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有病,医生告诉我的。他说我的病可能是十岁那年患上的,可他现在才来治我。我觉得太迟了,我不满意他的态度,也不相信他的话。所以,我离开了医院,一个人去了研究所。
研究所的宣传栏里,还贴着一份关于我的采访报道。因为就在前不久,我提出了计算小行星4776的偏离轨道公式。是个知名的记者过来采访的我。他们要求拍张照片,所以我特意穿了我最喜欢的那套黑色西装。后来,赵汐把拍好的照片洗了一张给我。她说,映在报纸上的是黑白的,觉得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照片。所以她特意洗了一张给我。
我从没有仔细看过这张黑白的照片。现在它就在我眼前,隔着一层玻璃。我仔仔细细的从下往上看,注意每个细节。当我的视线与照片中的坚定眼神交汇时,我仿佛看到另一个人的眼睛,它正充满深情的看着我。我感觉好像是它,我心里的那一块缺失。
“嘿,易聪,走吧。”赵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并没有被她吓到,一脸平淡的回头。
“好的,你等我一下。我去办公司拿一下车钥匙。”
“不用了,今天我要开车。带你去个好地方。”赵汐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对我灿烂一笑。
每次看到她笑的那么美好,我都想不顾一切的去吻她。最好能把她的笑容吻过来,吻到我的嘴角。但我不能,我不能那么唐突。我们才交往不久,从她跟我告白那天起,也就是她给照片我的那一天算起,我们好像才在一起一个月,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色胚。尽管,当时我真的只是因为她皎好的面容和看起来很有料的身材才答应在一起的。
“那好吧,今天你是寿星,你最大。听你的。”我走过去,牵了她的手。她也回握住我,还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起走去了停车场。
赵汐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但她开的是黑色的车。黑白分明,显得她那样纯洁,美好。我们在车上聊天,我问她到底去哪儿,她却总是岔开话题。我暗自偷乐,这个女人,莫不是自己过生日,还要给我惊喜。
四十分钟后,赵汐拍着我的脸,“易聪,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皱着眉头,心情不是很好。因为刚刚小睡一会儿,我居然又梦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
“到了吗?”
“你没事吧,你刚刚一直在叫不要走,不要走。”赵汐疑惑的看着我。
“没事啊,就是做了个梦而已。”
“还没到,我以为你梦魇了,就先停了一下。”她不太高兴的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我没有接话,默默把头转向一边。窗外是一片虚无,我们似乎是要前往未知的禁地。
随后,车子又发动了。
我却再无心睡觉,心里想着那个梦里的白裙女子。虽然我从来没看到过她的脸,但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面容柔和的女人。她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厄俄斯,从十岁那年开始进入我的梦乡,守护我到现在。每次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时,她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尽管每次都会有这样的预兆,却没能躲避过一次。大到十八岁那年的车祸,小到搬望远镜时砸到脚。那这一次呢,我总觉得就是今天,或是明天,厄运就将降临。
“你是不是梦到了你的初恋情人?”赵汐突然的一句提问,让我回过头来,不再看窗外迷茫的一切。
“不是,是我的守护神。”原来她是因为那句不要走在生气啊!
