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背景】这首诗作于晋安帝义熙四年(408),陶渊明四十四岁。此时陶渊明居上京,六月中旬,一场火灾将其居室焚烧殆尽,便只好住在门前的船中。至新秋之时,料理始完,遂写下这首诗。此诗描述了作者“遇火”前后的生活情景和心情,以平素的生活信念来化解灾变的影响。全诗情感真切自然,遇火前后作者心情由平静到不平静,几经波折,多种变化,但都显得入情入理,毫不给人以故作姿态之感。诗人以隐耕为主线,襟怀婉转明述,使诗臻于完美。
【原诗】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fǎng)舟荫门前。迢迢(tiáo)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伫(zhù)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词语汇】
草庐句:写素志,是全诗的张本。草庐,即他归田后营建的“草屋八九间”。寄,寄托,依附。穷巷,偏僻的村巷。辞,拒绝,告别。华轩,指富贵者乘坐的车子。轩,占代一种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华轩”在这里是代指仕途之功名富贵。写他这几年的平静生活。居陋巷而绝功名之念,这样的意思在归田后许多诗中屡见陈述。这里用一个“甘”字,见出他这种态度出于自觉自愿,也显见他心情的平静自然。诗人之所以能在家遭大火的情况下,并不惊慌失措,安之若素,恰恰是因为他平时“甘以辞华轩”所致。对此,清钟秀曾指出:“其于死生祸福之际,平日看得雪亮,临时方能处之泰然;与强自排解,貌为旷达者,不翅有霄壤之隔。”
正夏句:长风,大风。林室,林木和住宅。从此诗“果菜始复生”句可知,大火不仅焚毁了房屋,连同周围的林园也一并遭灾。顿,顿时,立刻。燔,烧。天炎风急,丛集在一起的房子顿时烧掉了。着一“顿”字,见出打击的沉重。
一宅句:宇,屋檐,引申为受覆庇、遮盖处。舫,船。荫门前,谓遮荫于门前。林室皆焚毁,只有门前的航舟内尚有遮荫处。他的住宅没有剩下一间房子,只好将船翻盖在门前,以遮蔽风雨。“舫舟荫门前”一般解释为寄居在船上,似非确。《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与这句结构相同,“荫”也为覆盖的意思。在陆地上以舟作棚,现时还常见着。将我们领入一种颇透着些清新的境界,仿佛反而因此得着了一一次与自然更为接近的机缘。
迢迢句:迢迢,遥远的样子。这里形容秋夕景象的空阔辽远。新秋夕,初秋的傍晚。亭亭,高貌。曰“新秋”,曰“月将圆”,见出是七月将半的时令,离遇火已近一个月了。“迢迢”,意同遥遥,显出秋夜给人漫长的感觉。“亭亭”,高远的样子,这是作者凝视秋月的印象。这两句既写出了节令的变化,又传出了作者耿耿不寐的心情。这是火灾予他心理的刺激。
果菜句:始复生,开始重新生长。惊鸟,被火惊飞的鸟。遭火熏烤的周围园圃中的果菜又活过来了,但受惊的鸟雀还没有飞回。从“果菜始复生”见出他生计还有指望,而后一种情况又表示创巨的痛深。
中宵句:中宵,半夜。伫,长时间地站立。遥念,想得很远。盼,看。周,遍,遍及。九天,这里指整个天地。在这样的秋夜里,他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半夜里他伫立遥想,顾盼之间真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了。他夜不能寐的,却并非眼下的困苦,而是那一种相当深远的人生沧桑感。
总发句:总发,即“总角”,称童年时代。古时儿童束发于头顶。孤介,谓操守谨严,不肯同流合污。奄,忽,很快地。出,超出。作者先是自述平生操行:我从小就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了(作者此时四十四岁)。
形迹句:形迹,身体,指生命。凭,任凭。化,造化,自然。往,指变化。灵府,指心。形体、行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衰老、而变化,可心灵一直是安闲的,没有染上尘俗杂念。“孤介”、“独闲”,都表示他不同于流俗。读懂了这两句话,我们也就读懂了陶渊明为什么在苦难面前那么镇定、淡然。
贞刚句:贞刚,坚贞刚直。自,本来。质,品质、品性。乃,却。这两句是说,我的品质坚贞刚直,比玉石都更坚贞。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遥想东户季子世,余粮存放在田间。仰想,遥想。东户,东户季子,传说中上古太平时代的君主,据说那时民风淳朴,道不拾遗,余粮储放在田中也无人偷盗。宿,存放。中田,即田中。接着他又想起一种理想的生活。
