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的幸福,不如真实的温度

三十九岁的阿慧上个月离婚了。

消息一传开,阿慧的亲朋好友就像被惊动的蜜蜂,集体倾巢而出,追着阿慧问为什么。

对此,阿慧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八卦,并且很理解他们如此震惊的原因。

在旁人眼中,她是值得羡慕,学习奋斗的对象,拥有着能构成这个年龄层所谓成功的标准配备:一份轻松稳定的工作、一位收入颇丰,从无绯闻的丈夫、一个在上寄宿中学,亭亭玉立成绩优异的女儿。本该就这么无忧无虑步入中年的女人,却突然掉进离婚的深渊,怎能叫人不好奇?

然而面对追问,阿慧却缄口不言,只摆出一个“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但是行行好别问了”的讨好加哀求式苦笑以示回应

其实阿慧并不是不想解释,而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决定离婚的理由是,不幸福。她甚至能想到这三个字会引来更多的质疑:

“不幸福?不幸福是什么意思?他出轨了吗?他喝醉酒打你了吗?都没有?那有什么不幸福的?”

“那什么是幸福?把你拥有的这一切都毁掉重来吗?你三十九岁了,不是十九岁。干嘛要在这个年纪把自己搞得一无所有?”

“你以为那些没离婚的人都幸福么?不过在尽量维持罢了。为了这种理由让孩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你不觉得自己太天真太任性了么?”

确实,比起出轨,家暴,酗酒,赌博,“不幸福”实在过于抽象牵强了些。

但这三个字在阿慧看来,则像个巨大的红叉,鲜明地覆盖在婚姻生活里,时刻提醒着她这段感情有多不及格。

嫁给丈夫姜先生的时候,阿慧才刚毕业进一家银行工作不久。那是个小支行,活儿很少,每天晚出早归,优哉游哉。

阿慧不爱逛街不爱玩,只爱看书,所以大把的闲暇,她都躲在房间里捧着书本,静静地,像尊雕塑。

父母见状很是着急,怕女儿如此下去会成书痴,误了终身,于是赶紧为阿慧安排了一场相亲。

  对于父母的决定,阿慧总是顺从的。她从小就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漂亮内秀成绩好,懂事听话知分寸。有时,她也怀疑自己这样其实是无聊俗套没主见,但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她知道为了让自己有优渥的生活环境,离开乡下到城市扎根的父母有多不易;也相信,他们是最了解她的人,给她的选择一定不会错到哪里去。

男方是父亲同事的孩子,两家的家境也算是门当户对。

见面那天,两人坐在各自父母身边,低着头,尴尬又紧张。

末了,阿慧壮起胆子抬头仔细看了看姜先生,姜先生也抬头看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没有生出两情相悦的火花,却也没有撒下两情相厌的反感。

阿慧记得一本书里说,所有清澈滚烫的爱河,最后都是一汪混浊冰凉的水洼。

阿慧想,既然如此,直接踏进后者又有何不可呢?于是和姜先生两人这么两情相不悦,相不厌地相处了半年,半年后双方父母催促,两人便匆匆举行了婚礼。

最开始的那几年,婚姻还是阿慧想象中该有的样子:一起醒来,一起吃饭,姜先生会偶尔帮忙做家务,会在周末带她回父母家吃饭。日子虽然依旧没冒出火花,却也因着另一个人的存在多了几分温暖。

但渐渐地,阿慧觉出,那几分温暖不过是种体面的幻觉,就像薯片的包装袋,看上去饱满充实,实则里面一片虚空,填不饱胃,也填不饱心。

比如,姜先生从不给她加菜,也不吃她吃过的东西;会随手拿她心爱的书当杯垫;往她养的兰花花盆里弹烟灰,倒喝剩下的啤酒;在她偶尔加班到深夜的时候,不闻不问呼呼大睡;在她心情沮丧,身体不适的时候,浑然不觉地看着电视哈哈大笑。

尤其是在她怀孕到生下女儿之后,她以为丈夫会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改变,以为有了孩子他们就能建立起一种更牢固更深刻的情感。而这情感会盖过包装袋里的虚空。

可是都没有。她只能在被孕期的焦虑和产后的手忙脚乱折磨得崩溃大哭的间隙,听他埋怨一句:“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你这样娇气?”

