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一子君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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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请原谅我羞愧地流下泪水,我想,涓生也许从未爱过我,如果有一个女孩先于我遇见涓生,她的名字也唤作子君,那么,她是会代替我的位置,代替我生活在涓生身边的。

父亲的叹息声从门外的窗户传来,衰老中透着伤痛,我受不得一点他这麻木凄然的神色,这么多年辛苦供养的女儿如今竟成了一个病倒在床上的破鞋!他是这么想的,即便他爱我,愿意去吉兆胡同带走我,他也是无法理解我心中的所谓自由的爱情,而这所谓,到头来却遭受了这样的不幸!两边的太阳穴开始发疼,胃子酸胀得厉害,屋子里散着一阵一阵的药味,我拉拉印花的被子,只是感觉周围一切的事物都在反射着窥探的丶好奇的眼光。门帘似乎又被轻轻拉开一段,我从眼角边望见一道小缝,那缝里夹着一根肥胖的手指。突如其来的,胃子里涌上一阵恶心,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这咳嗽声又无力地浸在空气之中,罢了,罢了!这世界讨厌着我,我也厌倦了他们,不知是不是病得太过厉害,一阵晕眩的睡意冲上脑门,那根胖手指似乎又消失了。

不知道涓生有没有爱过我,我确实是爱过他的,如果爱的定义的是奋不顾身,拋弃一切的话,我相信我曾经做到过。压在橱柜里的布制的带条纹的衫子和玄色的裙,我曾经穿着它们走在那条挂着紫白花藤的长廊上,那时,那个世界里,长廊尽头站着的是涓生啊!他朝着我淡淡地笑着,一袭青色长衫,目光里透着期许。他当时在想些什么呢?我真想知道,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因为那双眼睛流动着一种光泽,星星点点般跳跃着,仿佛要把人融进那无尽的黑夜之中。想到涓生曾经给予我的慰藉,那见不得光缩在角落里的鲇鱼须的老东西在这星光之下又算得上什么呢?那小雪花膏于我而言又算是什么玩意儿呢?哪里有意味不明的嘲弄就必然需要故作声势的勇气,只不过这勇气也许不全是故作声势,还有些无知者的莽撞吧!周围的一切被涌上心头的未知感蒙上了绚丽的轻纱,我向涓生示意,他朝着我悄悄点头,脸色有些苍白,我跟着他走进屋内。

涓生微微地喘了口气,我有些在意,他是不是有些不舒服,不过这在意又在涓生的热情下一晃而过了。我们在破窗前的方桌旁坐下,侧对着那靠壁的板床,窗外洒进来的春色真是明媚动人!涓生深深地看着我,在这目光下我沉默了,我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衣角,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奇怪感觉。女人的温顺对于男人而言或许是一种鼓励,只记得涓生当时说得可真好啊!他谈到家庭专制,谈破旧习惯,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喔!那败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呢!他有什么谈什么,当下流行什么谈什么,没什么可谈的也能谈出点什么,海阔天空的人往往对于现实的生活一无所知包括无所作为,记忆里的涓生或皱起眉头,或轻轻将头转向窗边,或浅浅地看着我微笑着,仿佛转眼之间,白云苍狗,涓生是遥远而又可触摸的信仰,而我生带着原罪,逃离了家庭,流着泪水,栖息在他的脚踝边。

“子君,你明白吗?”他有时歪过头来对我说。

我想,我明白的。

时间带有衰老的属性,它会让一切都逐渐变成虚弱,但涓生,至少涓生还在我的身后,我走出门,涓生在十步之远的地方跟着我,那些人,那些不同于我与涓生的人,那些生活在黑暗里怀着心思的人,他们的脸挤在窗户上,成了一摊白面团。哼,我不在乎,我在乎也不会起什么关键的作用,我是我,像涓生话下的,我崇拜着诺拉的果决!

