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书桌上的那个花纹繁复的木质盒子已有好几天了,却从来没有将它打开过。他仍然不确定,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又隐隐地在期待着什么。
他想起了几天前那位少女对他说的话。
“我是妮妮,是顾先生捡到的弃婴,叫他一声父亲。”
“请您务必打开看一看,这是父亲最后的一个心愿。希望您能明白父亲的心意。”少女的语气非常诚恳。
但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呢!谁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又在骗自己呢!像当年那样先给他温暖给他希望,最后却不辞而别,留下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守着曾经美好的回忆不肯离开。
我不会再上当了!他猛地站起身想离开书房,但由于动作太大,身子不小心碰到了那个盒子,啪嗒一声,木质的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滚了出来。
在那一堆书信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根红色的细绳。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身子捡起绳子仔细端详了很久,他记得少年时期他曾给那人送过一条一模一样的手绳。只不过眼前这根手绳用了很长时间,绳子被磨损得掉色不说还断成了两节,但绳子的主人大概舍不得扔掉,所以又在断裂处打了一个结。
他把袖子撸上去一点,手腕处戴着一条红色的手绳,和这条断绳一模一样。
“呶,这个送给你。”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背带裤的少年,自然卷的头发,以及嘴窝若隐若现的梨涡。
“你自己编的吗?”另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问道。他比背带裤高了一个头,长相看上去更英气些。
背带裤少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仰着脑袋看着白衬衫少年,眼睛亮晶晶得像是盛满了星星,“嗯,跟我姑姑学的。”背带裤少年停顿了一下,有些害羞地说道,“我……我给我们编的是同心结。”
白衬衫宠溺地一笑,伸手揉了揉背带裤那一头蓬松柔软的自然卷,随即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我很喜欢。”
背带裤的脸和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粉色。
他们牵着手走在夕阳下,那一刻他们真的觉得能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原来他真的一直戴着呢。
他重新坐下来,打开一封又一封信件。
有那人和友人的通信。
怀信,我已托人打听了很多地方,但并没有找到你说的那个人。若是能够提供照片之类的,找起来更容易些。
这样的回信竟然有十几封!而且每一封内容都相差无几。
“父亲一直都在找您,给每个友人都写了信,但一直都没有找到。那段时间父亲精神状态很不好,嘴里总是念叨着您的名字,晚上也经常失眠,整个人一下子就消瘦了很多。也是从那时开始,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甚至要依靠药物来维持生命。”
此时少女的话像一把匕首,用力地扎进他的心脏,血流不止,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往事如烟。
1922年3月21日。
这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那天他刚随父母搬到这座城市,邻居家很阔气,门前有一个特别大的庭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
他们在那一天相遇,一见钟情,从此药石无医。
他们在顾怀信的房里拥抱,亲吻,说着些亲密的话。
他们在屋顶一起看过月亮,数过星星,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他们一起许下“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
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但未来还没来,就提前破灭了。
“父亲告诉我,他和您在一起的事情不巧被家里的一位佣人发现了,佣人跑到祖父那儿通风报信。”
顾怀信的父亲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将军,是不会允许自己的长子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当天晚上,顾怀信被父亲用皮鞭抽得几乎皮开肉绽,但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在晕倒的最后一秒,还恳求父亲不要为难宋嘉树。
“父亲真的很爱您,他只想保您周全。”
“祖父最终还是妥协了,但他要求父亲第二天必须跟他去南方,而且不允许他与您有任何来往。”
而这一切他都不知道,顾怀信没有告诉过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因为第二天顾怀信就带着一身的伤随父亲去了南方。
“父亲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都没来得及跟您好好告别。”
顾怀信“不辞而别”之后,宋嘉树去顾宅问了好几次,佣人告诉他顾怀信早已与他人定下婚约,这次南下是去结婚的。
一开始宋嘉树是不信的,因为阿信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一定是佣人在说谎!一定是阿信的父亲不肯让我们见面!阿信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只要待在这里乖乖地等他回来就好了。
但转眼间一两年过去了,顾怀信还是没有半点儿消息。而此时的顾宅也已人去楼空。
宋嘉树心灰意冷了。他恨顾怀信的不守信用,丢下自己一个人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寻他,也不给他个信。可他又忍不住地想念顾怀信,思念每加深一点,恨意也加深一点。
他被自己对顾怀信这种自相矛盾的感情折磨得死去活来。最终决定要忘了对方。
于是他去参了军,因为要开始打战了。
宋嘉树想,在战场上每天都是枪林弹雨的,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想念顾怀信了。
战争断断续续地打了很久。
世态总算是稳定下来了。
而这么久过去了,顾怀信的面貌也变得模糊了。宋嘉树有时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爱过这样一个人。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治愈师。
“1982年开始父亲身体情况不太乐观,一直在住院治疗。没想到,见到您时是带着父亲的骨灰盒。”
以及一封遗书。
近日愈发感到身体不适,可能死期将至。我这一生无甚大病大灾,只是心中一直有一个未完成的心愿,至今也没有找到关于爱人宋嘉树的消息。妮妮,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能找到我的爱人宋嘉树,还请妮妮托梦告知我一声。这样,我也就了无牵挂了。若我死后,请将我的骨灰带回我与嘉树初次见面的地方。我生前无法与他在一起,死后能与他在同一片天空下便也知足了。
顾怀信
“父亲一直在中国,他说得留在国内才更容易找到您,他相信您会在中国等他的。”
“父亲一生都未娶,他说只有您才是他真正想娶的人。”
少女的这两句话一直萦绕在宋嘉树的耳旁,不断地回放。
原来顾怀信从未放弃寻找他。
尽管没有任何照片,只记得对方的名字,甚至慢慢地连对方的音容相貌也变得模糊了。
可他一直都挂念着自己,直到死。
72岁的宋嘉树抱着那些书信哭得像个丢了糖果的孩子。
1984年春。
M城陵园最近立了一块崭新的墓碑。
墓碑上写着“爱人顾怀信之墓”,旁边还有几个小字“爱人:宋嘉树”。
从此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像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