鼓腹句:鼓腹,饱食。无所思,无忧无虑。这是说,那时候人们生活无忧无虑,人人都安居乐业。这些“仰想”,表现了作者的向往之情,他当时处于那种艰难境地作这种联想,实在也是很自然的。但是,这毕竟是空想。
既已句:遂,就。灌我园,浇灌我的田园。这里指隐居躬耕。既然已经遇不上这样的时代了,还是灌我的园、耕我的田吧。这表现了作者面对现实的态度。想起“东户时”,他的情绪不免又波动起来,但他又立即回到眼前的现实,心情又平静下来了。似乎还有这样的意思:丰衣足食不能凭空想,要靠自己的劳动。这就与两年后写的《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所表达的思想相一致了。
【意译】(1)寄居在穷巷草庐之中,甘心辞退了高贵的职官。正当夏季长风猛吹,林边的居室火光炎炎。一座住宅烧得片瓦不存,移住树下舟中,泊在门前。漫长的新秋夜晚,高而远的明月将圆未圆。补种的果菜开始重新生长,受惊的鸟儿还未归还。夜半伫立,思绪飞向遥远,仰望长空周绕九天。幼小时孤独耿介,倏忽间已过去四十年。形迹任凭自然的演变,心灵则长久的恬淡安闲。坚贞刚强自是本质的存在,比起来玉石也算不得最坚。遥想上古东户季子的时代,余粮就储存在田头路边。鼓腹而游,无思无虑,早起劳作,晚上归来安稳睡眠。既然不能再逢这样的太平时代,姑且还是灌溉我的菜园。
(2)茅屋盖在僻巷边,远避仕途心甘愿。当夏长风骤然起,林园宅室烈火燃。房屋焚尽无住处,船内遮荫在门前。初秋傍晚景远阔,高高明月又将圆。果菜开始重新长,惊飞之鸟尚未还。夜半久立独沉思,一眼遍观四周天。年少守操即谨严,转眼已逾四十年。生命托付与造化,内心恬淡长安闲。我性坚贞且刚直,玉石虽坚逊色远。遥想东户季子世,余粮存放在田间。饱食终日无忧虑,日出而作日入眠。既然我未逢盛世,姑且隐居浇菜园。
(3)草屋座落僻巷之中,远避富贵心甘情愿。岂料盛夏风急火骤,林屋顿时笼罩烈焰;房屋没有剩下一间,暂住船上栖身门前。那是一个初秋长夜,明月将圆高悬天边。果菜开始恢复生机,鸟有余悸还没飞还。夜半久立浮想联翩,一眼望尽八荒九天。自幼胸怀孤高耿直,转眼已过四十多年,生命自然走向衰老,心境始终淡远清闲;本质生就坚贞刚强,玉石虽硬不如心坚。抬头遥想上古盛世,余粮储放田头地端;吃饱喝足无忧无虑,早出游乐晚归安眠。既已不连这个时代,姑且安心浇园种田!
【鉴赏】这首诗作于陶渊明四十四岁。此时陶渊明居上京(田园)的第三年夏季,六月中旬,一场火灾将其居室焚烧殆尽,便只好住在门前的船中。至新秋之时,料理始完,遂写下这首诗。本诗可作为遇火的纪实诗来看。诗人以隐耕为主线,景中寓情,襟怀婉转明述,使诗臻于完美。房屋焚毁,似乎并没有使诗人感到更多的痛苦,他窝居舟中,依旧悠然地生活。长夜观天,表现了极度困迫;遥想东户,实际是抨击时乱;灌园之语,语婉而志坚。真正使他感到痛苦、忧伤的是生不逢时,没能赶上古之太平盛世。因此诗人在表示要保持贞刚品性的同时,也更加强了他隐居躬耕的信心。
这首诗内容丰满、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意蕴深远。
前六句第一段,写“遇火”情况。中六句第二段,写“遇火”后心情的不平静,写火灾后的秋天夜景以及诗人的旷达襟怀。下面六句第三段,所写是“中宵伫遥念”的内容。末六句感叹生不逢时,立意归隐。
起头“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写素志,是全诗的张本。居陋巷而绝功名之念,这样的意思在诗人归田后许多诗中屡见陈述。这里用一个“甘”字,见出他这种态度出于自觉自愿,也显见他心情的平静自然。诗人之所以能在家遭大火的情况下,并不惊慌失措,安之若素,恰恰是因为他乎时“甘以辞华轩”所致。对此,清钟秀曾指出:“其于死生祸福之际,平日看得雪亮,临时方能处之泰然;与强自排解,貌为旷达者,不翅有霄壤之隔。”(《陶靖节纪事诗品》卷二)可是,“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天炎风息,丛集在一起的房子顿时烧掉了。著一“顿”字,见出打击的沉重。“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他的住宅没有剩下一间房子,只好将船翻盖在门前,以遮蔽风雨。“舫舟荫门前”一般解释为寄居在船上,似非确。《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与这句结构相同,“荫”也为覆盖的意思。在陆地上以舟作棚,现时还常见着。以上可谓第一段,写遇火情况。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曰“新秋”,曰“月将圆”,见出是七月将半的时令,离遇火已近一个月了。“迢迢”则显出秋夜给人漫长的感觉。