离婚协议就是在那时的孤独无助中写悄悄拟好的,阿慧把它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每天拿出来读一遍再放回去,想着等女儿大一些就签了它。好像它是个秘密武器,一甩出去就能结束这无边的孤独与关无助,结束这段明明是伴侣,却比独处更寂寞的关系。

在这份秘密武器的支撑下,阿慧陪着女儿一点点长大,六个月,六岁,十六岁,那份支撑逐渐被生活的忙碌和母亲的责任所替代。她几乎快要忘了那份协议和那份结束一切的勇气与决心,任这段婚姻就这么像包装袋一样存在下去。

直到上个月的一个周末。阿慧带着女儿逛商场,在首饰区碰到了同事和他太太。同事太太身材臃肿,穿着也老气,看上去比阿慧大好几岁。但同事的眼里全是柔情与宠溺,拿着两只手镯在太太手腕上比来比去,轻声轻语问她更喜欢哪一只。

也许阿慧盯着他们看了太久,女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很羡慕哦?爸爸从来没有这么对过你么?”阿慧又愣了愣,然后对女儿诚实地摇了摇头。

是真的没有过的。即使是结婚前,姜先生也没送过她什么用心的礼物。能记起来的,只有一瓶香水,那还是在某年情人节,两人吃完饭路过一个化妆品店,店里搞促销,邀请路人试用,店员热情地过了头,姜先生被缠得没了耐心,索性买下一瓶香水塞进她手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啊?”女儿声音里含着嘲讽,稚嫩的脸天真得有些残忍。

阿慧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背对女儿,拼命压制住涌上胸腔的悲凉。那一刻,她才又重新想起床头柜里那份离婚协议。曾经,是因为女儿,她才将它当做一个秘密武器封藏起来,不让它去摧毁这个家,拯救自己的不幸福,而如今,却遭到女儿略带嘲讽的质疑。原来,自己所有的忍耐都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坚持。那么,还有什么理由再犹豫呢?

那天回到家,阿慧重新誊写了离婚协议。协议很简单,房子是公婆买的,钱两人也一直是各花各的,几乎没什么需要分割的共同财产,她只要求得到女儿的抚养权。

签字前,阿慧去了女儿的学校,和女儿深谈了一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和这些年的内心感受。本以为女儿会哭,会反对,没想到,女儿只是认真地听完,然后紧紧抱了抱她,说:“其实我早就希望你这么做了,别人家的爸妈哪怕吵架也是热热闹闹的,而你们总是静悄悄像陌生人,弄得我也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大声笑,所以我支持你的决定,但你得让我你的小做拖油瓶,一直陪着你啊。”面对怀里比自己以为的,更懂事的女儿,阿慧落下泪来,因为欣慰,也因为内疚。

接过签了字的离婚协议的时候,姜先生正在看电视。他放下遥控器,瞥了一眼协议书,又瞥了一眼阿慧,然后重新拿起遥控器,把注意力移回电视屏幕。半响,见阿慧没有放弃要自己回应的意思,才慢悠悠说道:“这把年纪了,你瞎折腾什么。”声音是轻飘飘的,带着几分不屑与若无其事。就像阿慧无数次提醒他不要随手拿她的书当杯垫他说:“不就是本书么,瞎矫情什么。”时的不以为然一样。

阿慧盯着又把脸转向电视屏幕的丈夫看了一会,没做声,起身回了卧室,轻轻关上房门。

接下来的几天,阿慧在单位附近租了间单人公寓,又找了位律师去跟姜先生交涉。然后寻了份收入还不错的兼职,如果要独自抚养女儿,必须要更加努力工作才行。

期间,父母气势汹汹来劝和,然而,见女儿把公寓收拾得温馨舒适,人非但没憔悴无力,还比以往更开朗,神采奕奕,也就稍稍放心,不再多说什么。

律师的交涉似乎很顺利,很快,阿慧就收到了附着姜先生签字的协议书。

看着姜先生的笔迹,阿慧皱了皱眉,旋即,又笑了。

她忽然明白,那本书里的那句话是错的。

所有清澈滚烫的爱河,就算最后都是一汪混浊冰凉的水洼,也是有一点温度在的。

而那一点温度是——

即使对方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看了无数回,在彼此眼里也是可爱,可怜,值得关怀,值得担忧的。

即使光阴和岁月将对方身上最吸引你的部分,变得普通平凡,但在人群中他也还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或许你会和他争执,甚至对骂,可你始终无法做到像陌生人一样忽视他,把他的一切都隔离在内心之外。因为你知道,他仍然是你最想与之携手走完一生的人。

就像同事和他太太。

而没有经历过滚烫的感情,最后只是一只漏了气的包装袋,或许远远看上去还是很体面,但你明白,即使穷尽一生,也无法从里面获得一丝真实的温暖。

就像她,和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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