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老归山

  我家十四岁的男猫走了,猫龄十四岁,相当于人类的古稀之年,难道真像我奶奶说的是 - 猫老归山?我曾抱着一线希望去动物收容所去找,并选了一张男猫的照片带去,就是上面这张;纵使虎斑猫的毛色都差不多,但这冷峻的神情却是男猫独有,见到的人不会认错。拍照的那年男猫九岁,妥妥的猫叔,可一点儿不油腻,没有大腹便便,肌肉依然健硕,有时会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口回家,那是游走于江湖的痕迹。猫中若有老炮,男猫定是。

  男猫有一胞姐,他俩出了满月便被我一起抱回家。我用他和她来称呼我的一对猫,也是源于我的奶奶;奶奶称猫为男女,而非公母,我不知为什么,但这种理念已深深印在意识里了。我总对人说,我有一对猫儿猫女,是双胞胎姐弟,出生于新西兰的新普利茅斯,男猫叫咪咪,女猫叫莉莉。

还记得当初领养他俩时的情景,那会儿猫妈妈正躺在窝里给小奶猫们喂奶,大概是我的到来使猫妈受了惊,她竟一跃而起,丢开她的孩儿们跑了。闭着眼闷吃的猫宝宝们顿时被甩得四仰八叉,此时只有一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喵喵叫着追赶猫妈妈,那叫声稚嫩而急促,好似被夺去奶嘴的婴儿抗议的啼哭。这小猫迈着跌跌撞撞的脚步,紧紧追逐着猫妈妈的尾巴尖,用哭声和执着终于使猫妈妈停了下来,回头舔了舔小猫的头,任由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身上拔上拔下。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只会哭的猫就是女猫莉莉,她展现的顽强的生命力让我决定带走她。为了让她不孤单,我还给他找了个兄弟,就是那个从小就一脸酷范儿的男猫,虽是同样被打断了饭食,他却没有像女猫那样不依不饶,而是傲娇地站在一旁观望。男猫的这种性格使他必定在争夺资源上处于劣势,所以比女猫显得小一圈。我不知道他俩哪个先出生,姑且就按个头论吧,莉莉为姐,咪咪为弟。

  我并非第一次养猫,可一男一女一起养还是第一次,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男猫女猫的个性和人类的两性是那样相似。首先是外貌,别人分不清哪是男猫哪是女猫可我却能。女猫面庞圆润,男猫则棱角分明;女猫走路摇摇曳曳,男猫走路大步铿锵;女猫喵声碎碎嗲嗲,男猫很少喵,要喵就喵几声大而脆的。好如家里的男孩女孩,女猫爱撒娇,喜欢把你的肚子当床垫,睡前还要用两只前爪在你身上踩个不停;男猫则找个清静的角落一卧,瞬间鼾声阵阵。如果把女猫抱起,她会温软如棉地任你摆弄;要是抱男猫,他会手刨脚蹬地直到你把他放开。女猫爱干净,总是以各种瑜伽的体位,伸着粉红的舌头舔舐自己的身体;男猫洗脸就是糊弄,只在眼鼻周围划拉划拉,很少顾及耳朵后面,所以看上去不像女猫那样蓬松光艳。从习性上看,女猫总守在家里,至多就是在邻居家的车顶上晒晒太阳;而男猫却是早出晚归,有时一走几天,然后蓬头垢面地回来大吃大睡。

  我们在新西兰的家有个被我称为‘半山花园’的后院,层层跌跌地分成了三层,一层室外休闲,二层种果蔬花草,三层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树下青砖漫地,再钉上木桌木椅,正好登高望远,或把盏小憩。那里没有毒虫蛇蝎,有的是站在树梢上啼鸣的翠鸟,或是草地上匆匆而过的野鼠,不远处小动物园里的孔雀也时常飞落进来,雄赳赳地霸占着草地开屏。这样的后院自然成了猫儿们的乐园。女猫很顾家,时常把捕到的猎物吐在我脚边,然后仰头朝我一望,似乎在说:晚上加个菜吧。