“亭亭”是作者凝视秋月的印象。这两句既写出了节令的变化,又传出了作者耿耿不寐的心情。这是火灾予他心理的刺激。“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遭火熏烤的周围园圃中的果菜又活过来了,但受惊的鸟雀还没有飞回。从“果菜始复生”见出他生计还有指望,而后一种情况又表示创巨的痛深。在这样的秋夜里,他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半夜里他伫立遥想,顾盼之间真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了。以上是第二段,写遇火后心情的不平静。
下面第三段,所写是“中宵伫遥念”的内容。作者先是自述平生操行:“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他说:我从小就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了。“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形体、行事自然衰老、变化,可心灵一直是安闲的,没有染上尘俗杂念。“孤介”“独闲”,都表示他不同于流俗。“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这六句是对自己平生的检点,自慰的口吻里又显出自信。他是在遭遇灾变之时作如此回想的,这也表示了他还将这样做,不因眼下困难而动摇。诗人回顾平生,不为情物所牵,坚守一贯的贞刚本性,与首二句相呼应。
末了想起一种理想的生活:“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据说东户季子时代民风淳朴,道不拾遗,余粮储放在田中也无人偷盗。“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那时候人们生活无忧无虑,人人都安居乐业。这些“仰想”,表现了作者的向往之情,他当时处于那种艰难境地作这种联想,实在也是很自然的。但是,这毕竟是空想。“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这表现了作者面对现实的态度。想起“东户时”,他的情绪不免又波动起来,但他又立即回到眼前的现实,心情又平静下来了。后两句似乎还有这样的意思:丰衣足食不能凭空想,要靠自己的劳动。这就与两年后写的《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所表达的思想相一致了。
这首诗写诗人遇火前后的生活情景和心情,很是真切,也很自然。比如遇火前后作者心情由平静到不平静,是几经波折,多种变化,但都显得入情入理,毫不给人以故作姿态之感。火灾的打击是沉重的,不能不带来情绪的反应,此诗若一味旷达,恐非合乎实际了。诗人的可贵,就是以平素的生活信念来化解灾变的影响,以面对现实的态度坚定躬耕的决心,他终于经受住这次考验了。房屋被毁,似乎并没有使诗人感到更多的痛苦,他安居舟中,依旧悠然地生活。真正使他感到痛苦、忧伤的是生不逢时,没有赶上上古之太平盛世。因此诗人在表示要保持贞刚品性的同时,也更加加强了他隐居躬耕的信心。
【名家点评】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六月中遇火,而此诗乃作于七月上中浣之间,故曰“新秋”“月将圆”也。“惊鸟尚未还”,谓前日遇火时,鸟惊而散,至今尚未还也。“总角抱孤介”六句,是守义之言;“仰想东户时”六句,是安命之言;惟其守义,是以能安命也。末与上篇结句皆于急流中转棹,何等笔力,陶公最熟此云。
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三:他人遇此变,都作牢骚愁苦语,先生不着一笔,末仅仰想东户,意在言外,此真能灵府独闲者。方宗诚《陶诗真诠》:“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得“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之意;“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有不流不倚、不磷不缁之概。
清·钟秀(《陶靖节纪事诗品》卷二):其于死生祸福之际,平日看得雪亮,临时方能处之泰然;与强自排解,貌为旷达者,不翅有霄壤之隔。
龚望《陶渊明集评议》:“‘果菜’二句,写出灾后之状,甚妙。达人遇灾,未足以吊,亦未足以贺,读此觉柳子厚之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