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铁生说:“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
我曾经我不理解它,直到我翻看到了父亲手机里的那条出轨短信。几乎是瞬间,那些代表爱情和婚姻的梦幻玫瑰仿佛变成了地狱门口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它们以诱人的姿态迎着魔鬼的口臭跳着低俗的艳舞,吞噬着名为陪伴的真心。
后来,我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对完美爱情和婚姻的追逐与期待,因为那个代表纯洁与幸福的彼岸永远是彼岸,我们的此岸在永远残缺着。
高二,我正在经历学业上最左右为难的文理分科时,经历了一个沉默的心理打击——我们家里那个带着完美丈夫形象的父亲,以一种极其难堪的舔狗方式,出轨了。
二
我一开始是不打算做什么的,以忍气吞声的方式希望父亲能够自己收手,我真的不想破坏这些快乐和幸福。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虽然我知道她的幸福在某段——也许不止一段时间里,全是假象。
幸福体现在多个方面,比如有一份理想的工作,比如我从小听话懂事,比如我的父亲表现得非常爱她,她在我们家简直就是老佛爷生活。
母亲有工作,工作也很辛苦,每晚父亲都会准时下班接她一起吃饭,有时候下班了会约着看电影,我常常是个被遗忘的孩子。但我不觉得伤心,我也憧憬着这样一份爱情。
总之,他们美好的婚姻生活平淡安逸,偶尔有争吵也仅维持一两个小时。如果说一定有什么瑕疵的话,恐怕就是我那个喜欢多嘴的奶奶,也就是我母亲忍了近二十年的那个性格怪异的恶婆婆。
我做出后来的事就是因为这个长舌的老女人,她推了我一把。
我对她没什么意见,但也对她逐渐没了什么亲情。我记得那件导火索一样的争吵,让我安静、温顺的性格开始积蓄痛苦和愤怒,我不说全部,现在我的一部分对人性的冷漠一定是她和她的儿子造成的。
她看着那些饭菜拿起和她的嘴一样挑三拣四的筷子,下巴对着那盆红烧肉点了点:“挺不好吃的。”
我尝了一口,分明还是原来那个味道,母亲的手艺一向非常好。
父亲没有说话,他插在中间,确实不好说话,我也按惯例沉默着。母亲笑了笑,二话不说,重新端起那盆香得不行的红烧肉回了厨房,嘴里道:“啊,妈你不喜欢吃清淡,我在给你炖炖,炖炖就好了。”
炖炖就好了,是她常说的话。母亲面对这样的情况已经太多次了,她知道该怎么灵活应对,所以她拿出了平时的那一个老套路来对这一次的难题。何况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个重点并不是锅里的盐,而是盐里可笑的尊敬。
桌上的气氛没有变,我听到了奶奶询问父亲工作的进展和生活起居方面的问题,母亲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奶奶看着那盆重新煮过的菜,似乎还是不太满意,皱起眉头说:“哎呀,糟蹋,好像有点糊了,我说过了,这个菜要……”
母亲点头说没事还能吃,她多吃点糊了的,我们多吃点没糊的,就不会浪费了。
我脸色也变得不太好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奶奶会在饭桌上作出些分明不必要的事情。而且我实在搞不懂,如果是鼻腔的问题,希望老人家还是以医院为主,这菜哪有糊?
于是我说:“没糊啊,吃饭吧,不要紧。”
父亲也许是也知道妻子不好做人,也搭腔说是啊。
没想到奶奶立刻大发雷霆,说这菜分明是煮糊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菜的问题,硬是扯到了前天晚上母亲开车去接她过来时说的话。
“你说,你是不是说了,”奶奶似乎越说越气愤,“接团团她外婆七月份在这边住,就不接我过来了,八月份再接我。”
有什么问题?我心里想。
“你就是不想我过来,”奶奶张着嘴,说着与人类逻辑不想符合的语言,“团团她外婆就是个幌子吧!”
母亲也沉下了脸,急促得吐露出慌张的语调:“团团她外婆照顾了团团的高一,还准备照顾她的高三,她来住住怎么了?”
“我不是说她住不得!”奶奶哭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眼泪大把地掉,让我觉得讽刺,她继续说:“她来我就不能来了?”
母亲沉默了。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好吃懒做的老太婆只会等着,让我外婆做这做那,我母亲也不想让她的母亲过来做客也要帮忙做事,到时候两个老人又要相互看不顺眼了。
我父亲这时候站起来,他说:“小事,小事,好好吃个饭怎么搞成这样,那就让团团外婆不来就是,或者你们一起住在这边。”
我麻木地看着父亲向着他的亲娘,并不是因为我不为我的亲娘气愤,而是因为我根本没懂这个平日里完美丈夫现在在说什么。他们说话都牛头不对马嘴,我家就像住在巴别塔里。
可是就是那天,我忍气吞声了好多年的母亲,终于在自己的母亲那里找到了一点底气。她曾经也是一个女儿,一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却屡屡在另一个母亲面前失去丈夫平日里百般的爱护,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母亲说:“不行,这件事没商量。”
就在我以为父亲也会因为母亲的硬气涨一点士气的时候,却发现父亲站在别的阵营。父亲说:“没看到这正在哭吗,别说了,听妈的吧。”
我不记得我在那个瞬间笑了没有,但是我肯定我在那个瞬间就变了。我看清楚了父母婚姻的本质,看懂了一个家庭结合之后的内核——这些哲学层面的世界观改变了我对很多事情的方法论。比如父亲出轨的那件事,凭什么让我沉默忍耐地袖手旁观?
