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

                                                                     

      我想等一个人和他携手一起走到终老,但这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春节刚过完,西北风没完没了的肆虐着,弥漫的沙尘让人心烦意乱。退休十年了,日子过得单调乏味。昨天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都是来自全国各地油田的老同学。同学们重返油城,面对着石油河激情澎湃,集体朗诵着著名诗人李季的那首家喻户晓的五言诗:

      “苏联有巴库,

      中国有玉门。

      凡有石油处,

      就有玉门人。”

      大家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开心,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回忆着曾经在玉门一中上学时候的种种趣事。在班上合伙给老师起外号,在校园里踢毽子,在家门口跳皮筋儿,在油城公园玩捉迷藏游戏,在三公里半围观枪决现行反革命分子蔡秀兰的刑场,与男同学结伴一起蹚过石油河去攀爬峡谷中的三道关口,在北坪商场买零食,吃男同学们用偷买工厂里的废铜烂铁换回的钱买的小笼包子,解放门食堂的小笼包子真好吃……

      如今,油城落魄的只剩下一个没有启用的红绿灯,孤零零的成了北坪的标志性景观。大街上一片萧条景象,早已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想当年国家副主席朱德来油城视察工作时,曾泼墨挥毫写下了“玉门新建石油城,全国示范作典型。六亿人民齐跃进,力争上游比光荣。”的诗句。可惜时光不在,从1938年算起,玉门这座中国的第一个石油城已经过去八十年了。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油城西距丝绸之路的玉门关遗址还有300多公里,但一场春风能刮到立夏。夏天白杨树绽放出绿叶了,风才会停下来。许多调往内地油田的女同学,羡慕我的肤色,说:

        ”你怎么保养的?这里是祁连山下的戈壁滩呀!”

      “你干了一辈子的釆油工,天天在祁连山上巡井,风吹日晒的!”

        “天生的美人胚子!给姐妹们讲一讲你养颜的秘诀!”

      我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回答:“是西北吹得呀!天然的雪花膏。”

      “你从前的拉菲克呢?丢了吗?姐妹们帮忙为你找回来!”

      “拉菲克!”我的脸红心跳,那是过去油田小年轻们对恋人的一种称呼。

        聚餐的时候,有位老同学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他知道魏油生的行踪,并给了他的电话号码。我期盼着聚会赶紧结束,想马上给他打电话。酒会结束,完了又去歌厅唱歌,直到晩上十点多才作鸟兽散。聚会的同学们都统一住在油田的祁连宾馆里,我说我有事,今晚先回家了。

      我回到家就给魏油生打电话。我几乎是颤抖着身子与他通话的。

      “是慧珍吗?“

      听到他那久违的声音时,我忍不住哭了,一时半刻却忘记了接话。

      我的邻家大哥哥,我们整整18年未见面了!十八年,将近五分之一世纪!

      十八年前的元月份,油田突然刮起了一阵买断工龄的寒风。许多善良又单纯的职工响应着企业的号召,为“减压增效”做贡献,义不容辞地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油田签了《买断工龄协议书》。我不同意我家老袁签订协议,可他却主意已定:“领导说了,不签协议,到时候下岗也说不定!”

        那个2000年的春节,一家人沉浸在郁闷中,一点儿年味都没有。姑娘袁茜要面临着上高中和大学,还要继续花钱。虽说老袁领了十几万元的“血汉钱”,但也是水缸里的水,舀一瓢儿就会少一瓢水。一家人的生活仅靠我一个人的工资也是紧巴巴的。没等过完春节,就听说魏油生到陕北给个体油老板去打工了,一个人要维护好几个井场,翻沟爬坡十分辛苦,每月也有一两千元的收入。我家老袁在家里闲呆了半年,最后与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商贸有限公司,将买断的钱折腾光了,没想到才两年多时间,人财两空!

