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佛(楔子&第一节)

楔子

人死灯灭,人灯灭,心灯熄;难的是,人灯在,心灯已灭。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打开折叠式化妆箱,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看似与任何一位爱美女士使用的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些东西,却是让死人使用的。

滑轮嘎吱嘎吱的声响从对面的冷冻库房中传出,一直穿过短短的走廊,来到挂着镌刻“仪容室”牌子的大房间内。看了眼尸体脚上悬挂的名牌,拿着死者的照片、资料核对完毕,在一些需要填写的地方填好内容,签名,确认。

窗外太阳正盛,温暖的光线拂在空荡荡的仪容室内,屋外那株银杏老树的影子,斑驳而张扬,间或有一两只鸟儿鸣叫着停在窗台,给静谥的房间带来美妙的声音。为了防止仪容室内的景象吓坏路人,一般的殡仪馆都会把仪容室建在比较隐蔽的地方。Z市殡仪馆的背后是一片舒缓的野地,围拱着一汪青碧的湖泊,平时鲜有人经过,也就不必在意会不会被人窥伺,大大方方的建在一楼。

给死人化妆的过程,大致与活人化妆无异。眼前这位死者年约三十,面颊凹陷,眉头紧蹙,眼睛下面聚集着沉郁的青黑色,嘴唇开裂、微微张开,没有头发。这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从检查出疾病,到入院接受治疗,最后去世,只经历了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但那却是极度痛苦扭曲的一段时间。资料照片上笑容端方明丽的女人,死时身体又干又瘪,骨头都萎缩了起来,似乎提前衰老了五十岁。

第一步是给死者净身、穿寿衣,一块白色的纯棉方块小毛巾、一盆清水,尽量绵密的擦拭着死者的身体。遗体化妆师是这世上最后一位看到你的身体全貌的人,同时,也成了知晓你隐藏的全部秘密的那个人。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街头叫不上名字的流浪汉、电视上大肆悼念的明星,死后都会躺在同一个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以一盒骨灰的形式离开,宣告这个独特的个体,从此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也许有人会怀念他们,也许不会。

“俗话说人死灯灭,人死了,心灯也就灭了;但更可怕的是人还在呼吸,心灯却熄了,行尸走肉般的活着。”穿着黑色西装、外罩围裙,头戴手术帽的馆长阿愚,头也不回的这么说道。在他的身后,站着十名被招聘启事上写的高薪水、高福利吸引,前来一探究竟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多数,在踏入仪容室的那一刻起,就已脸色突变,一副恨不能马上夺路奔逃的样子。仪容室中飘着一股混合熏香、药水和若隐若现的尸臭的怪味,不知哪名青年没忍住,喉咙里发出呕吐般的怪声。

阿愚缓缓摇了摇头:“厕所在一楼走廊尽头右手边。”话音未落,一多半年轻人头也不回的跑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脸色惨白、仍在苦苦支撑的男青年。

虽然害怕,但仍然咬紧下嘴唇,直愣愣的瞪着台子上实际看不到脸的死者,男青年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这仪容室内,以至于阿愚突然开口时,把他吓了一跳:“请帮我开一下窗。”他隔了三十秒才反应过来,机械的转身,拉开全部的窗户。

鸟儿们清脆的鸣叫声、树叶清新的香味,立即盈满整个屋子,令他身心一松。

阿愚扭头,被阳光照的金黄的脸上,两只浅棕色的眼睛异常明亮:

“感觉好些了?我是阿愚,这间殡仪馆的馆长,明天过来上班。”

第一节 心灯

张远山,二十五岁,高中文化,没有经受过任何殡葬业的训练。

乘上731路公交车,边角磨损、蒙尘的黑色双肩包里,装着一些简单的干粮,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做,张远山一上车就坐到公交车最后面的角落,望着窗外的景色快速后退,从繁华的城市街道,慢慢变成近郊的开阔景色。

