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最好的宠爱

婚后的我几乎没养过宠物,原因很简单,嫌脏,嫌麻烦,也怕那些锐利的爪子牙齿划伤幼小的孩子。忙上班忙孩子就够细碎了,孩子是个宠她也宠不顺毛的宠物,还来个随意捣蛋不通人话的猫狗鸟,想想都是一场互相伤害,且对方的受到的伤害有可能以生命为代价。明知结局,我拒绝开始。有点像顾城诗里写的,害怕看见花一片片凋零,所以不爱种花。

这些,妮子早就知道的。她曾有一次对只小狗爱不释手欲抱回家被我拒绝时撅嘴说,哥哥都养过兔子养过金鱼。还不是养病了,病死了。

她明明知道,但还是打电话了。

上周一个起风的黄昏,我几次在院子门口张望。比平日已晚了近三十分钟了,桌上的菜都要凉了,妮子怎么还不回?

手机响,是妮子打来的:“妈妈,我带一只小鸟回来好吧,才拣的,我和同学小贝带它去了宠物店,店主说受伤了,他们不治也不收鸟,妈,它是只小小鸟,很可怜的,我们就养两天。”语速很快,我插针不进,不大的声音恳请味浓,生怕我拒绝。

我想问为什么天上飞的落地了,为什么几千号人偏就你拣到。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向小院收拢,我什么也没问。宠物店都不治,它能不能活过两天还不确定。妮子心软,这一定是一只无处疗伤的小鸟。我答应了她:“好吧,那养两天,你赶紧的回来。”

我慢慢地折身返回,仰头,冬季的天空一片苍茫寂寥,冷风无声吹过,黄叶在脚边飞旋。几羽黑色的鸟急速掠过,伴随着清鸣,倦怠归巢来还是长途迁徙去,不得而知。

十几分钟后,妮子抱着一只透明的装橡皮泥的小塑料桶进门。顾不上吃饭,让我看桶里的小鸟,深灰的羽毛,脖颈一圈浅灰像它的围巾,尾翼两点白,嘴喙蛋黄。眼泛幽光羽翼收紧,它是只忧郁的鸟。妮子说在学校围墙边看见的,它不飞。于是,她和同班的小贝带走了它。“妈妈,宠物店的老板说它头上有个极小的包,不知怎么弄的。”妮子告诉我。我摸了摸,小小的头羽绵融融的,找不到包块。奇怪,对于我的动作,这鸟并不惊得叫跳。

“兴许是饿了,没力气飞。”妮子又说。

我找来一只牛奶纸箱,住所大以便啄食。她从饭碗里夹了一点饭,我抓来一点米,还用茶台上的功夫茶盏盛好茶水放一边伺侯,惹得老公大呼:你们待鸟也太高级了吧!我小声耳语:就两天而已。是只什么鸟?我还百度了一下,原来它是蜡嘴雀中的一种,生性就不太怕人。好茶好饭,雀儿完全无视,无动于衷,偶尔在纸箱内踱几步。

“妈妈,我觉得它应该是只鸟宝宝。”妮子说。鸟不比人,上了年纪会长皱纹,头发稀,身形大变,除非在鸟巢里嗷嗷待哺羽翼未丰的,不然我无法分辨鸟们的年龄。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它是飞行时撞到了玻璃,撞头疼头晕了,不敢飞了,才试飞的鸟宝宝没经验嘛。”妮子分析得似乎有点道理。

可怜的鸟,头晕脑胀的当然东西也吃不下。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强行喂一点吧。我希望养两日它能飞,离开这个纸盒,天宽地阔哪里都是它逍遥的乐土。自私点,我不愿意久养。

我掰开它的嘴喙,妮子将一粒饭塞入。这下彻底激怒了它,它尖叫着,翅膀朴楞几下,跃出了纸盒,跳到鞋柜与沙发中间的小角落里。衔着的那粒饭,甩掉了。妮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捉起,不停地表白我们不是要伤害它。回到纸箱的鸟儿伸长脖子,低低地叫了两声。

妮子匆匆吃饭后,拿着零食袋又守在边上。它不闹了,与妮子对视数秒后,踞在盒内一动不动,眼睛偶尔还眯缝一下。

“妈妈,不知它的家在哪片林子?她会不会是想家了?不吃东西会不会饿死?你看,它晃动了,头上的毛竖了一秒,它好像站不太稳。”妮子关注着这只蜡嘴雀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妮子急鸟。我却急她,一心扑在鸟身上,不洗澡不写作业。