“哦,这倒是个好说法。”明显不相信的口吻。
“真的。你知道厄俄斯吗?”我决定把我的梦告诉她,转移她的醋意。
“古希腊神话里的黎明女神。”
“是的,我总是梦到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她就像我想象中的黎明女神。夜里会到我窗前看着我,然后走的时候留下黎明。我想叫她不要走,她却总是头也不回的离开。我还没。。。”
“我不喜欢厄俄斯,她是个害人不浅的妖女。”赵汐突然打断我的话,有些不忿的说道。
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还是识趣的。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大的气,但我想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不同于这个世界公认的正常三观的看法。她也许就是不喜欢这位黎明女神,就像我一直不喜欢太阳神阿波罗。
于是,一路沉默。终于又过了十分钟。
“到了,今晚我们的二人世界。”赵汐停好车,走过来抓着我的手,温柔的说道。
我快速的扫了一眼眼前的这栋高级欧美式别墅,心里疑惑着赵汐怎么还会有这里的房产。据我所知,她是个知名记者。但我不知道知名意味着这么大的财富。莫名的就想到了潜规则,不,不,我不该这么想的。赵汐不该是这样的人,她总是笑的那么灿烂,总是穿一袭白裙。她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她真的很有名。
“好,我一定好好给你庆祝生日。”我笑着握住她攀在我胳膊上的那只手,意味深长的说道。成年人嘛,这种事没什么好遮掩,既然她主动提出来了,我自然是乐得答应。
我搂着她缓缓进入那栋别墅。身后是一片暮色遮掩的虚无,好像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夏虫用嘶哑的声音应和着这种荒凉。
6月1日
回忆像一片荒原,我隐隐感觉到有个人从那头朝我走来。迷雾遮住我的双眼,我努力抓住那些稍事即纵的烟雾,不知觉的迷失在那些令人混沌的幻觉中。是幻觉?还是真实?
明天就是赵汐的生日了,但我还没想好要送她什么。我看着医生办公室里的那张黑白照片,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赵汐。照片上的女人侧着头,视线朝下,眉目柔和,颇有几分拉裴尔笔下圣母的柔和,但嘴角荡漾开的笑简直和赵汐的笑一模一样。
“易聪,你别任性。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唤醒以前的记忆。”医生突然进来,坐到了我对面的那张软皮的老板椅上。
“我最近不怎么喝酒了,睡眠也很好。”其实我从来不觉得我这样的状况是有病的。但医生看到我手臂上的刮痕,就认定我在自残,我有轻度的抑郁症。我不知道刮痕是哪来的,也许是喝醉后,那个混蛋特意报复我,也许真的是我自己弄上去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喝了酒后就可以好好睡觉了,也许还可以梦见我的厄俄斯了。
“别骗我,除非你能合理解释你房子里成堆的空酒瓶是怎么回事?”
“你去过我家了?谁允许你去我家?”我突然提高音量,我要让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感受到我的愤怒。
“你一个人住,还是这样的状况,我不放心。只是想好好照顾你。”医生盯着我的眼睛,我感觉我的眼睛里有一团火在烧,他却一脸平静的说着。
“你要是真的不放心我,现在我就不会以你的病人的身份坐在这里,而应该是你的儿子。”我恶狠狠的回应他的平静。我就是要打破他心底自以为是的救赎,我要看到他脸上的愧疚。
遗憾的是,他那张只有些许眼纹的脸上除了平静,什么都没有。
“明天再来吧!我告诉你,你十岁以前的事情。”他合上我的病历本,有些疲倦的脱下白大褂。他的名牌掉在了地上,上面写着:科室:精神心理科,职位:院长,姓名:易国林。呵,晋升的真快。我在心底冷笑道,他这一辈子委曲求全的讨好他的老婆和岳父,也算没白费功夫。我没有去帮他捡起来,只是突然有一瞬觉得易国林这个名字好像还在哪里见过,是一张A4纸的落款吧!
于是我打电话给林东,他是个刚混上支队队长的警察,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直觉告诉我,那张A4纸应该是警局保管的重要资料。因为十岁的记忆只有那一眼。警局门口的那棵梧桐树随风晃动的景象,似哀求着我不要离开。我觉得警察局里有易国林抛弃我十年的秘密。
“怎么样?找得到易国林的相关资料吗?”
“他又没有前科,我想应该不会有资料的。你查他干嘛?”林东敲着键盘,疑惑的问着我。
“我想找出个合理的理由,他抛弃我十年的理由。”
“你都不记得十岁以前的事情了,他也承认你是他儿子,为什么还要纠结那十年呢?”