远远地,他望见那那栋白色的二层建筑,不由得抱紧手中的背包。

“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我们殡仪馆工作?”哒、哒、哒……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回荡在这栋建筑之中,以殡仪馆的标准来看,这里有些过于空旷了。张远山亦步亦趋的紧跟在年轻的馆长背后,由他带领着参观、熟悉自己未来将会为之奋斗的工作环境。他想了想,诚实的说:“因为这里工资很高,福利也好。”阿愚眼角瞥了他一眼:“看你的年纪,该谈婚论嫁了吧!有女朋友了吗?”“有、有的,本市人,已经办过订婚酒席了。”张远山盯着“锅炉机房”的牌子看了半天,露出不解的神情。阿愚解释道:“那是火化遗体用的高温锅炉。”他似不经意般说了句:“本地人哦,你婚房买了吗?”张远山喃喃的回了句:“还没。我还以为这个会冒烟呢,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阿愚解释道:“新式的机械不会那样的。”

阿愚又带张远山转了一遭员工食堂,掌勺的蒋伯和扫地阿姨刘姨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闲唠嗑,见有人来,停了话头,笑咪咪的盯着他们看。“我们这里包午餐,蒋伯做菜技术一流,口偏重。这是刘姨,负责前厅、员工休息室、食堂、我那个办公室的卫生,地方大,刘姨工作蛮辛苦,自己平时注意一点,不要随手乱扔垃圾,给人家添麻烦。”他说一句,张远山应一句“是”,又很有礼貌的跟蒋伯、刘姨打招呼。刘姨乐呵呵的说:“别听他胡说,在这里工作,随意一点就好!”

张远山对这位爱笑、健谈的阿姨很有好感,她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和蔼婆婆,总是微笑着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蒋伯话不多,生的矮壮肥胖,皮肤黝黑,浑身充满一种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的糙劲儿,但看的出来,是个忠厚朴实的人。

正说着,锅炉机房里闪出一个中年男人,身穿蓝色制服,顶热的天,手上套着厚厚的特制手套,阴着个脸走到斜对面的厕所。不消说,他就是锅炉操作工老吴,也就是俗称“那个烧尸体的”。张远山注意到从锅炉机房的门嘎吱一声敞开,到老吴消失在厕所之中,蒋伯和刘姨都停止了谈话,刘姨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阿愚背着手:“大体就是这样了,到我办公室中去谈吧。”

馆长办公室在二楼最里层,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张远山本以为会在这里看到满天神佛的迷信场面,但其实并没有。要说唯一特殊的地方,是雪白的墙壁上被人泼墨写下几个草书大字:“地狱不空,誓不为佛。”正对着阿愚的办公桌。他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张远山:“如果你打着在这里赚到钱买首付就走的主意,我劝你还是别在这里干。别看殡仪馆地处偏僻,但是每天这里人来人往,哭灵的、吊丧的,络绎不绝,要完全隐瞒女友家人你在这里工作的事实,是不可能的。”

张远山一愣,脸刷一下就红了,本能的想去反驳:“不,馆长,您误会了!”

阿愚摆了摆手,示意他收声:“殡仪馆的工作,真的是你应付不来的……”

“馆长!我是真心想在这里工作,拜托你给我这个机会!”张远山情急之下,大吼一声!等他明白过来时,复又慌乱的道歉:“对、对不起,我刚刚……”

阿愚斜牵嘴角,眼里却殊无笑意,大概因为他肤色苍白的缘故,这个不能称之为“笑”的表情,居然令张远山后脑勺一寒,浑身僵硬。“实习期三个月。”

他愣了约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录用了,激动的连连鞠躬:“谢谢馆长!谢谢馆长!”阿愚只是摆了摆手:“今天你就跟着我,我带你了解一下我们殡仪馆的工作流程,明天正式上班,七点半准时到这儿报到,明白?”

