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车马慢,从前的罗曼史,才是真的浪漫

所谓知子莫若母,用我奶奶的话来形容我爸,就是一个字:倔。奶奶常说我爸倔的跟头驴一样,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年轻时没少让她操心。

奶奶说的这件操心事,就是我爸跟订了婚的初恋退婚这事儿。

那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土地虽说已经按人头分配到每家每户,但在鲁西北这个偏远的农村,穷是历史遗留问题。前些年家家户户一家老小都是靠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来度日,能吃饱饭的也就是每个分队的队长家,普通人家都得不同程度地挨饿。如今自己种地,也是一穷二白,顿顿玉米面饼子加自己腌的咸菜,爷爷常常把老房子的檩条抽下来拿到集市上卖掉,换点玉米面维持一家十几口人的生计。

在这种情况下,我爸念书念到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在那个年代,初中学历已经是凤毛麟角,因此他被村里叫到大队上帮忙,给村里做会计。我爸头脑聪明,把这份工作做得稳稳妥妥,深受村支书的赏识。不久村支书做媒,把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给我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爸还没想清楚就稀里糊涂跟那姑娘订了婚。

几次相处下来,我爸不干了,跟我奶奶提出要跟女方退婚。我奶奶一下子火冒三丈,抄起笤帚对着我爸边打边哭,奶奶心疼那三块钱的彩礼钱。按照惯例,男方提出退婚,彩礼应该归女方所有。任凭奶奶怎么哭闹,绝食,我爸就是不依,嚷嚷着婚姻应该是自由的,性格不合不能结婚。最终奶奶妥协,把婚退了。

村支书火冒三丈,气冲冲地找到我爷爷,黑着脸吵吵了一顿,爷爷奶奶陪着笑脸,说尽了好话,最终以让我爸回家才结束这场闹剧。奶奶整天唉声叹气,对着我爸就唠叨:“三个儿子,前两个都听我的话,都顺顺利利成家立业,就你这个不孝子,倔驴,我看你啥时候能找到媳妇儿!”我爸受不了她的唠叨,干脆在离家二十里地的镇上的油棉厂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才回到家里,避免了听奶奶喋喋不休的唠叨。

奶奶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着我爸,回过头就到处张罗着让人给他介绍对象。奶奶的一个堂妹,也就是我妈的四婶儿,一看奶奶着急上火的,就答应着帮她物色着。

有一天这四婶儿拿着纳了一半儿的鞋底儿到我姥姥家串门儿,看到我妈跟着我姥姥纺线——那时候我姥姥下地干活回来常常给人纺线来贴补家用。这四婶儿眼睛一亮,就跟姥姥商量:“闺女也二十几老大不小了,该介绍个对象了。”我姥姥叹口气,说:“我这个闺女,前前后后相了好几个了,都不成,我劝她别挑了,再挑就没人给咱介绍了,不听,主意大着呢,我这也正想让你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介绍下。”

我妈那时候二十二岁,一米六七的个子,五官精致,有点营养不良,所以皮肤有点淡淡的小麦色,能吃苦,又有一副好嗓子,是姥姥村里数一数二的姑娘,几次被城里下乡的歌舞团相中,我妈通过了二轮面试,总是在最后一关被我姥爷拦下,理由是姑娘家家的,别整这些抛头露脸的事儿,正经找个人嫁了才是正事儿。

四婶儿一听,这正巧的事儿啊,一拍大腿,跟姥姥约定了相亲日期,当天下午就骑上自行车,回娘家找我奶奶商量去了。把我妈的情况跟我奶奶一说,我奶奶自然是高兴得团团转,连夜把给我爸早就预备好的新衣服从箱底扒拉出来,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专等着相亲那天的到来。

那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干冷干冷的,土地都被冻裂了缝,缝里布满了白霜。相亲那天,我爸穿了条夏天的浆白裤子,棉袄外面套了件军黄色的上衣,戴了顶军人样式的黄帽子,穿着奶奶做得千层底单鞋——我爸爱美,冬天宁可冻得脚疼也不愿意穿臃肿的棉鞋,用自行车载着媒人就去了我姥姥家。进屋跟我正襟危坐的姥姥姥爷打了声招呼,回答完一圈儿人查户口似的杂七杂八的问题,又进里屋跟等在里面的我妈互相见了面,没说几句话就出来了。