  相比于布里斯班,新普利茅斯才是猫的天堂。若你走在街上,经常会看到路边矮墙或石阶上酣睡的猫,丝毫不理会往来的行人,不过话说回来,小镇的街上半天也见不到几个人。而布里斯班已经城市化,所以猫们都很警觉,看到人近了就嗖地窜开。没搬来布里斯班之前,晚上我们散步,女猫会以一步之遥的距离跟在后面。有时我想,猫儿猫女肯定不喜欢随我们搬家,失去了多趣的百草园,多了个鸠占鹊巢的狗。

  那年我独自来澳洲打前站,机缘巧合地领养了狗女,待一切稳定才把家彻底搬来。猫儿猫女也是家人,自然要一起来。想不到猫和狗见的第一面就结了仇,狗女对新朋友感到陌生,又很好奇,想用她那感知万物的鼻子一探究竟,结果刚一靠近就吃了一记女猫的雷霆闪电掌,狗女鼻头瞬间渗出一串血珠。猫狗自此结下了仇恨,猫咪们在家的时候,狗女小心翼翼地窥探,如果猫咪们出去,便中了狗女的下怀,她会竖起耳朵,从各种声音中辨别着猫咪的脚步,一旦猫咪走进院子,她便地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地狂叫,猫咪们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本能地停步,然后跑开,躲进篱笆深处,待我回家后‘咪咪莉莉’地呼唤,才从藏身处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喵喵叫着向我诉说心中的愤懑。

  猫是一种敏感而冷傲的动物,且非常会保护自己,久而久之,我的猫儿猫女就在邻居家的船里安了家,只在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有时也是久唤不归,我便把猫粮留在门口,天亮时就只见空碗,猫咪们一定是选择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来吃上一顿安心的饭。

  女猫乖巧讨喜,又善识眼色,辨厉害,这种性格放在人身上也是高情商了,所以女猫从不缺宠溺。邻居家原来也有只老猫,后来故去,正是空窗期,久而久之,女猫便反客为主,从船里登堂入室。艳阳高照,邻居女主人庭前弄花,女猫则绕膝而卧;男主人下班回家,女猫就讨好地在门前打个滚儿又献上肚皮,引得男主人一脸爱怜地弯身抚弄。倒是男猫很有风骨,从未见他与邻居有任何互动。男猫性格刚烈,更不善表达,吃完喝完后就用硬硬的头在你腿上顶一下,意思是:‘谢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就说眼前的男猫,很瘦很沧桑。这种性格的人若不学会变通,或遇不到贵人扶植,那必定会经历诸多波折。

  我在心里酸酸的同时也不免心生愧疚,若不是因收养了狗女,猫咪们怎能有家不能归。并非我只见新狗笑不闻旧猫哭,当初把两只猫咪千里迢迢地迎来了新家,本想两猫一狗其乐融融,可狗有狗性,猫有猫道,无法共处于一个屋檐下。

  狗女看似强壮,其实怂的很,男猫女猫都不怕她。我曾暗中观察,如果男猫在过道里坐着,狗女万不敢从男猫身边走过去,只是达拉着尾巴左顾右盼,只等我出现在她的视野才后退着狂叫,典型的狗仗人势。而扇过她一巴掌的女猫是貌似温婉实则狠辣,有时会从暗处突然跳过去,对着狗女的脸一对左右勾拳后旋即跳开。

  当猫狗陷入水火不容的地步,离家的只能是猫,因为完全被驯化成宠物的狗早已失去了在大自然里生存的能力;而猫则不同,一直延续着狩猎的基因,我领略过女猫抓鸟的敏捷和老练:先是一动不动地藏匿在易于隐蔽的角落,待鸟儿落地便无声无息地匍匐着向前靠拢,心里计算着出击的角度与速度,待时机到来突然纵身跃起,双爪各甩出五把钢叉,一抓一挠,硬生生地把惊飞到半空的鸟拍落下来。