张远山又是一叠声:“是!谢谢馆长!”心里却想着早晨在路口排队买包子时,别人塞到他手中的一张广告宣传单,什么“海景洋房,豪门府邸,你值得拥有”,思绪已飘到很久远的地方,脑子里塞满杂七杂八的遐想。他忆起岳父母冷漠的脸和自己苍白无力的誓言:会有的,所有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

下午一点左右,阿愚把张远山带到灵堂那里转悠:“这里平时都锁着,有人要用时才会打开,刘姨会定期过来清扫。我们跟西方殡葬公司有长期的合作关系,他们负责场地的布置、殡葬司仪,我们只负责提供场地。嗯,光从流程上来讲,做白事或者做红事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因为馆长这诡异的说辞,张远山暗自吞咽了一下口水。接着,他们转到一间充斥着唱佛机、电子摇经筒的怪屋子。

阿愚指着掩映在塑料花后面的小盒子:“这个就是骨灰盒了。殡仪馆是国营单位,主要靠贩卖骨灰盒、棺材,出租灵堂这两项来创收。呵呵,我这么说你可别觉得晦气,每个人,甭管他生前多么抠门,死后这一刀,或多或少总要被宰的。当然罗,作为殡仪馆的正式员工,可以享受八折优惠,算是一项员工福利罗。”

倘若不是听年轻馆长的口述,张远山真是怎么都想不到,原来殡仪馆里的花样,比那些千方百计坑食客的高级餐厅还厉害!光是骨灰盒,就有七八种。什么带哀乐的、有衬垫的、红木的、能镶玻璃遗像的、香樟木带雕花的、青花瓷的……样式五花八门,价格也好看的很。除此以外,只有一种普通级别的骨灰盒,又丑又寒酸,缩在角落里蒙尘——估计任何一个孝子贤孙见了这情景,纵是想省钱,也拉不下那个脸,只能乖乖掏钱挨宰。除了骨灰盒,棺材也有三种花样:特别豪华的、一般豪华的、薄皮三夹板棺材,因为体积比较庞大,屋里就没放样品,只摆了照片,下面明码标价,写着一串令人咋舌的数字。

张远山实在是不明白,在全民实行火葬的Z市,棺材有什么存在意义。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问,阿愚悠悠的说:“遗体化妆师为死者整理好遗容后,就要把他们放在棺材里,摆在灵堂前供家属吊丧,接着棺材会被推进锅炉火化,最后化为一捧骨灰。”他见张远山一直盯着“特别豪华款”的棺材看,竟然嘿嘿冷笑两声:“倘若你有这个需求,我建议你不要选择那两款豪华棺材。棺木做的越豪华,用的木料越厚,烧起来耗时也特别长,要在里面烧好久才能化哩。”

张远山听了他的话,平白无故的打了个寒噤,连忙将照片放回原位。

他盯着那两副棺材的图片看,自有原因:想他一个穷小子,只身在Z市闯荡,至今也有三年了,依然没能交上五险一金,可这里一副棺材的价格,就能抵上他半年的开销,再算上葬礼所需的其他费用,不由得令人感慨一句:死不起!

“这到底有什么用?人死了就啥也没了,就算用上最豪华的棺材、最好的骨灰盒,还不是给活着的人撑脸面?死人能享受个屁!”张远山轻声嘀咕道。

阿愚背着手,冷不丁冒出一句:“你问有什么用?活人自欺罢了。”

一张纸片飘到张远山的脚边,他连忙拾起,准备放回原来的地方,却被上面几行大字给吸引:“环境清幽!高僧念经!助您早日往生西乐!名师雕刻!做工精细!……”原来是一张骨灰盒的广告宣传单,不知怎的,那上面的广告词,同张远山在房地产广告上看到的词串了起来:“环境清幽!”、“海景洋房!”、“豪门府邸!”、“名师雕刻!”……真是讽刺的很。他轻轻哼了一声,把它放了回去。

有钱真好,有了钱,生前可以山珍海味的享受,死也能躺豪华大棺材、名师雕刻的精致骨灰盒,但诚如阿愚馆长所说,那不过是活人自欺的一种方式,做给其他活人看罢了。——棺材造的好,还得多烧一会儿才能化成灰,您何苦呢?

