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我写了很多遍,未来还会再写。我出生时,它已是枝繁叶荗的大树。如今,亲手种植它的人已不在了。她长眠于黄土中,或许她的魂已随着肉身化作一条蚯蚓,栖息在桂树下,在它的根须间感受着曾熟悉的味道。
我看着墓碑上的生卒年份:1922——2002,那一年,外婆刚过完八十岁生日。那一年,我在广州。在她八十岁生日之际,无法赶回去的我提前去买了当年最火的补品“脑白金”礼盒,三袋棉花糖,两条宽毛巾。怕脑白金邮寄过程中弄破,用棉花糖和毛巾把它裹起来,再在里面夹了一封信。她收到礼物,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不久后的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外婆过世了……我流不出泪,也说不出话。直到夜里,才抑制不住蒙头痛哭。第二天含泪写了长诗祭奠她。经年累月,诗稿早已散落天涯。
我是外婆带大的孩子。我出生时,她六十岁。小时候总有个错觉,觉得外婆一出生就是个老人。只见过她老年时代的我,无法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妈妈说起外婆和外婆的妹妹带年幼的妈妈去看戏的情景,才惊觉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也有过青春明媚的时光。那是怎样的时光呢?我在脑子里一次次幻想着那画面。
那个年代,似乎每个家族都有这样一位老人。要么是奶奶,要么是外婆。她们像一棵大榕树一样守护着众多子女和子女的子女。大姨、大舅、二姨、三姨、妈妈,听说还有一个夭折了的小舅舅。战争结束,人员伤亡惨重,国家贫穷,建设祖国需要人力。外婆这一代的妇人成了生育机器。兄弟姐妹五人并不算多,七八十来个的大有人在。而因为生活贫困,缺衣少食,医疗卫生条件不佳,许多家庭有幼年夭折的子女。如今去回想我出生前她过的生活,只能借助中国近代史和妈妈的回忆。
她带我一直带到我上小学。幼年的我或许把她当成了母亲吧。虽与妈妈天天见,在心里却与日日陪伴我的外婆更亲。外婆喜欢听说书(湖北大鼓),那时电视还很式微,电影也少见,但邻镇有一位马先生书说得好,乡村红白喜事,喜欢听书的便请他去说上一回。外婆每回必听,有时也带上我。但我听不懂。虽叫说书,却不是用说而是唱出来的,唱词大概是各类演义故事之类。一面鼓摆面前敲出松紧快慢的节奏。听不懂我自玩我的,外婆听得极入神,一大群跟她年龄相仿的老人听得津津有味。
我等着她听完——听完后她就能用我听得懂的方式讲给我听。她采茶,我跟着,她洗衣,我搬个小凳坐旁边。白娘娘和许仙,七仙女与董永,关羽张飞赵子龙,无数个上午或下午,她边干活边与我消磨故事的时光。偶尔也会说出说书先生的词儿来:甘罗十二为臣相,早得时;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迟得时,还有一个什么人不得时我忘了。现在想来,我今时今日如此喜欢故事和文字,是不是她种下的种子呢?她未曾读书,不识一字。可这些故事让她脱离琐碎的日常和乡村的围困,让她冥冥中意识到除了柴米油盐,除了艰难生活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或许那也是一个她期待的世界吧。我能不能走进那个世界呢?我正做着这样的努力。
外婆极爱茶。所幸家乡茶叶都是自产。我们自己采下茶叶的嫩芽,杀青,揉搓,再炒,再揉,如此三四遍,方炒得出好茶。而最难忘的味道莫过于中秋之后的桂花茶。那棵桂花树每年中秋节前后开花。花开时,满树金黄,香飘十里。子女们都拖家带口聚拢来,吃罢团圆饭,上树的上树,上桌的上桌,搭梯的搭梯,满树人双手不闲摘桂花。我和童年玩伴亮亮像两只皮猴,专挑最细最高的枝条爬上去,炫着自己的爬树技巧。桂花树韧性极好,即便枝条被压弯也不易断。上下翻腾自然引来斥责声:皮痒!欠痛是不?
桂花树越长越大,越来越苍老。自外婆去世后,满树人欢声笑语陪伴它的日子再也难找了。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齐聚一堂的日子也越来越难了。外婆在世时,每年正月初二,子女,孙子外孙相聚给她拜年。她走了,仿佛房子抽掉了大梁,子女们,孙子外孙们,再难有一年一度相聚的时光。她走后没过几年,舅舅一家搬到交通更便利的路旁建了新房。老屋久无人住终于经不住雨雪的敲打,于前年垮掉了,剩下半截残墙伤疤一样立在那里。我只去过一回便不敢再去。看着童年时乐土毁成这样,心痛得不能自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在心里无限幽怨地念叨着。童年时玩耍的竹林长满杂枝斜刺,竹子已没几棵。清澈的池塘几近干涸。水井还在,井垣已破碎。曾经宽广平整的打谷场荒草埋腿。那条通往外婆家的小路快被落叶杂草埋得没了路的踪迹。我能怨谁?谁又有错?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只是,只是这桂花树该有多寂寞!它真的像一个老人了,叶端快垂到地面。它有一百岁了吧,它还能活多久?
我的童年早已消失不见,找不到半点回忆里的踪迹。当我想念外婆时,我只能走向她的坟墓。渐渐的明白了,这坟,这墓碑其实对她毫无意义,这是她留给我们的一个念想。她大半生生活在苦难之中,享受于她是几乎没有过的事,但她并非不曾拥有快乐,她感受到的幸福或许比我更深更真。是从她身上,我看到一个母亲的光辉,看到了长辈对于晚辈那种高山流水不求回报的爱。
想来,母仪天下,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