      那时候我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出什么事儿。我常去石油河畔的老君庙烧香祈福,保佑老袁和老魏平安健康。买断风暴才过去几年,油田不但没有人下岗,职工的工资收入比原来翻了几番,相比之下,那些买断工龄的职工却被推向了市场和社会,他们含辛茹苦地在社会最底层煎熬着。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真有些不堪回首!

      “老魏!”我鼻子有些酸,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已经哽咽了。我知道他老伴薛霞已经去世几年,一个人漂泊在外,也受了不少委屈。

      “慧珍!你好吗?”他的语气很自然。

      “老魏!我们能见一次面吗?”我终于说出这样的话。

      “好啊!我正在去南宁的动车上。明天去防城港。”他笑了,“你坐飞机过来,我去南宁机场接你!”

      我说好呀,并挂了电话,从网上购买了次日早上九点由嘉峪关飞往南宁的航班机票。我们当即加了微信 ,我将航班号发给他了。

      同学聚会还有两天的活动,但我已无心参加了。我从前的“拉菲克”出现了!我给“组委会”主任发了微信,抱歉地请假了。老同学不以为然地问我:“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事能比老同学聚会更重要呢?什么事都应该放下,只有放下才能快乐健康长寿!”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应该活出自己的样子,而不应该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心里惦念着他,为什么不去追随他呢?总不可能天天靠手机和微信朋友圈打发时间吧!同学聚会一散场,还得守着空房打发日子。女儿袁茜和女婿都在上海生活和工作,外孙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由他爷爷奶奶操心着。

      晚上睡不着,无奈又洗了个热水澡,折腾到后半夜才睡去。梦里尽是老魏的影子,那些场景经常都会在梦中出现,十分熟悉。几乎离不开乡下插队的知青点和祁连山下的油城。我和他依稀在田间地头一起劳作,又一起穿着冰刀鞋在南坪灯光球场的溜冰场上溜冰……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吃了块麦片,喝了杯牛奶,关闭了家里的电源,拎着行李箱去楼下叫了辆滴滴专车,向着机场方向奔去。

      飞机正点起飞,于十一点五十分降落在南宁吴圩机场。午后十二点多从机场大厅出来,我正在左顾右盼时,迎面走来一个头戴浅棕色帽子、上身穿着套色开襟毛衣,下身搭配着牛仔裤的中年男子。我正要回过头去看别处时,想不到中年男子却将我紧紧抱住。

      我仰起脸来,是魏油生!这么多年了,他似乎没有太多的风霜,腰板儿直直的,还有几分帅气,只是脸上略有些疲惫的样子,但是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哈哈,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他笑着将我又抱起来,挪动了几下,才算罢休。

      “老魏呀,老了,转不动了!”我笑着说。

      “你还是那么迷人!”他拉起我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你是女神,61岁,永远都不老!”

        他的话让我很开心。我知道,在同龄人面前,我确实要显得更年轻一些。

      “你瘦了,但很精神!”我对着他努努嘴。他除过鬓角上的白发以外,看上去并不像62岁的老头儿。

        南宁的气温是零上19度,明显感觉到暖暖的。他帮我脱去了羽绒服。我赶紧到换衣间穿上了一件灰色毛衣外套,既保暖又时尚,外搭格子连衣裙,简约而优雅,更能适合我温婉贤淑的气质。

      当我来到他面前时,他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出了机场大厅,湿润的空气弥漫开来,让人感觉十分惬意。

      我们坐上了去高铁站的大巴车。沿途的风景很美,植物茂盛,簇拥着高低错落的建筑。扁桃树正盛开着鲜花,硕大无比的榕树遮天蔽日,常绿灌木扶桑花遍布在大街小巷。但他却靠着座椅睡着了。他是昨晚上十点多才下火车的,早上又乘大巴车来机场接我。他乘酒泉到西安的动车,在西安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八点又乘西安到南宁的动车。我依偎在他的身旁,也想迷糊一下,但感觉很兴奋,又无法入眠。大巴车快到南宁东站时,他醒了。我们在南宁东站附近的一家三品王牛肉粉店吃了碗原汁牛肉粉,感觉很可口。我原以为只有兰州的牛肉面才最接地气,想不到南国的牛肉粉更好吃。