阿愚又把张远山带到仪容室中,说:“干我们这行,胆大顶关键,你……”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响了,这个人的手机铃声也诡异,居然设了一首欧美DJ电子舞曲,哐哧哐哧的在仪容室中造成回声,差点没把张远山吓蹦起来。

他接了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断通讯。“来活了,挺适合你。”他说。

殡葬业的规矩,是入行先拜师,帮师父打下手至少三年才能满师。但这条规矩,看来在阿愚面前是不存在的。他领着张远山到了大门口,一路上嘴巴抿的紧紧的,半个字也不说,张远山想搭话又不敢,尴尬的不行。大约二十分钟后,警局一辆运尸车开到殡仪馆门口,开车的司机和副驾看来跟阿愚都很熟了,把一份资料交给他签字,懒洋洋的说:“王巧妹,六十八岁,死了一周以上。要给您推进去不?”阿愚扫一眼资料,抽走底下几张复写的,声音听来有点含糊:“不必,我新招了人,让他来推。”张远山听罢十分惊恐。副驾已经下了车,绕到车后,打开车门,把一个带滑轮的担架拉下来,往张远山面前一推:“喏。”

张远山不得不接,他把背包背上,上前接过担架手柄,肢体、表情都有点僵硬。副驾暧昧的笑了,意有所指似的:“小伙子,好好干,这里工资很高的!”

他只觉得尸体的臭味已经渗透了尸袋,沿着金属框杆子爬到他的指尖,向他的全身蔓延了。虽然他嘴上不敢说“不”,但尽可能的把自己和担架拉开距离的行为,已经充分说明了他心里的真实想法。阿愚单手插袋:“跟我进来,把遗体推冷冻库房中去。”张远山点了点头,推着担架跟在馆长身后,几次踩到自己的脚,居然都没觉出痛来。他不停的吞咽口水,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尸袋上飘,为了缓和情绪,小伙子干巴巴的开了口:“那个……馆长……这里包早饭吗?”

阿愚头也不回的答道:“不包,你得自己买早点。”

张远山“哦”了一声,又问道:“王老太应该是个孤寡老人吧?”

阿愚的声调依旧淡淡的:“为什么这么说?”

张远山道:“这要是家里有小辈,也不至于死了一周才被送到这里啊。”

“这个嘛……你还真的猜错了。王老太和三个子女生活在一起,那些子女各自成家,还没搬出去,家里人口众多,就显得老房子特别拥挤。这次轮到他们拆迁,他们提出每个子女分一套120平的房子的要求,拆迁办没同意,双方对峙了半年,什么拉水拉电,把周围房子全拆光的手段都使遍了,他们家就是不肯更改条件,成了这一带远近闻名的钉子户,你是外来户,所以不知道这段故事。”阿愚摸出钥匙,打开冷冻库房,一股逼人寒气扑面而来。“让我看看。”他取下挂在墙上的文件夹,翻了几翻。“唔,54号柜子空着,放那里吧。”

张远山按照他的指点,在第三排比较靠下的位置找到了54号柜,认命的把尸体推到那儿,根据阿愚的指示,戴上手套、拉着不锈钢手柄把柜子拉开。

阿愚指着尸袋:“你拉着这边、还有这边,把尸袋拎起来,放进柜子。”

张远山不住的搓着手,一脸的为难:“这……”阿愚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要么干,要么走。”张远山想着他梦中的大房子,一咬牙,拎着尸袋上的两个手环,把老太的遗体拎了起来,两条腿不住的发抖,摇摇晃晃的,连放好几次,都没办法把遗体塞进柜子,手一软,尸体“咚”一声掉在了地上,从尸袋上的形状来看,那还是头部的位置!他整个愣住了,眼前阵阵发黑,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愚轻叹着上前,抓住尸袋往柜子里一送,柜门一关,嘴里念念有词:“王巧妹,一路好走。”张远山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尸柜连连鞠躬:“一路好走!”

出了冷冻库房,张远山去了趟厕所,不知何故,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指又粘又滑腻,仿佛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身一样,神经质的洗了三遍手才停歇。

老吴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机房,没声没息的站在他身后:“怕呀?”

张远山吓的大叫起来:“啊?!”透过镜子看到自己难看至极的脸。

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的你就习惯了。”见这年轻人盯着自己手腕上缠绕的佛珠项链看,他解释道:“干我们这行的,都得戴几个护身符。你没有吗?”