是啊,他都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了。但那只是血缘上的一份100%的父子关系。如果他有理由抛弃我十年,那是哪个理由?又足矣让他放逐我十八年。
“找到了,1997年6月2日远宁县二七街道15号发生一起谋杀亲夫的案子,你父亲是指证人。你印象中的签名大概就是这个吧。”他指着屏幕上那张证人签名。
“我需要知道案子详情。”我隐隐觉得我好像要找到那个理由了。
“犯人江怡在看到证人提供的药物购买单后,终承认其罪行。江怡承认她拜托当时还在药房部工作的你的父亲,购买了处方药安定片。但受害人赵中仁并非死于药物中毒,而是刀伤。法医鉴定其身上有2处刀伤,一处是小腿部,还有一处是心脏。最后法官判处江怡死刑。”
“有江怡的照片吗?”
“奇怪,这个案子的整个详情都只有这么寥寥几句,照片也没有。怎么会这样?像是有人故意掩盖这个事件。”
“不管是谁想要掩盖什么,我都要找到那个理由。走吧,去远宁县二七街道,我觉得那里,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我觉得去那里,不一定会有发现,听说那边现在变成了欧式风格的别墅区。”看样子林东不想跑这一趟。
最后,我也没能去成二七街道。赵汐打电话给我,她说,她被同事拉着应酬,脱不开身,需要我去救她。所以我开车去市中心了,与二七街道背驰而行,与答案失之交臂。但谁知道呢?也许那个案子的详情,那个抛弃的理由,其实都在我的回忆里。只是那被迷雾遮盖的往事,直面的那一天,是真实?还是幻觉呢?
接到赵汐后,我送她回了家。她的家在市中心的高级小区里。我目送她上楼,“赵汐,你父亲叫什么?”
“赵中仁。”她笑着回答我,笑的那么灿烂,那么美好。丝毫不觉得我的问题唐突了,当然其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的问题有点唐突了。
我想我要好好珍惜赵汐,她的母亲杀死了她的父亲。她和我是一样的吧!被放逐到荒原,迷雾挡住往事。
明天吧,我要给她一个惊喜,祝她重生,和我一起。
6月3日
早上醒来,赵汐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多想搂着她好好享受这个美妙的早晨。可她不在,我发现我浑身没劲,居然起不来了。
靠,我的体力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我十分苦闷,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我不想让赵汐看不起。于是我准备费力一跃,但赵汐进来了,她一下子就扑到了我的怀里。
“去哪里了?”我微笑着抚摸着她又浓又黑的头发。
“你是不是想把这个送给我。”她拿着一个紫色的盒子,盯着我的眼睛。我与她对视,却遗憾的发现,她的眼睛里并没有惊喜。
其实,昨天在医院,我问了易国强。他居然说他不认识江怡,也不知道赵中仁。我说,我要和赵汐结婚,她是赵中仁的女儿。他叹息,摇着头说:“她不爱你。”我很生气,赵汐跟我表白,赵汐只对我笑的那么灿烂,赵汐怎么会不爱我呢?我不相信他的话。所以,离开医院去研究所的途中,我顺便去取了戒指,我确信她是爱我的。
现在这枚戒指就在赵汐手上拿着的紫色盒子里,却等不到它的主人带上它了。
“你的生日礼物。”我想赵汐可能是还不想结婚,毕竟我们才开始一个月嘛!
“谢谢,不过我想要别的,你会给吗?”她突然坐起身来,笑着看着我。但我突然看不到了,她笑容里的灿烂,只剩下僵硬的笑肌牵动着她精致的面容。
“什么?”