我催她去写作业。她捏碎小块饼干撒在鸟脚下,才提着书包慢吞吞地上楼,人类幼崽对动物幼崽那份与生俱来的喜爱和同情全在那三梯一回首的目光里。

喝水,拿零食,找东西。妮子下楼的理由挺多,目的只有一个,看看鸟的动态。

我在鸟旁看书,文字在灯光下失去了经纬,像个布满黑点的广场,我没看进去一个字,零零乱乱地想些旧事。灯光也流泄在鸟儿乌黑油亮的羽毛上,眸子里,它的伶仃细脚负荷着身体非常稳实。我们都没有动态,我弄不懂这小生命是在养精蓄锐还是走向永恒的黑暗。

妮子下来️一次,我瞪一次眼睛,瞪着她的足音一梯梯向上响。第三次,她抛下一句:不信你小时候没养过宠物。足音消失在一声重重关房门的声音中。这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孩子喜欢看动画片,自己加动物永远是童话故事里的主角,他们与它们本来就是同类项呀。

我小时候养过宠物吗?当然。黄狗黑猫,特别是狗,家里从未断过,各种记忆串联着我的童年。那时候没有“宠物”一说,猫捉老鼠狗看家,许多人家都平淡无奇地养着它们,它们也尽一份护家的职责,好像天生就是家里的一份子。

从懂事起,家里就有条黄毛狗,我们喊它“黄狗之”。奶奶说是外面跑来的,瘦骨嶙峋毛稀疏的半大狗,一钵米汤饭就留住了它。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奶奶觉得是个好彩头。黄狗之骨架子不高大,面相也温顺,只汪汪叫从不咬人。这性情不惹事,好,命长。在乡下,真咬生人的狗是没有好下场的,虽然被咬的人不像现在的人金贵,要打狂犬疫苗要精神赔偿,但不定哪天就被恨之入骨的人半夜飞射一支麻醉针后拖走,成了香气扑鼻的文坛子肉。

狗最通人性,始终热情如初。每次家里谁出门走亲戚,黄狗之都要送一程,你不喝退它,它能跟出几里远,有时我真害怕它会迷路回不去。相比之下,我更害怕穿了新的浅色衣服回家的傍晚,它远远地瞧见就会狂奔近来,扑向你,释放着仿佛隔了多久没见过你的热情欣喜,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微张嘴发出“嗯嗯”变着音调的声音,立起身体两前脚亲昵地直往你身上搭,丝毫不管乱划在新衣服上的黑印子有多让人气怒懊恼。

而我终究是喜欢黄狗之的,反正洗衣服也不是我的事,给它端饭才是我的事。它与一般的狗不同,不吃白饭,一定要倒点菜汤,万一碰上桌上菜光的一顿,也要浇上酱油拌一拌。狗窝旁的厚白瓷钵我们称之为狗兜钵子,那双插在狗窝土砖缝里粗糙的大号竹筷就是给它拌饭的。我蹲下身拌饭时,黄狗之从不急于吃,它摇着尾巴,看看饭看看我,狗脸偶尔蹭到我的小脸,狗鼻子冰冷,狗舌头温热。拌好饭,我会搂搂它的脖子,顺摸它的背脊:吃饭吧。家里的老相册里还有一张我戴着太阳帽蹲下来与狗同框的照片。

黄狗之是条母狗,几乎每年会生一窝狗崽子。养到一个多月的狗崽子就可以不喝奶了,在我们脚下满地打滚乱叫,家里像是多了一堆孩子。当奶奶用腰篮提着胖乎乎的三四只小狗去镇上的集市卖,我和妹妹特别不舍。那时候狗崽子不值钱,差不多白送。奶奶也从不开价,愿意要的拿去就是,大家都信不花钱养不活的话,多少会意思一下。

但有两只狗崽子没有被提到集市。

一只,爷爷看中了它的骨骼比同伴高大,留着自家养下来了。株洲的表弟给取名叫“赛虎”,因为他家那条壮实的狗就是这名。果然赛虎不负众望,不到一年它的高大让它母亲也只能仰望。村子里的人都夸它是条好狗,彪悍威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天凌晨二三点,黄狗之猛叫一阵后又对着奶奶窗户狂吠,又用脚挠大门外的腰门。原来,赛虎被人放了麻醉针,套死了脖子,但来不及拖走就让黄狗之猛烈的攻势喝退了。