      离开牛肉粉店,接着又乘坐南宁东站发往防城港的动车。

      “老魏,你为什么不从嘉峪关直飞南宁呢?”我有些疑惑地问他。

        “飞机有什么好坐的?”他喝了一口水,“乌鲁木齐到西安的动车全线贯通了,我还没有感受一下坐动车的乐趣呢!西安到南宁的动车朝发夕至,沿途的风景很诱人哦!”

      “你一辈子都这样,像一个小孩似的。”我说着递给他一个削皮的苹果。这是我在酒泉出发前削好的,用食品袋包装着。

      我知道他这一趟花费下来,费用比坐飞机还要多,但他高兴呀!

      我对他来防城港却一直是一个谜。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座城市。

      我感到困倦时,就依偎着他迷糊了一会儿。

      列车运行一小时,于下午三点多到达防城港北站。

      迎面而来的湿润的海洋季风气候,让我的皮肤一下子变得光滑细嫩了,感觉很舒服!鲜花和茂盛的亚热带植物包围着防城港北站。他看了一下手机,指着不远处的一辆绿色公交车,说:“坐9路!”

      公交车上很干净,陆陆续续地又上来几位乘客,车很快就走了。沿途路面宽广而洁净,马路两边都是棕榈树、铁冬青、杨梅和胭脂树等,尤其是红花羊蹄甲树,盛开着红色或红紫色的花朵,渲染着城市的色彩。无庸置疑,这是一座满城皆绿,四季常青的生态海滨城市。让我兴奋不已的是,不远处还看见了一抹蓝色的海湾。

        “老魏!大海呀!”我站起来指着窗外那一片宁静的海滩,“好地方,我喜欢!”

        “防城港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果然名不虚传!”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玻璃窗外。

        他也是第一次来防城港,他提前做好了攻略。

      大约十几分钟左右,我们在海湾红树林生态小区站下车。他肩上背着肩包,右手拉着我的行李箱,来到一座名为红树林公寓的小区门口。他掏出手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来了一位操着东北口音的中年男子。他与老魏握了一下手,对着我微笑着说,“嫂子真年轻!”

      老魏给我介绍道,这是房东老王,黑龙江哈尔滨人。他们也是在网上认识的。我笑而不语。小区里郁郁葱葱的,只有在家中的花盆里见到的橡皮树,在小区里比比皆是,都是一棵棵参天大树。橡皮树叶子的颜色青翠欲滴,非常惹人喜爱。

      我们走进一栋公寓大楼里,乘着电梯来到26层的一户房间内。当房东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委实惊呆了!室内与大酒店的标准间一样,而且更宽敞舒适!一进门的右手是卫生间,里面干湿分离,洗浴间与坐便和洗手台用一道玻璃门隔断,显得很适宜。进门过道左侧是敞开式厨房,厨柜、电气灶和抽油烟机一应俱全,还摆放着一台小冰柜。走完过道就是一个南北通透的大开间,中间摆放着一张1.8米的大床,上面铺着白色的被子,还摆放着4对白色的枕头,与酒店的配置没有什么区别。大床北侧摆着一组布艺沙发,床的南面靠阳台处摆放着一张小写字台和一把座椅。南面尽头是阳台,阳台被一面墙的窗帘遮挡着。掀开窗帘是露天阳台的玻璃门,阳台西北角上有一台崭新的洗衣机。阳台上一览无余,海风吹拂着,扑入眼帘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红跑道,紧邻着红跑道的是一片海湾,海湾上是大片的常绿灌木丛林,与海水相伴,无边无际。

        “这树真神奇,生长在水里也不会腐烂?”我对着老魏问道。

        “这是红树林!国宝啊!”老魏感叹地说。

        “红树林主要分布于广西、广东、台湾、海南、福建和浙江南部沿岸。其中以广西防城港的红树林资源量最丰富,占全国红树林面积的三分之一!”东北老王兴冲冲地说。   

      老魏又转身回到房间里,对着跟在身后的老王说,“签合同吧!”