张远山愣愣的摇了摇头,把脸上的水珠子甩了老吴一脸,这老头儿“嘿”了一声,操着口天津味儿的普通话说:“你个倒霉孩子!”那种阴森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皱眉耷脸的往机房那边去了。张远山觉着该给他配个鸟笼,再换身长袍。

他把两个湿哒哒的手在衣服下摆上蹭了蹭,忽然觉出不对味儿来:都说“死沉死沉的”,人一死,尸身就会变重,怎么王老太的尸身那么轻呢?……

带着这个疑问,张远山返回前厅,但见不大的地方乌泱泱挤满了腰上缠白麻布的死者家属,王老太的三名子女,外加他们的伴侣、儿女,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从屋里团团的挤到屋外,人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站在最前方、嗓门粗亮的中年男性,就是王老太的大儿子,梗着脖子同馆长说话:“骨灰盒要最好的!……”

张远山透过厚重的玻璃门,看到几个小年轻在太阳底下踱步,专注的盯着手机,许是在玩什么游戏,表情颇为紧张。这一屋子人,虽说那个笑到发红的表情令他感到稍许不适,但总体来说,还算合格的孝子贤孙,至少不吝啬钱办葬礼。

阿愚拿着个真皮小本子,不住的写写记记:“行,黄花梨雕花带天鹅绒软垫骨灰盒一只,附赠电子哀乐器和玻璃遗像,香樟木双面上漆棺材一副,再请了悟寺的方丈师父念经守灵,全套灵堂布置,是这样吧?……嗯,全部三万五千元。”

张远山听的直咋舌,但老王可不在乎,豪气的一挥手:“明天付现!”

阿愚与老王就葬礼的事简短交谈了几句,那群人又像来时一样,“轰”一声挤出屋,嗡嗡的远去了,直到他们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张远山仍能听到他们中几位中年妇女尖到刺耳的大笑声,仿佛来的不是殡仪馆,而是银行宝库。

“大生意啊,大生意!”不知是否张远山的错觉,他感到那个总是板着副脸、说话行事都透着股诡异的年轻馆长,双目居然放出兴奋的光芒,瞳仁上明明白白的印着“钱”这个大字。“大山!你会开车吧?到这个地址把骨灰盒和棺材取来!”阿愚把一串钥匙扔到张远山怀中,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跟这名属下熟络了。

张远山咧着嘴啧了一声儿:“王家要的都得订做吧,哪有那么快……”

阿愚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黄花梨都是贴片的,在机器上雕个花,拿502胶水在外面粘一圈,五分钟不到就能做出来;香樟木就更快了,材料早就打磨好了,上好漆晾干,这里一插那里一拧,小孩子都能给你组装个新棺材。咳,左右都是死人用的,马上就要入土烧化,谁还考虑什么牢固性啊,好看就得了呗。”

张远山差点把一句“奸商”说出口,硬是把它吞了回去,出门拉棺材去。

一路上,张远山的小货车受到了救护车才有的待遇,大小车辆纷纷让道,就连街头霸王:公交车也避之不及。他盯着放在副驾驶上的骨灰盒,怎么看心里怎么不舒服。真想不到他这么个热血青年,有一天会沦落到在殡仪馆打工的地步!

寿材店的老板亲自给他演示了一遍什么叫“玻璃遗像”,把王老太的照片扫描到电脑中,用特殊打印机打印在事先磨好的玻璃上面,502胶水一粘,完事。整个过程不超过5分钟,但镶嵌了玻璃遗像的骨灰盒和普通的相比,价格相差近千元!

“做生意嘛,就是要活人开心罗,对死人好,有什么用!”

寿材店的老板年约五十,头顶已秃,脸上架着副厚厚的眼镜,他牙齿外露,说话总爱喷口水,但工作起来异常认真,手脚也快,就是嘴碎,爱唠叨。

半天不到的功夫,王巧妹的葬礼一应要使用到的物品,全准备好了。

张远山回到殡仪馆时,已是傍晚六点半。阿愚正在仪容室里检查化妆器具、折叠寿衣。他站在旁边观看,终于忍不住肚饿,问道:“馆长,我能不能……”

阿愚却突兀的问道:“你看中的房子在哪儿?多少钱一个平方?”

张远山一愣,旋即答道:“在东方路那儿,新建的幸福家园公寓,两万块一个平方,毛坯。我看中了一间80平的,但小婕的父母嫌小,非要换个大的。”

阿愚把折好的寿衣放进塑料袋中:“女朋友怀孕了?”