回到寄居的家,又与胞叔发生了冲突,他讥笑我快要成为了一个小姐,一个Miss新潮,我顿了顿,带着涓生给我的鼓励,“叔父,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世道不是以前的那个世道,事情早已经不一样啦!请你相信,相信吧!……涓生他是爱我的。”叔父不作声了,只是盯着我,随即又冷笑了几声,"哼哼,我知道那个小子玩的是什么把戏!新式的东西,里子里都是那么个心思,不听的是你,吃苦的也会是你,"他搓了搓手,来回踱着,肥大的长衫上浸着一些汗渍,“如果你不听话,我会告诉你父亲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你父亲会替你找你找个好婆家的,别到时候弄得我这个家里不干净!”我的泪水僵硬在眼眶里,为什么叔父不能接受涓生呢?他那么好,懂得新潮的思想,拥有迷人的嗓音,那么风度翩翩,那么礼貎温柔。不可以找父亲,父亲也是不会待见涓生的。这𠆤天地间,我似乎只有涓生了。叔父见我沉默,微微转了语气,又眯着小眼睛和蔼地说道:“过一段日子,送你去父亲那好吧,你似乎也快要毕业了吧,这个世道,你能知道什么呢?听长辈的话总不会吃亏。”我在心里感觉到对家庭的希望,最后的一根火柴也被燃尽了,叔父的话只是迂回,他总是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哼!我暗暗攥紧了拳头,仿佛突然间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对了,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去找涓生!

涓生确实也正在等着我呢,我向他诉说了我的处境,明确表示了我的态度,“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啊⋯⋯,说完这些话我是这样快乐,我几乎对涓生间接表明了我的爱意。涓生似乎也被我触动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在里面看到了正在颤抖的惊喜,他朝我靠近了一点,又往后退去,望着窗外的紫藤长廓微微地笑了。凝滞的空气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不知怎的,涓生忽然向我单脚跪地,他的眼里慢慢地含着泪水,看着他,我知道,我是属于这里的。

记忆中爱情的蝴蝶双双飞起,像落叶般旋转,涓生跟着时光走,而我,跟着涓生。我经常打趣涓生,笑着说他跪倒在地时的模样,我说,那时我还害羞地把头转向了窗外呢!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故作矜持还是事务繁忙,有些言语,涓生却是不大记得了。然而,我是会珍惜在心底,我想,我永远都会爱着涓生。这期间,在路上我们开始同行,也去逛过几次公园。公园里有些人在暗地里,似乎不晓得我们存在似的,一直都在指指点点。小市民的恶毒有时不在于攻击而是喜欢孤立别人,孤立意味着离群也代表了漠视。我看到涓生垂了眼睑,似乎有些瑟缩,为了安慰他也为了捍卫我们的自由,我挺了挺身子,跟着涓生向前走去。

我们开始寻住所,一开始很艰难,但所幸我们还是在吉兆胡同找到了两间南屋,为着这两间南屋,涓生费掉了他筹得钱财的一大半,看着他略显痩弱的身板,我决意当掉了自己的金戒指和一对耳环。爱情是双方的,我不能只为了自己而让涓生受累啊!最终,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于家庭,也是彻底决裂了!

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不比一个人的,涓生带了两盆小草花养着,只可惜养了几天就枯萎了。我们坐在一起,沉默,交谈,接着又开始沉默。我开始熟悉此刻涓生的气息,又渐渐地远离了会馆时期的涓生。隔壁的房东太太养了些油鸡,正经八百过日子的样子让人感到些许温馨,涓生一星期有六天是忙的,他不在的日子里我开始饲养一些小油鸡和一条叭儿狗来打发时间,阿随真乖,但日子却是渐渐忙起来了。

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饲油鸡,饲阿随⋯⋯样样缺不得,比平淡更可怕的或许是一种循环的重复,而这种重复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成了难以了忍受的沉重。

涓生不管我,他真的是忙⋯⋯

“爱情需要时时更新丶生长丶创造。”有一天,他这样说,望着他严肃的样子,我是赞同的,然而之后,他又是钞公文,赶稿子,没有一丝空闲。

我有些凄然了,但我不敢说,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终究成了现实。

局长谕史涓生毋庸到局办公室

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张条子摆在方桌上,我筹躇不安地望着涓生又怕被他发现,他似乎有没有办点法子,毕竟我们已经和家庭丶和朋友断绝了关系!他的脸色真是越发不好了,腊黄腊黄的。这是涓生,这还是涓生吗?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我努力地想要安慰涓生,然而涓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目光复杂,突然间,我说不出话了,涓生的目光让我感到冰冷。