      老王点点头,从桌上拿起来几张纸,让老魏签字。老魏接过纸张,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对着上面的文字浏览了一下,然后从老王手中接过一支笔,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式两份,老王也签了字,两个人各拿了一份。老魏又打开手机,给老王转账,总共13900元,租金每月1000元,还有房东预交了一年600元的物业管理费和300元的水电费,另外还有1000元的押金。老王接下来又将电卡、水卡和三把钥匙交给老魏,告辞时又主动上前与老魏握手,对着我作揖后就走了。

      我对着老魏撇了一下嘴:“这是拎包入住呀!”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两个人尽情地拥抱在一起!

      “慧珍,你很会保养身体!”他深情地看着我,“与你同岁的许多大妈不会保养,连眼袋都要掉到脸颊上了!”

        我们热烈地接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青春期的爱情故事又开始续写!我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但不知道会在遥远的北部湾!

      我还在痴情地等待更热烈的激情时,他却从怀里松开了我。他吸了一口气,看看手腕上的表,“哟,四点多了,我们洗漱一下,去楼下吃饭。”他又拍拍我的肩膀,“从今晚开始,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我们的!”

      楼下的街面上都是店铺,除了便利店和蔬菜水果店之外,还有许多小吃店。我们走进一家南宁传统烧鸭粉店。店里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刚坐下来,小姑娘就端上来两份搪瓷缸子盛着的冒着热气的老鸭汤,上面漂着几片韭菜,里面还有几片鸭血。这一缸子汤实在是太好喝了,淡淡的,又浓浓的,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时候我和老魏在农村插队落户时,喝水的缸子是搪瓷的,吃饭的碗也是搪瓷的,洗脸洗脚盆都是搪瓷的。如今再看到搪瓷的缸子,让我和老魏又觉得我们越来越年轻了!我对着缸子拍了一张给女儿袁茜发过去,她说:“我的老妈呀,你不会和魏叔叔在忆苦思甜吧?”

      我爱吃鸭血,老魏将鸭血都夹给了我。我吃了碗柠檬鸭干捞粉,他要了两碟小菜,慢慢喝完半瓶53度的桂林三花酒,将剩余的半瓶酒寄放在饭店里。他倒是好酒量,在乡下当知青时染上了酒瘾,几十年了还在喝,好在他戒烟了。

      我说没想到广西的米粉会有这么好吃!

      老魏说:“碗里乾坤大,箸下日月长!”

      我答:“两个西北狼,口味都相同!”

      从小店里出来,两个人便牵着手来到小区南面的红跑道上。我穿着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他登着一双军绿色的休闲鞋,走在路上都觉得很舒服。这是一条沿着海湾走向而建的道路,是红色的沥青路面,除了美观之外还富于弹性,很适合于跑步和散步。红跑道宽度大约七八米,是封闭式的,连自行车都进不来。红跑道上已经有跑步的年轻人和散步的中老年人了。路面很干净,我们沿着红跑道往西走着,路面南侧的海湾上是连绵不断的红树林,而且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春天的海湾不冷不热,柔和的光线中带着淡淡的海风,这风中蕴含着一丝丝诱人的芳香,令人神清气爽。我细细品味着,“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老郑指着路边大片的桂花树说:“桂花的陈香!”