赛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我顺着大人的手电简光线四下搜索,村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穿不透的黑色。大人骂着那挨千刀的偷狗贼,我的脸颊上淌过一行伤心泪。我相信那一次作为母亲的黄狗是开了杀戒的,因为第二天天亮我在屋角的大枫树下发现一小条蓝布,带着血点,撕扯的痕迹明显。

骂归骂,气归气。倒下的赛虎马上被架上了柴火灶,在柚子皮,八角桂皮,生姜蒜葱,茶油红椒的料理下,炖成了热气蒸腾的一大搪瓷面盆狗肉,大人小孩亲友围拢,有人说比在城里吃过的中三元狗肉,花江狗肉好吃多了。那是一个冬天,木碳火烧得滋滋响,不时火星四溅,狗肉香,说话声笑声,装满岁末的堂屋。

吃了一碗狗肉后,我突然感觉少了什么。是的,少了它。平日在饭桌下钻来钻去等盼一块骨头落地的黄狗之蜗在狗窝里,一声不响。有些瞬即的人间欢乐,却是狗类的一阵寒濑泻过。

如果说赛虎属于壮年遭遇不测,那么黄狗之的另一只狗崽就属早夭了。正要和同窝小狗提到集市前,奶奶发现它的肚皮上长了几个黄痘痘,说不能卖它了。于是这只小白狗成了家里的独苗苗,集我和妹妹对四只狗的喜欢于一身。但黄痘痘越来越多,好汤好饭也打不开小白的胃口,我们将风油精,清凉油抹在它吐皮上,但无济于事,带脓的痘痘很快向全身蔓延。丢了两天不吃不动,那双圆圆的黑眼睛闭上了。

应当葬它,像有一次葬金鱼一样。家里曾养过金鱼,还是爸爸从街上买回的,养了一阵后被猫半夜偷袭,波浪花边的玻璃缸打碎了,金鱼也吃剩得只一条。可能是被抓伤,也可能是糖水罐头瓶空间狭窄,它最终浮在了水面。我们用只火柴盒装着它,上覆一把水草很是隆重地让它入土为安。但小白体积大,找不到棺材。当时家里正好请了木匠干活,我们抓了些细薄的木屑来到屋后的小山,在土松的地方手挖了个小穴。小白枕着软木屑,我们觉得它会舒服些。盖好土后,妹妹说应该放一点好吃的零食进去。我跑家拿了一粒糖,在门口的桔子树上摘了一个最大最黄的桔子,刨开土又复盖上。过了些日子,我们跑去看,小土丘无影无踪。大人说我们又干傻事,小白的尸体肯定是被大水冲走了,要么就是被蛇吃了。听了这些,本已忘记的小忧伤又翻出来,两种结果都让七八岁的我更难受,心疼加毛骨悚然。

我站在深秋的风声里,站在枫树的巨擎下,鸟叫声减了一重又一重,我看见毛虫变的灰蝴蝶越飞越远……

“啾啾”眼前的鸟儿忽然用一声叫将我拉回此时此景。我不动声色地观察,它挪动了一下脚,啄了一下纸盒,翅翼微张。

应该是好事。羽翼收紧了,歌喉闭紧了,一只鸟的生涯也将走到尽头。

我关灯,自愈在不受干扰的黑暗中进行更彻底。我敲门告诉妮子鸟的最新动态,我们击掌入梦。今夜,我也是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和妮子不约而同先看鸟。鸟眼睛贼亮地站立着,水和米饭看不出少了,但纸箱里多了几处鸟屎。我打开大门,妮子端着纸箱出去:让它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刚放下,鸟儿甩动了几下头部,迅速扇羽飞起,掠过粉色的前窗和开始打花苞的山茶,在白色的围墙上停了一瞬,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旋即再起飞,消失在轻雾迷离的晨曦中。

虽百啭无人能解,但谁能否认它们不是在享受展翅飞翔的快乐?我们相信,护它一夜,放飞空中,是对一只鸟最好的宠爱。

它停了一下是和我告别吗?妮子问。肯定是。对了,你昨天为什么不让小贝带它走?她妈妈会直接扔掉。

晨风拂来,冽而不寒。与一只鸟一只狗的萌宠故事,前尘又隔海。天空,吹成了蓝田千亩,蓝海万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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