  其实女猫还是非常有母性的,自己梳理时也不忘舔舔男猫乱蓬蓬的头;女猫也并非不能接受异类,半山花园里住着刺猬一家,晚上刺猬妈妈带着鸡蛋大小的刺猬宝宝来吃猫的晚饭,女猫也不驱赶,总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如果假以时日,猫狗一定会和睦相处。但偏偏世上没有如果。

  俩猫就这样长到了十四岁,男猫依旧时常远游,回来被我按住洗澡,点上杀跳蚤的药,把能摸到脊梁骨的后背养厚,然后再走。男猫回家吃饭的时候女猫也回来,不知是念猫弟还是念我,也许都念。双胞胎都是有灵犀的,在新西兰的时候,虽然女猫不在外面野,但好像能知道男猫的方位。有次男猫离家久了,我自说自话地抱起女猫说:‘猫弟弟呢?猫弟弟去哪了?’女猫似乎听懂了,出去了两天,真的把男猫带回来了。

  有段日子女猫不和男猫一起回来吃晚饭了,男猫却是日日回来,只是不大吃猫粮,我想也许是他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就给他喝牛奶吃奶酪。男猫不仅饮食变了,性情也变了,每吃几口就停下来,在我两腿间画着八字地蹭来蹭去。孩子他爹伤感地说:‘猫老了,跑不动了,等下次女猫回来,就把她拦住,给他俩在车库里造了窝,养老吧。’那段时间男猫晚上就睡在车库里,天不亮再出去,直到有一天……那晚男猫回来,也不怎么吃饭,只是在我脚边蹭,我蹲下去用手喂他,他就来来回回蹭我的手,我把他抱在垫子上睡觉,每每我起身离开,他就追着我继续蹭,反复几次后,男猫调转身,回头看了我片刻,然后出了门。

  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才感觉到异常,男猫从未走过这么久,我的心中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预感:男猫走了。于是那日男猫回身一望的神态在我脑中越来越清晰,我当时怎么没察觉到男猫的异样?我本可以把他留住,可多少永别就是那样看似平常的一瞬。我曾几度落泪,但也对男猫飞向喵星的一刻充满遐想:我的门前是一片长满红树林的长滩,潮涨时鱼虾潜栖,潮落时飞鸟蛰伏,这无疑对猫们有着无穷的吸引。我想男猫常常出门数日不归,定是在那里逡巡游猎,在晨风暮霭中放飞自我。直到某日,男猫听到了喵星的召唤,于是回家与我道别,然后走进某个不被打扰的密林深处,或许跳上一棵能看见星辰的树干,倦倦地睡去。我的姐姐有一只在单元楼里过了一辈子的猫,与外界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坐在装着护栏的窗台上抓偶落的蝙蝠。两种猫生,究竟哪个是猫之向往?

  我的男猫是一只活的明白的猫,没有选择让我亲眼见他从温热绵软到冰冷僵硬,他知道那样我会揪心地难过,他走时那回头一望,以男猫的性格一定是说:‘十四年了,就此别过,尘缘终须是个了字。’男猫走后我也再没见过女猫,说不准是不是又去找男猫了,只不过这次去的远些,去了喵星。

  男猫的走不由得让我想到了人生的归宿:猫老归山,人老呢?在这点上我母亲开明得让我惊讶,她以无畏与坦然来面对生命的终极:她说最理想的走是像我奶奶一样,在睡梦中溘然长逝;她还要立遗嘱,除交待身后事外,还要求把骨灰撒向大海。母亲不曾读过什么书,我不知她的生命哲学来源于何处。母亲不善结交,更没有朋友圈,也不喜欢看娱乐节目,却是<今日说法>和<海峡两岸>的忠实观众,足以体现了她看问题的视角与高度。

  每个人都是在襁褓中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希望走的时候能够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猫老归山,人老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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