      呵,迟桂花!我那年八月曾在西安旅游时见过桂花树,鹅黄色的花瓣,香味持久!大西北此时连树枝都还没有发芽呢,这海边的桂花却开得那么绚烂!我赶紧将脸贴在桂花树中嗅着花香。

      他对我回眸一笑,背着手只管往前走。我赶紧追上去,搀着他在红跑道上兴致勃勃地加快了脚步。顷刻之间,天边通透,云雾飘渺,海水涌动,红树林湿地中不时飞出白鹭和数不清的水鸟。                                                                                 

      ”这是海湾,怎么闻不到海腥味呢?”我捏了一下他的手,又惊讶地问他。

        “这大约就是红树林的功劳了!”他停下脚步,面对着我,“红树林能防风消浪,固岸护堤,还能净化海水和空气。”

        面对海湾红树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在风沙弥漫的世界里生活了六十余年!回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现在老了,却害怕再回到嘉峪关外了!

        “由于围海造地、围海养殖和砍伐等人为因素,全国红树林面积由40多年前的4.2万公顷减少到现在的1.46万公顷了!”他深有感触地说着。

      在我眼里,那密密麻麻的红树林就是聚集而成的绿色长城。红树林湿地是这座城市的点晴之笔。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红树林仍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红跑道也是一直往天边延伸着。天幕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晚霞。但我却丝毫不觉得疲倦,而且精神状态也是愈来愈好。

        “防城港的海拔高度只有15米,因为北部湾地区没有被污染,再加上海洋气候和红树林的作用,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氧吧!”老魏的语气似乎愈来愈强烈了。

        大约是受了他的感染,我已经爱上这座海滨城市了。

        “海南岛虽好,但不适宜于我这个每月只有两千九百多元养老金的老工人!”他停下脚步为我整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那是土豪和富人的天堂!房价上涨指数已经达到最高水平,比热带风暴还猛!”

      我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声音。天色已经暗淡了,我们彼此都能够听到对方的心声。

      “防城港现在的房价每平米也才五六千元,租金也很实惠,很适合像我这样的人群……”他的语气也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老魏!”我说,“如果我不打电话给你,你也不会主动联系我吗?”我的心脏好像跳得很厉害,好在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他抚摸着我的脸颊,“40多年前,我们在农村插队落户的时候,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你生得明眸皓齿,温婉动人,可是突如其来的招工却让我们劳燕分飞。”

      他的一番话让我又回到了过去。在乡下插队的几年中,活计就是平田整地,播种,锄草,浇水,收割,耕地。乡村生活单调,繁重的劳动和贫困的生活状态,让知青们彼此之间都有了更多的信任,大家相依相伴。起初,我对魏油生并不在意,但因为一件事却让我对他有了好感,而且也很快成了心心相印的情侣。

      有一天晌午从田间锄草收工回来,与社员和知青们三三两两地走着,突然在知青点门前的土路上,一位社员赶着一辆满载着化肥的马车受惊了,车把式吆喝不住,又从车上摔下来。正在路上的魏油生见状,健步如飞般地窜到狂奔的马车跟前,一跃而起跳到车辕上,死死拉住驾辕的那匹枣红马的缰绳,很快让车停了下来。我当时为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他身手敏捷,简直就是一个飞檐走壁的侠客,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晌午饭后,我主动将他的脏衣服洗干净,他笑咪咪地没说话。那年冬天,有一次我干活受凉了,晩上胃疼得厉害。天下着大雪,知青们都去生产队开会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疼得冒冷汗。我想烧一壶开水灌满热水袋,用它来热敷患处,可是灶房的水缸里连一滴水都没有了。天黑路滑,我只能干着急。生产队散会后,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魏油生闻讯赶来,二话不说,迎着大雪纷飞赶紧挑着水桶去李家庄子,那里有一口生产队的深井。他挑水回来,又在灶房劈柴生火,烧开了一壶水,从女生宿舍里搜集了三四个热水袋,全部灌满,放在我的被窝里。我将热水袋统统都捂在疼痛处。很快他又叫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还没等王大夫为我开药呢,胃部已经不疼了。

