不会在桌上发表什大论——我甚至已经忘了他喝不喝酒,好像喝一点,但不多,抽一点纸烟。就这么点喜好了。
由于大舅脾气极好,从没见过他和舅妈吵嘴。儿女成家之后,他们老两口独自住在一边,种田,喂猪,养一头牛,自己有块菜园子卖卖菜。虽然苦点,但日子还是过的多滋润的。
三
我有三个舅舅,大舅,三舅和幺舅。至于为什么没有二舅,据我妈说在二舅要上高中的时候,得病死了。那时我妈都还小,没有印象。因此我就只有三个舅舅了。
大舅和三舅的关系,实在让人很是费解。大舅和幺舅家隔着屋檐,三舅住的比较远。
从我记事开始,大舅和三舅就极不对付。
三舅是个教书匠,平时没什么话,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大舅和三舅矛盾的起源,是从他们两家互换山林产权开始的。反正经过很复杂,是非曲直我也不甚了解,说不清楚。他们两兄弟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兼容的地步。大舅虽然人本分,但是及其固执,甚至可以说是顽固。两兄弟经常有骂战,大舅经常跟我妈抱怨三舅的不是。我妈夹在中间,很不好做人,但她不好说什么,只好劝他们看开些,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但大舅就是认为他吃亏了,三舅占了他大便宜。就算过节在我家碰面,他们也互不说话,像是从未谋面的生人。
但大舅对其他的人,却极其热心和古道心肠。不曾和谁有过节和冲突,乡邻有个红白喜事,也是尽量帮忙。去世的那一年,大舅还打了许多斗笠送给周围乡邻,我家也有一个——不曾想,这竟是大舅留给我们的唯一念想了。
我妈说,在大舅的葬礼上,有很多人来给大舅放鞭炮,算是送大舅最后一程。
可是一直到大舅过世,他都不曾原谅过三舅。
回光返照的时候,大舅开始交代后事。我妈说,直到他要咽气了,他还在骂三舅,叮嘱他的后人说不许三舅给他放鞭炮,他的“大夜”也不需要三舅来。
看吧,大舅固执到这种地步。
大舅是因为被狗咬之后患病去世的。大舅妈说他去世之前及其痛苦,怕光,怕水,听不得声音。被折磨的很瘦。去县城的医院住了几天,但人已经不可能挽救回来了。那个病我没有亲自见过,只是略有耳闻,大舅去世前肯定是受过这病很多折磨的。
四
腊月二十四,小年。
那天,我们一家去给大舅过寿。只不过那时大舅已经躺在地里,我们看得见的只有大舅的遗像了。
照片中的大舅很安详,脸盘饱满,眼睛很有神,嘴角微微上扬,给人的感觉很平静安详。他的照片镶在相框里,放在堂屋的香火上,供奉着。我静静地看着,脑子回想起这么多年大舅的身影,他走路的神情,说话的声音,像电影交卷一样徐徐展开,越拉越长,越来越模糊。只是,从此阴阳两隔,舅侄的缘分真的只有来世再续了。
大舅的坟就在房子旁边不远的农田里,坟的旁边是一排大碗口粗的杉木,正面望着远处的青山,往下几块田就是那个大湖,湖面静悄悄的,没有风,很有肃杀的感觉。天气很素凈,充满冬季才有的肃穆。我们亲朋好友围在刚刚新修的坟墓前,静静地站着。新填泥土还没有变色,高高的隆起在地面上,大舅在里面睡着了。大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然后,我们开始放鞭炮,给大舅过生日。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夹杂着呛人的硝烟四散开来,围绕在大舅坟墓的周围,渐渐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生日快乐,大舅,您满六十了!”我默默地在心里念。。。。。
五
新一年的正月初一,我们去给大舅上了新香。氛围不在那么悲伤,新的一年了,总得往前看。
大舅死后,就只剩下大舅妈一个人住在他们原来的房子了。舅妈本来个子就小,大舅过世之后,舅妈没了依靠,明显比以前闷了很多,常见他一个人发呆。加上这几年儿子儿媳老闹矛盾,大舅妈跟着操碎了心,苍老的更加厉害,头发比以前白了许多。
现在,家里的一家之长成了三舅。大舅去世之后,三舅还是买了鞭炮在他坟前放了。大舅的女儿女婿也开始和三舅走动,逢年过节,我们都在三舅家过。正月拜年,三舅也会给所有的小辈发压岁钱。三舅也为了大舅妈的低保社保问题和大舅外孙的入学问题跑上跑下。曾经大舅和三舅到死都不能调和的矛盾,现在早已随大舅过世,烟消云散了。
前年的腊月,大舅的儿子给大舅立了碑,碑文很简单,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户口籍贯。然后,是一排至亲兄妹,子孙后人。我的名字,自然也在碑文之上。
八年了,我时常想起我的大舅。我从小受到大舅极大的疼爱,却在他生命将尽之时未能见他最后一面,这是我此生极大的遗憾。
只希望来生,我再能叫他一“舅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