张远山惊讶的眼睛都瞪大了:“馆长,您、您怎么知道?!”

“猜的。本地人找你这样的穷小子,要么是招女婿,要么就是女方怀孕了。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只是在这一行做的久了,人情世故就是不懂,听的也耳朵起腻。”阿愚慢条斯理的说,举着个粉饼问他:“会不会化妆?”

张远山抿着下嘴唇,缓慢的摇了摇头:“……不会。”他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要是活人住的房子也跟死人住的房子一样便宜就好了,我也就不用这么愁。”

阿愚拿两个棕眼睛看着他:“你以为,买了个骨灰盒就完事啦?还得上墓园买块地,堀坟浇泥做墓碑,一套做下来,估计也跟你那房子的首付差不多。”

张远山听的直咋舌,阿愚话锋一转,又道:“城里的中产阶级都不及王家出手这么阔,不过呢,反正不是他们自己掏钱,当然场面怎么大怎么来。”

他疑惑的问道:“您的意思是……?”阿愚冷笑:“老太死了一周,一直没拉来火化,还不是她的家人用她的遗体堵大门,在家里设灵堂,迫的拆迁办不敢动。只要拆迁办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抬着老太的尸体冲上去嚎丧。你懂了吧?”

张远山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加剧了。

他只听到年轻的馆长一边收拾化妆品,一边嘀咕:“死了个人,愣给整成人间喜剧。”一面又道:“时间不早,你可以回去了,明天早点来上班。”张远山答应了一声,搂着包退出殡仪馆。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他打开包取出大白馒头,本想胡乱搪塞几口,不过因为天气炎热,馒头早就馊了,只得恹恹的把它扔了。

第二天一早,老王就打来电话通知:“算命先生说今天下午三点出殡最吉利!”

阿愚自然满口答应,叫来张远山,同他一道到冷冻库房取出王老太的尸体,推到仪容室。阿愚拉下尸袋拉链,王老太的遗体又瘦又枯,满头白发乱蓬蓬的,嘴巴半张,变色的舌头耷拉在外头,肤色绿黑,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臭。

张远山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阿愚无声的把一只口罩递给他。他道了谢,只觉得那股尸臭顺着嘴巴钻进他的四肢百骸,甚至融进了他的血液,年轻人两腿一软,差点跌倒。阿愚似乎没感觉一样,在西装外面系上围裙,戴好手套。由于他没有作任何说明,张远山只能模仿他的行为,也给自己穿戴好。

第一步是给死者净身。为了方便,老太的衣服都会被脱下扔掉。“遗体很容易毁坏的,下手的时候要轻点。”阿愚极为难得的说了一句话。张远山盯着老太的两个高高耸起的胯骨看:“她……好瘦啊。”这种消瘦绝不可能是死后造成,那么老太生前……阿愚用一块小方巾,轻柔的擦拭尸身时,一只肥大的蛆从老太身下爬上来,被阿愚面无表情的抓住并扔掉。室内温度不高,但张远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不断有汗水滴落额头,糊住他的眼睛,他头一次埋怨自己优秀的视力。

阿愚取出寿衣,拆开包装,抖开,放在死者身畔,轻轻托起死者的身体,穿过她的后背,为她穿上长袍,轻轻系上带子。整组动作十分流畅,手指的施力恰到好处,一看就是拥有丰富工作经验的人才能做出的潇洒动作。

他打开折叠式化妆箱,先给老太扑上一层白粉,令她可怖的脸色变的好看些。

张远山的呼吸声益发沉重,他开始眼冒金星,脖子后面一片湿粘。

上完白粉垫底,阿愚又给老太扑了一层粉,他把两根手指伸到老太的口腔中,只听“咯啦”一声,老太的下口腔被扶正,舌头也塞了回去。他极为耐心的为老太梳理一头乱发,就仿佛她还在世一样。死者的皮肤没有血色、失去弹性,无论怎么化妆都是一片惨白,看上去很假。阿愚会使用不同色号的粉底修饰,模拟出活人的肤色,描眉、贴假眼睫毛、渲染红晕、涂唇,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须臾,在他的巧手之下,老太的面容不再可怕,慢慢恢复了人气。