我的父亲找了一个他爱的人作为妻子吗?不是,他找了一个能够忍耐他怪异性格母亲的工具,他的好里,一大部分是目的和奖励。
三
这件事情操作起来真的很难,但却是我高三的时候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就在思考的内容。
怎样去报复那个女人,怎样让她身败名裂,怎样让她知道有个正在走向癫狂的女孩儿不顾一切地想要让她步向深渊,好让她早日与地狱食人花见面。
我想让她知道,因为我不怕,当时我还刚刚才满16岁。一个牢狱人生换一个依旧完美的彼岸,我也认为未尝不可,我已经疯了。
我开始无意识地搜集那个女人的一些资料,父亲书房里的信息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开始确定锁定一些目标。
忘了哪一天,我的父亲在家里开始了一场牌局。
我听话地写完作业,然后开始洗澡、整理书包、喝掉外婆给我准备的牛奶、准备睡觉。
突然,外婆的手机里发来一条消息,通知说上周要做一个国家安全相关的测试,做完后截屏发到群里,今晚一定要完成。
我沉默了一会儿,让外婆先回房睡了觉,并且将此事告知了在楼下客厅打牌的父亲,还冷静地询问了他能否拿到我自己的手机。
父亲显然非常相信我,他摸了摸牌说:“好,不要告诉妈妈我在打牌,我也不告诉妈妈你拿了手机。”
我笑了一下,为虚假的管束感到讽刺,我说:“爸,学校说要边拍边做,我需要两部手机,外婆已经回房睡了,我能拿你的吗?”
不自然的动作被我收到眼底,他显然不是非常愿意,但有鬼的人总是装得坦荡:“好,你拿就是了。”
就这样,我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电话、工作单位,并且成功地拍到了出轨截图,图片现在还存在我的手机里。
这时我惊喜地发现,她原来已婚,还有了一个孩子,她的家庭也是那么幸福美满,她的亚当还当她是纯洁的夏娃。
一阵笑声从战栗的我嘴里发出来,我几乎不相信那是我会发出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开心了。我多么想把她其实是个残破灵魂和肉体的荡妇的消息透出一点风声给她的丈夫,让猜疑、嫉妒、恐慌填满他们的整个家庭,让她的孩子明白父母离婚的理由都是因为母亲的丑恶嘴脸。她不配,她不配称作母亲,因为没人愿意成为她的孩子。
想一想就让我感到满意。
于是我开始策划行动。
四
在开始所有的行动之前,我想先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良心未泯,还想给她一次机会。
高三的任务繁重,可每天只要有喘息的机会我就会暗中打听和规划,终于等到了一个我有时间,且能够单独见到她的一个机会。
她作为我父亲的客户,我知道她的店铺在哪。而那天父亲的工作就是回访,小情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面的机会,何况还是明目张胆地见面。
我以散心为由也跟去了。
但是当父亲还在城南回访时,我又以朋友叫我一起去逛街为借口打的士到了城北。我知道父亲大概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过来,因为此时距离中午还有两三个小时,只有中午在这边回访,两人才能有正当理由约着吃饭。
而且我保证她的丈夫也不会在店里,我不是猜测,只是我相信她的手段。
我见了她,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年轻漂亮,活力四射,不过还有一个让我感到讽刺至极的一点,她长得有点像我年轻时候的母亲,这也许是我父亲心生亲近的理由,也许是父亲心安理得出轨的由头。
她一看到我就认出了我是谁,因为我和我父亲神似,也因为她心里有事。可就在她要假装疑惑的时候,我开始演戏了。
我说:“你好,阿姨,我爸没有过来吗?就是那个回访的。”
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蛋,我应该叫姐姐,但是既然你愿意沦为和我父亲一辈,我只能成全你一句“阿姨”。
她果然表情凝固了一下,立刻做出好像回忆什么的表情:“啊!他是你爸爸啊?”
“是啊,”我说,“他还没有过来吗?”
她当然说没有。
我顺势道:“那我在这里等他,可以吗?”
她当然没说不行。
一切都按照我想的那样,我们开始谈话,她是为了消除尴尬,我则是为了警告。
我问:“阿姨,你觉得,我爸的服务态度好吗?”
“好啊,”她笑着说。不得不说,她真的情商很高,礼貌且温柔。我心里立刻泛上一阵恶心,我太恶心了,因为这个世界婊子永远最吃香,哲学界最欢迎的就是婊子给他们提供哲理。
我也笑了,那是我真诚的笑,我说:“是吗?金钱交易骗子多,既然好,那你们要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合作啊,祝你们合作愉快,回访愉快。”
她听懂了。
父亲来了,我们果然吃了一顿午饭。
五
如果你要听结局,那这就是结局。
因为故事就是这样,戛然而止了。
我高考结束,考了一个觉得还不错的学校,我放下一切来准备这场好戏,却被父亲带着吃了一顿她的谢别宴。
饭菜里装的是我失去的童真、纯洁和温顺,却也装着她的美好前途,未来和幸福,被她全部吃到了肚子里。
她和她的丈夫离开了我们的城市,因为她的丈夫升职了,给她盘下了一个更大的店面,她过着更好的日子。
而我呢,永远活在了这份不甘心里面,直到恨慢慢淡化、消失,最后我变成了一个冷漠且无所欲求的人。
那个曾经的梦幻爱情、幸福婚姻的彼岸坍塌在那里,可我已经在此岸调转的方向,那早就不是我的彼岸了。
我的此岸才是完美的。
父亲还是那样爱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还是活在快乐里,奶奶还是会来到我们家里让家里变得吵闹,一切都很正常地幸福运作着。
唯一不同的,也许是我会毫不犹豫地对着那个无理取闹的老女人说出一句深藏已久的:“滚。”
然后沉默着接受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惊怒,我感到一阵又一阵无力的悲哀。
从疯狂到麻木,我过了四年,一沉默,一年又过去了。可如果再次碰到那个女人,我觉得,我还能再活一个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