“你先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我点头,不知道她要玩什么花样。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很喜欢玩七巧板,但碰到难的拼不出来的时候,我就会气得哇哇大哭。这个时候,我爸爸就会过来教我。但是他也不会,我看着一地零散的七巧板,还是继续哭。这时候,他就会带我出去给我买糖吃。后来有一次,我过生日,他送了一盒高级七巧板给我。他答应我了的,会陪我一起玩的。但后来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只留下我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她突然停下来了,又一次靠到了我的怀里。
我想搂紧她,给她一些安慰,却发现浑身越来越没劲了。
“我亲眼看到的,爸爸倒下去了,再也没起来。我记得那双眼睛,我恨那双眼睛。那个男孩的眼神毫不畏惧,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愧疚?他甚至忘了这件事。易聪,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赵汐,你说的是谁啊?你的爸爸不是被你妈妈杀的吗?”我浑身难受,脑子也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天,我很伤心。”赵汐像是没听到我的疑问,她把头往我的胸口蹭了蹭,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虽然平时爸爸也只是一个星期来看我两次,但那天是我的生日啊!他为什么又要匆匆离开呢?所以,我决定悄悄的去了爸爸的家里等他。爸爸家里有个我讨厌的女人。辛亏我去的早,他们都不在。我拿着那把从爸爸哪里偷来的钥匙开了门,然后躲在了沙发和书柜的死角里。我要给爸爸一个惊喜。易聪,你猜后来爸爸发现我了吗?”
“他没发现你,没有人发现你。”
“猜对了,真聪明!”
“你要的礼物,是我的命?”
“看样子,你想起来了呢!”她揉着我的胸,坐在我旁边。“当年好像就是这个位置呢!”
痛。我的心里的缺失最终被尖锐的刀锋填补了。
意识慢慢涣散,我眯着眼,看到赵汐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她的手上还在滴血,我的血。她渐行渐远,我却感觉她的裙角飘到了我的脸上。有那个女人的味道,仿佛梦中的那个背影与记忆中的重合了。
1997年6月2日
江怡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离开赵中仁。我想,我真的非常想离开那个可恶的男人。我点头答应,我还大胆的告状了,“妈妈,你看这是他打的,我真的不相信他是我的爸爸。”我挽起我的袖子,上面布满了一条条红色的血痕。
“对不起,聪子,妈妈再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了。我们这就走。”
“想走,你想跑去哪?”没想到赵中仁回来了,又是一身酒气,他一把拉起江怡,把她往沙发上扔。
“没有,没想走的。”江怡声音颤抖着。
他边走边脱衣服,我知道他要干嘛,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江怡受那样的委屈了,我们说好了要离开他的。我跑过去,对他拳打脚踢,却还是阻挡不了。他一抬腿就把我踩的贴着地板,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拳头砸落在我的身上。我咳着血,费力的掏出林东送我的小刀,在他的小腿上捅了一刀。拳头立即停止了。
“聪子,聪子,你没事吧!”妈妈跑过来扶我。
“妈妈,我浑身疼。妈妈,小心!”我看着江怡身后,赵中仁站起来就朝她扑过来。
我觉得浑身难受,眯着眼睛,看见江怡拿出了我刚刚递给她的小刀。然后,我看到江怡的白裙子染红了,我被那一抹红色刺激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然后,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梦到江怡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一片荒原上,但幸运的是我们最终离开了赵中仁。
1997年6月3日
我醒来了,没有人给我送点吃的。他们总是不断地问我,我的母亲去哪里了?可我居然完全不记得我的母亲是谁。我不想理会他们,我只是沉默的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我想我可能是个孤儿吧!
后来,有个人来接我。他叫易国林,他说他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我想应该没有人会骗个孩子去养,所以就跟他走了。
明明才一个上午,我有些舍不得警局门口的梧桐树。我跳起来摘了一片叶子。牵着易国林的手不停地回头去看它,我总觉得它也舍不得我。
6月4日
我确信赵汐是爱我的。因为,我居然还活着。我不怪她给我一刀,我想她才是有病的。
“为什么要指认江怡?”我疑惑易国林的多此一举。
“我以为可以救她的。”易国林坐在我的病房里,把头埋在掌中,哽咽的说道。“我欠她太多太多了。为了我,她连你也委屈了;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也给不了你。”
我想我找到那个理由了,他的自私懦弱。让我被虐待,被放逐。
我突然觉得找到这个理由太可恨了,从今夜起,我梦中的白裙女人就不会再守护我了。她把黎明留下,看清每一人不同于这个世界公认的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