张远山不由得想起遗像上那张脸,那是一张摄于八十年代的艺术相,涂上的颜色历久弥新,边缘裁成了花纹形状,王巧妹那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圆圆的苹果脸、灿烂的笑容,头戴一顶大草帽,对着镜头嫣然一笑。“时间,真残酷。”

阿愚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脸色很不好,到边上休息一会吧。”

张远山忽然哼了一声:“真该让我未来的岳丈岳母过来看看!像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就是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也不可能攒到能在Z市买房的钱啊!哼,真这么想要房啊,就该学这个老太,倒地一死,让我也闹拆迁办去!”

见阿愚不搭话,他又长叹道:“好好一桩婚事,给弄的像交易一样,真没劲。”

他的话越来越多,语气也越来越冲:“其实说起来,小婕也不是个顶好的姑娘,她被父母惯坏了,什么都不会干,吃不起苦,特别自私,将来结了婚,孩子呱呱一落地,吵架的日子还长着哩。我老家还有父母和一个没结婚的弟弟……”

阿愚突然开口了:“你盘算的挺头头是道嘛,为什么不说给未婚妻听呢?”

张远山张口结舌了好一会,虽然碍于口罩的遮蔽,阿愚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知道,此刻张远山的表情,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年轻人凝视着化好妆的老太,忽然说:“她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女,也没享到多少福,临死还被当作一个道具,被抬着到处堵人。为什么?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为什么?”

这是一句天问,唯一能够提供答案的王老太已成一具尸体,无法回答他。

半晌,张远山哽咽着说:“活着太辛苦了,馆长,太辛苦。”

“活着当然很辛苦,所以,死人才需要有尊严的被送走。骨灰盒小不小?100平的房子大不大?假如你的心里塞满对女友一家的抱怨,贸然走进这段婚姻,即使家里装修的像水晶宫,那跟贴黄花梨的骨灰盒有什么区别?人生已经充满磨难了,为什么还要作茧自缚呢?”阿愚合上化妆箱,叫上张远山,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老太抬进准备好的簇新棺材中,推出仪容室。“王巧妹,一路走好!”

张远山望着满目黑白,忽然湿了眼眶,心中翻涌的情绪已压过对老人遗体的恐惧。他双腿并拢,挺直腰部,毕恭毕敬的向遗像鞠了一个躬:“谢谢您!”

直起腰时,他眼角瞟到站在边门的阿愚,嘴角噙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微笑,那是解脱的笑,包含了太多,张远山目前还无法参透。走出灵堂后,他接到女友的电话,说话的却是她的母亲,声音硬邦邦的,只说了一句:“小婕摔倒流产了。”

令人惊异的是,张远山心头掠过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讶或着急,甚至也没有愤怒,他只是淡淡的笑:“阿姨,我明白的。祝小婕幸福。”在小婕母亲的沉默之中,他挂断了电话,抬头望向殡仪馆的招牌,长出一口气。

为什么早没发觉呢?他和小婕的缘份,原来这么的浅啊!……

王家把一场葬礼办的喧闹无比,披麻戴孝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把灵堂围的水泄不通,哀乐一响,哭声震天,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几个动真情的。

人在世上最后一场热闹啊。阿愚想着,戴上耳机播放了一首轻音乐,十指翻飞的编辑着一份文档,忽然,一个对话框跳出:“恶佛,中山村路有一老人倒毙出租屋,请你们派人把尸体拉走。”他望着对方头像浅笑一下,回复道:“马上到。”随即关闭电脑,走出办公室,小皮鞋在无人的走廊中造成回声,出奇不意的拍了一记站在大门口发呆的张远山:“来活了!跟我走!”张远山先是应了一声,立即跟着馆长来到小货车两旁,开门上车,坐在驾驶室内的张远山忽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馆长,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王巧妹的事呢?你跟那家人很熟?”阿愚阴测测的一笑:“都是死人告诉我的啊。”把张远山吓的不轻:“啊?!……”

小货车歪歪斜斜的冲出殡仪馆,向远处驶去,背后扬起一道黄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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