幸好他提出请人收他的译本刊登,打破了这个僵局。我替他递过黯黄的光,他开始忙着写自荐书,时间是沉默的,我悄悄流泪了。

最近的这些日子颇为艰难,家里缺了钱,开销也成了问题。房东太太时不时盯着那四只小油鸡,仿佛是她自家的。有一次去喂阿随,她扭着腰在不远处嗤笑了一声,“嘁⋯⋯”,那神色很是鄙夷,好像看了不得了的笑话。我感觉到全身都不自在,旁边的身影太过扎眼,让人心里不痛快,后几次便端了饭菜去喂阿随。

涓生依旧是忙着,有时催促他吃饭也不肯答应,我疑心着他是不是有了怨气,还是不爱我了。

屋子里一个人收拾,腰有些疼,姑娘家的时候没做过这些劳什子事,碗碟散乱,总是洗不完。

偶尔望望天空,也总是黯淡。

冬季逼近了,涓生开始嫌弃了饭菜,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家里没有收入,我也总是饿。然而,涓生看起来确实有些消瘦,脸色又黑又黄,头发也蓬松起来,我担心他,又在他的主张下,渐渐烹食了那四只小油鸡。那四只看着长大的油鸡,像是我的孩子,涓生不在的时候,总是陪着我⋯⋯

到后来,阿随也养不起了,虽然没有插上草标卖掉,却也是推进了土坑。

一切都没有了,哈,真是忍心!我喘着气,说不过话来,见证我与涓生生活的一见都没有了!

涓生的心似乎变了,母亲也曾说过,男人是很容易变心的。许仙弃了白娘娘,张生又踹了崔莺莺。但我的涓生是这样吗?他曾经同我争论,同我微笑,同我谈论新思想。天越发冷了,有一次,涓生说:“奇怪。一子君,你今天的脸色怎么这样了?”我没有勇气看他,阿随、油鸡的消失似乎抽空了我本就平乏的生活。“什么?”我努力不去看他,我不脆弱,我不会成为负担,“没什么,没有什么。”我轻轻摇了摇头。

后来,涓生又暗示他原先是太平的,而我,没有我,他是可以自由生活的。

我不禁凄然了,那我是什么呢?我是从水里飘来的草篮中的孩子吗?【1】我该不该离去。泪水是流不够的,我尝试着让涓生想起我们相恋的故事,在会馆里的情形。他敷衍地安慰着,那种声音在空气中似乎格外刺耳。

最终他有些奋奋然了,又重谈了《诺拉》,谈《海的女人》,一些观念的反复,甚至那些观念都不是他自己的。

我默然了,涓生又消失了,他说他要去图书馆呆着。

男人选择女人,只有一个理由,是我爱你;男人拋弃女人,有无数种理由,只是为了离开你。我怕了,呆望着天花板,泪水像燃烧的火焰,怎么也扑不灭。冰冷的房子,冰冷到骨子里。

涓生还是回来的,快被遗忘的人总还有点自知之明,我犹豫着,“是的,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可是的?你,一你老实告诉我。”他似乎有些愕然,接着是一副冷静的模样,并不十分惊慌。接着他说,然后我听着。什么!新生活,新道路,不一同灭亡么!“⋯⋯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对于你更好得多,你更可以毫无顾虑地做事了⋯⋯。”不等我反应,不等我哀求,涓生又冲出去了,他会回来吗?

涓生似乎走了,第二天也没有回来。

第三天,却来了我的父亲,父亲也是站在紫藤长廊的尽头啊,只是背更驼了。他看着我的脸色,看着屋子,一直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明白了,我也明白了。黄粱一梦终成空,所谓的自由,所谓的爱情啊!

此刻,在这间屋子里,我什么都懂了,什么也没有带走,然后到现在,也快死了。

夕阳下,橘色的光照进家里的窗,往事被浸染成灰色的墙,门口是父亲的叹息,生命没有青春所依附,泪水再一次地流下了。

涓生,我爱过你,可你爱过我吗?或许你从没有爱过我,或许我们从未相爱过。如果也有一个女孩叫子君,如果她会碰上你,那么请你一定不要看见她,一定不要带走她。

天晃晃的,快糊了,我,慢慢地睡了。

【1】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许均译。其中托马斯对特丽莎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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