相完亲,我爸骑着自行车又载着媒人回了我奶奶家。我奶奶早就抄着手,领着大伯家七八岁左右的堂姐等在村口光秃秃的大柳树底下,边晒太阳边等我爸。堂姐眼尖,远远看见我爸回来了,赶紧报告奶奶:“我小叔回来了!”我奶奶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连问怎么样。我爸嘿嘿一笑,说:“嗯,长的好看,我觉着行。”

我奶奶乐得合不拢嘴,留下媒人吃饭,吃完饭送给媒人一包金鹿牌香烟,并让媒人带着三块钱彩礼钱回姥姥那,说看姥姥那没啥意见就赶紧把婚定了。媒人有点为难地跟奶奶说:“老姐姐,不是我说,现在哪还有三块钱彩礼钱的了,一般都时兴六块六了,那有钱的都超过十块了”。奶奶尴尬地眉头都拧成一堆了,“大妹子,家里情况你也知道,十几口人,老老小小的,也就这些钱了,你到女方那头多给俺们美言几句。”

姥姥这边,也是炸开了锅。我妈嫌我爸眼睛长得小,一笑眯成一条缝,心里有点别扭。我妈后来常说,她们小姐妹几个那时候的心中偶像是费翔,最爱听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找对象都梦想着找个费翔那样长相的,所以一看到我爸的小眼睛,就有点接受不了。

我姥姥哪知道什么这翔那翔的,只觉得我妈在胡闹,眼睛小咋还成了毛病了。苦口婆心地劝我妈好几个小时,说再不成以后就更没有合适的了。直到媒人拿着彩礼上门儿,姥姥家才安静下来。一瞅这三块钱,我大舅不高兴了:这咋比咱家还穷呢,妹子嫁过去得吃苦。

媒人再三说情,又罗列了我爸的诸多优点,再加上我姥姥的规劝,我妈勉勉强强答应了,说不怕穷,只要人好就行。我妈一点头,这婚事就差不离了。后来我奶奶给我爸两块钱,让我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妈到县城逛了几次百货大楼。我爸跟在我妈后面,逛雪花膏,逛丝巾,也不怎么说话,临了了什么东西都没买,就到了饭点儿我爸买了三个韭菜肉包子,自己一个也没舍得吃,全给了我妈。说家里就给了两块钱,再多没有了。

我妈回家就跟姥姥说,就是这个人了,我认定了;我爸回家跟奶奶说,就这个了。两家皆大欢喜,定在当年的腊月初六为他俩举行婚礼。自不必说,做新棉被,新衣服,蒸馒头,两家都为了婚礼结结实实地忙了大半个冬天。

腊月初五这天下了大雪,厚厚的雪把姥姥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树枝都压弯了。到了初六这天,天还没亮,姥姥就起来拿着大扫帚扫雪去了,边扫边咒骂着,这鬼天气,可怜了我闺女。姥姥一直扫到村口还不罢休,恨不得就这样一直扫下去,一直扫到奶奶家,为自己的小女儿扫出一条宽阔的路来。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刚扫好的路不一会儿又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姥姥又从村口扫回家里来。迎亲的两辆拖拉机佩戴着大红花突突突突地开进了姥姥的院子,我妈穿着大红缎子棉袄,梳着到腰的麻花辫子,被我姥姥含着泪送上了我爸坐的那辆拖拉机,家里几个长辈带着姥姥给我妈准备的几个箱笼,也跟着爬上了后面一辆拖拉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把我妈送到了奶奶家。

婚后我奶奶就把我爸三兄弟还有我妈三妯娌叫到一起,悲悲戚戚地分了家。每家所得除了一点粮食,剩下的就只有宽阔的住宅了。那些宅基地是爷爷故去的兄弟们留下来的,所以奶奶在分家后总是跟邻居老太太叹息:“万贯家财撒了手了——”。但宅子再多,也不能当饭吃,我爸妈的日子清苦到了一定得境界。怀着我的时候,连个鸡蛋都没得吃。非但营养跟不上,因为我爸在镇上厂子里上班,我妈还得天天去地里干活,去村里公共的水井里用扁担往家挑水。我妈却从来,没跟姥姥抱怨过,她心里常常念着那三个韭菜肉包子的情。

