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树底下,奄奄的婴孩儿,发出猫咪一样微弱的生息。
翠儿循声慢慢挪近了,在一丈开外望着它,却没有胆量去碰:包裹在红底子碎花褥子里,露出拳头大小皱巴巴的一张脸。
翠儿抬头瞅瞅渐趋热烈的太阳,菜筐儿一丢,掉头朝家里狂奔,半路上碰见去赶集的叔婶儿,她气喘着:孩子,那里有个小孩子,刚养的小孩子。叔婶儿并不睬她,谁家没有三五个小娃儿,养都养不过来呢。
翠儿继续朝村里跑,她咋也得找个人去救那小娃儿的命。
街筒子再没见到一个人影儿,她吱嘎嘎推开四嬷家的砦门,拉了跛子嬷嬷朝河对岸去。嬷嬷被翠儿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早已大汗淋漓,几乎透不上气儿。望见了那棵老柳树,翠儿撒开四嬷奔过去,鼓涨着希望的小心脏一下子却停跳了一般,张大嘴巴,呆立不动了。
四嬷咕哝着哪儿呢哪儿呢赶上来,也立马呆住了。
两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打扫着最后的战场;意犹未尽、半饱不饥状态的畜生撕扯着红底小褥子,发出声声呜咽。
四嬷腿一软跪了下来,顺势把头匍匐在地,向着受难的婴孩儿那边: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来去无牵挂,托生有缘人。念了三遍,磕了仨头;四嬷直起身子扯翠儿跪下,也磕了仨头。
四嬷捡起菜筐儿拉着翠儿往回走。翠儿一路怔怔的,没有一句话。她显然受了惊吓,巨大的变故弄懵了她。
四嬷幽幽地开导她:人各由命。小娃娃它亲人都顾念不了它,咱尽了力了。它乐得去托生一户好人家。回去咱谁也不跟他提这个事儿,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妮子,你听见了,啊?翠儿嗯了一声。
从此翠儿常梦见那个小娃,不是在柳树下哭,就是给倒挂在柳枝上。她心急火燎地想方设法救它,总是在急火攻心下醒来。心跳得突突响。
一直到结了婚,得了儿子根生,就压根儿再也没做那个梦了。
一儿一女,丈夫老实本分;儿女聪明伶俐。日子越过越好,牛羊满圈,鸡鸭成群。林木葱茏,果园丰美。
光阴如梭,四季更迭,女儿出阁跟贤婿到镇上营生去了,儿子十八已经是一米八的身材,英武俊朗。前村后店相宜女子争相来提媒,为父母的都以孩子还小挡了。
其实根生早就看上了邻居家的嫣然。如今大了就不再忸怩顾忌长辈的脸色,俩孩子扯扯拉拉,不知从哪天起女孩儿就住进了根生家。父母也开通,干脆就把这亲事给订下了也就安生了。
根生去省城学手艺了,嫣然进县城来卖衣裳。一个月见个一两次,倒也如胶似漆。
这一日根生休假,早上把嫣然送进城里,赶回来帮父亲挤牛奶。三点钟上手机响了,陌生号码:你嫣然的家人吗?你来城南派出所一趟,带五千。
怎么了?打架了?那边没有声了,挂了。
根生心急火燎,骑了摩托奔去。超乎根生的想象,嫣然跟一拨站街女一起,打从招待所里给抓的,人赃俱在;那男人就坐在那儿,揶斜着眼瞅着这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帅小伙,一脸得意相。
出得派出所大门,根生扬起巴掌,却打在自己腮上,鲜血立马顺嘴角儿滴下来:咱俩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
这是那个如花似玉被自己呵护着的女子吗?这是那个甜甜地说只爱根生生生世世的女子吗?这是那个自幼小跟自己耳鬓厮磨、交好到大的女子吗?
太多的不可信不真实感,撕扯着他血气方刚的心,他发动摩托以极速冲上大路,意识混沌中,迎着红灯箭一样射向一辆面包车,一切就此了结了罢!
然而根生没有死,他母亲跪在医生脚下,抱着医生的腿:我孩子命苦啊,求求你,求求你,万能的医生!!
本来没有生命迹象了,母亲把百万存折递过去:孩子走了我也不活了,我要钱有什么意思!我的孩子一定还有救,你一定想办法,想办法.….医院里开了紧急会议,从京城请来了一流专家,终于,孩子的命保住了。
翠姑推着儿子的轮椅,散步来到老柳树下,跟儿子絮叨着三十年前,十八岁的自己看到的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它一定投生成了嫣然,来作我见死不救的果报。哎,我的儿呀,都是娘的错,害了你一生!那个狐媚子浪女子,再也不睬咱了;今儿她风风光光嫁了,但愿她能良心发现,不要再祸害另一个好男人啊,造孽啊!
翠姑抚摸着根生的脸:哎,你没有想法了,你脑子坏了。你无忧无愁,整日笑眯眯弥勒佛一样。你又回到幼小那当儿了,要我来伺候你了,儿呀……
翠姑长嘘一口气,缓缓地下坡朝自家里走去;她脸上堆叠着干涩的笑,眼角挂着一滴浑浊的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