      我们成了一对朦胧的情侣。日子虽说清苦,但却很快乐。他经常趁我不注意,将我抱起来,学着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新婚的船长米哈依的台词和动作,抱着我猛转几下。我咯咯地笑着,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任凭他追逐嬉戏。如果不招工的话,我注定是他的媳妇。谁知道1978年,21岁的我却先他一年招工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大队部放着电影《洪湖赤卫队》。我们坐在土坯垒的凳子上,在黑暗中牵着手,真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1979年秋冬他招工的时候,被分配在白杨河油矿干修井工,与我所在的东风油矿还有十几公里。每个周末我们都相约一起去溜冰场滑冰。有一次,我与一位男工友在冰场上溜冰时,被他看到了,他开始有意与我疏远。其实那时候有好几位工友都在追求着我,我没有答应。我知道我心里想着他。也因为我的一些传闻,我们却变得生分了,谁也不愿意主动联系。我过分矜持,索性就不去联系他。后来听说他有了对象并很快结婚了。我有些失落感,但仍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时间不长,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钻井处当技师的袁克文,也很快结婚。

      “我是修井工。当初你可能有想法?”他笑着说。

      “我是采油工,不都是工人嘛!”我掐了一下他的手,“你内心懦弱,想法太多!胆小鬼!”

      其实在我和袁克文结婚之后,我倒真有些懊悔,为当初的选择懊恼不已。想着魏油生曾经对我的好,还有他那幽默风趣的说话声。相比之下,袁克文尽管是技术干部,但又过分呆板,喜欢钻牛角尖。无奈,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我们后来有了孩子之后,才慢慢适应了现状。

      “如果不是买断工龄的话,或许老袁根本就不会死!”我耿耿于怀着过去。

      “是啊,都是心理负担加重所致。”他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你也受了不少苦,买断工龄后就去了陕北。”我想老魏的苦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井场上给油老板打工,一干就是十几年。退休不久的老伴儿薛霞在儿子魏小君成家之后的第二年,却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了。老魏熬到前年六十岁时领到了养老金,才从陕北的井场上撤下来。老袁却没有那么幸运,买断工龄后去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生意没做成,却把命搭进去了。我常常想,老袁在买断工龄前血压正常,谁知道会得脑溢血呢!

        “大年初一的早上,一个人吃完饺子之后就由老君庙来到石油河谷中,从源头一直顺着河谷往北走着,傍晚才到赤金。在老乡家住了一宿,由赤金峡又走到花海乡,在花海乡又住了一宿。从祁连山北麓到赤金和花海,贯穿着一条大约长100公里的大峡谷!它雄浑,深䆳,孤傲且又平静,几十年来一直都奔腾不息!”他叙述着他一个人徒步穿越石油河的经历,感觉到他眸子里含着热泪。

        “这算是和玉门的告别吗?”我停下脚步,紧紧抱着他,“儿子和媳妇还有孙女过年没有回来吗?”

          “我的父亲母亲都埋在石油河畔。我要来一次彻底的告别仪式!”他停顿了一下,又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儿子和儿媳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是消失的’油三代’。凭什么要带着孙女从遥远的深圳来看我这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花费上几千元,在孤城呆上两三天,有什么意义呢!”他大约是走热了,两只手摸索着解开了毛衣外套的纽扣。“我为油而生,到头来还是离开了油城。油城不相信眼泪!我要在防城港平静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想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我厌倦了大西北的风沙天气!但又买不起房子,只好先租房居住了。”他停下来,将我紧紧地抱住,“现在又遇上了你!你那干净的笑容,纯净的眼神,让我一生都挥之不去!”他说着将我抱起来,重复着那句老话:“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

      我感到十分欣慰,也很开心!姑娘袁茜与女婿日子过得很好,用不着我操什么心了。我的晚年与他在一起,那是我此生的曼福!

      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红树林了!我们朝晖相伴,一起看海湾金沙,一起在红跑道上漫步。在珍爱的时光里,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红树林,你让我做了一场浪漫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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