我姥姥听说了我妈的情况,每当她自己养的鸡下了蛋,她都攒着,攒够了数量,就用手绢儿包好了,走十几里的路给我妈送来补身体。姥姥走进我妈的新房,看到那副家徒四壁的光景,止不住地用手抹眼泪。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妈又怀孕了。但这是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所不允许的。村支书三天两头派妇女主任到我家给我爸妈做思想工作,想让他们打掉孩子。我妈不忍心,村上又不依不饶,她开始在亲戚家东躲西藏的,最终在姥姥家生下了妹妹。

我妈带着刚满月的妹妹回到家,村上又来人,这次是我爸爸的叔伯舅舅,扬言必须交出两千块钱罚款,否则把房子充公。两千块钱啊,那对彼时的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妈妈直掉眼泪,爸爸忍着一腔怒火,借遍所有亲朋好友,把天文数字的罚款交上,但自从那以后,我爸妈再也没跟他那个舅舅有任何来往,直到过了十几年,那个舅舅下了台,每逢遇到我爸妈,都要低着头绕着走。

姥姥心疼我爸妈,纺线攒下的私房钱,偷偷藏在墙上的画后面,每次我妈去姥姥家,姥姥都要把钱从画后面摸索出来塞给她,还常常背着舅舅舅妈偷偷往我妈包里塞点东西给我们带回来,在姥姥的接济下,我爸和我妈度过了分家后最困难的那几年。

后来镇上的厂子经营不善,倒闭了。这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这个小村子,我爸开始自己做起了小生意,最开始批发一些调料出远门,到邻省的集市上卖。我爸和我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常常处于异地的状态。常常一两个月才见一面,不几天我爸就又背上行囊,独自去远方闯荡。

那些年,我妈在家又要带孩子又要忙农活,受了不少苦,我爸在外地蹬着自行车做小本生意,省吃俭用的,有一次因为长期不吃早饭,低血糖晕倒在路边,我妈听说后哭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落泪。我爸挣到的第一笔钱,给我妈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一件时髦的姜黄色呢子大衣。二十多年来虽然我妈早就不穿了,但她始终把它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每年都拿出来晒晒,再放起来,总是说“你看,这是你爸给我买的第一件大衣”,像是在回忆她困苦又甜蜜的青春。

后来,我爸的百货生意也越做越好,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也已经考上了大学。我妈担心我爸的身体,把家里的地一股脑承包出去,毅然决然跟着我爸出了远门,一边照顾我爸的饮食起居,一边帮着我爸打理生意。

一晃十几年又过去了,两个人相扶相持,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而我爸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勤俭作风,对自己无比吝啬,只是在我妈身上无比大方,凡是我妈想要的,我爸都是尽一切可能地满足她。我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妈那么好的条件,年轻时候跟着我,受了苦了,我现在怎么也还不完”,说着说着眼圈儿就开始红了。

近年来我爸带我妈去医院体检,查出了轻微的糖尿病。我妈懵了,如临大敌,一时慌了神儿。我爸也慌了,坚决放下生意,陪着我妈在老家养身体。陪着我妈跑步,陪着她吃粗粮,每个月定期带我妈到市里的医院查血糖,生怕血糖指标不稳定。直到我妈血糖长期在正常指标,情绪稳定下来,慢慢消除了对这个病的恐惧,我爸才放心地去做他的生意。如今也不让我妈帮忙,就让她安心地在家呆着,隔三差五就回家看望她。

从前的车马慢,从前的人情义也重。风风雨雨中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整整三十年——辛苦的三十年,平凡的三十年,幸福的三十年。三十年对彼此深厚的信任与爱。三十年来,两人的父母相继离世,他们在彼此最脆弱的时候互相陪伴,在彼此最美丽的时候互相欣赏。他们的青春啊,是一段历史的缩影,是人情冷暖的载体,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在我国,三十年叫做珍珠婚。我爸我妈的罗曼史,正如珍珠般,经过了岁月的打磨,正在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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