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见到安珀了,我们一起去了福恩园,安珀点了夫妻肺片和孜然羊肉,我加了一个干煸四季豆,一个在美帝中餐馆最典型最没特色的菜单选择。
上次和安珀见面是将近一年前,是冬季学期开学的前一个周六。这次我和安珀早约了一周,可能是因为去年在单纯攻读博士一年级课程,放冬假很纯粹,乖乖等着开学的新课程就好,而现在开学就要见老板,见学校社团负责人,做的小项目要开始每周定期开会,父母要来美国(这将是他们第一次来美国),想想事情就像从山顶往下滚的皮球---停不下来。冬假最后两天已经不纯粹了,于是我约了早一周见。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我和安珀去的也是福恩园,点的是一模一样的饭菜,除了把孜然羊肉换成蒙古羊肉。我在想安珀是不是记得她去年点了一样的菜,也许她吃中国菜就像我记美国人名字一样--进耳(肚)就忘。安珀家住三番或三番附近的某个地方(具体地址我没问),她开着她的甲壳虫(准确的说是她父母以前的)去我家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再开去福恩园。而这次我搬家到了学校里,于是安珀不幸地迷路了。
之所以要写下这篇文章是因为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想念安珀。安珀是我在芝大的同学、朋友,不是闺蜜,只是普通朋友,见面say hi,然后抱怨作业没写完的两个理科女。第一次见到安珀我就成功地记住了她。那是我入大学后第一次熬通宵,第一个不眠之夜是和韩国欧巴一起赶作业中度过的,当朝霞洒入图书馆,韩国欧巴在一旁用Illustrator重新画着作业题的示图,一个黑头发的亚裔女生端着一杯咖啡快步走过,她的拱眉很特别---像是毛笔字最后积蓄腕力的一横,然后轻轻抖腕后自然留下一小钩,就好像她要先挑逗你当你胃痒痒忍不住向前时,她在猛然转身给你暴发冲击。就这样安珀不经意间成为了我初恋画面配图的一部分。
后来才发现那是我见到的安珀最安静的一次。之后在图书馆一层见到她时她总是和朋友眉飞色舞,发出响亮的自嘲的愤世嫉俗的笑声,脸上两团红晕更使她炯炯有神。我曾问安珀是不是每天都化妆涂腮红,她很defensive地说她从来不往脸上涂化妆品,只画眼线、睫毛和眉毛。我总在想这样一个性格开朗、所到之处皆留声、历史社会人文学课程的论文总在due前一天写且皆为A或A+的女生是怎么和我这个略带木讷、少言寡语的、憋论文到胃痛的传统中国女生成为好友的。也许是当我有一次把我概率课作业都给她看之后吧,中国朋友觉得这理所当然,但外黄内白的安珀却有些不知所措,还不断和我说只是借鉴一下一定不会抄的。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进化成朋友了,互相抱怨课程拿教授口音和小动作打趣的“槽友”。记得教泛函分析的老师总爱在背对学生写板书时哼着小曲扭动臀部,自认很性感吧,安珀就以奇怪的神情抿着笑说“他又wiggle his butts"了。这个”wiggle his butts"还有这个老师(安珀确实觉得他长得不错)我记了很久,以致现在每次在舞会,脑海里不断有个声音“啊,这人又开始wiggle his butts了”...
很快我和安珀的关系就进化成“相依为命”了。安珀朋友遍天下,但我可以给出一个很直接简洁的我们“相依为命”的理由:芝大那一届想要申请数学博士的亚裔女生只有我俩。其实我更愿意顾影自怜地说我俩是”卑微“的数学学者---没有聪明天赋也没竭尽全力地努力,却还怀揣着当一个学者的梦想。”卑微“的人们啊,总在讨论会后其他同学高谈阔论时而害羞矜持,低头不语只想逃离,在”开拓者“们或”王者“们构想今后研究方向时只在心中默念”只要给我任意一个学校的博士念就行“。由此”卑微“的人们便衍生出了各种慰藉鼓励自我的方法。安珀会在作业每道写完了的题后面画上心形图案交上去,如果心情好她会用粉色的水彩填图那颗心,她在facebook上用mathgradskewlbarbie做hashtag上传她奇特可爱的自拍,所以当我为芝大moda时尚杂志写稿子的时候选了安珀为最具理科生代表(not really)的模特。她把那种在考试中一道证明题不会而胡乱拼凑最后一句来一个”由此,此结果成立“或者一道恶心的计算题算不出就瞎写几行最后给一个答案的行为叫math vomit, 她把自己的生日party(12月13日)命名为Winterpolation(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一天是上万中国人的祭日)。所以,当我梗着脖子红着脸对男友说我觉得学术要长久地做下去靠的是兴趣而不是聪明时,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安珀和她的黑色小幽默(e.g. "When your distribution is f and your test function is u...I am SO mature!")。当然学术做下去靠什么每个人都心里有数,我不过是死气白咧替我们”卑微“的人们喊个话罢了。到了斯坦福也有类似于安珀的同学,他们在下课的路上拿老师打趣,烤了蛋糕扬言说要去bribe the qual committee...可是我总是很shy很胆小,听着他们的幽默笑着却不知有什么东西阻隔着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Oh God, 文化差异究竟是什么东西,来读统计博士坚持上英文创意写作课我依然跨不过这条鸿沟。这时我真的非常想念安珀,想着如果她在一定会和着她自嘲的愤世嫉俗的笑声瞬间和这群人成为挚友。想着想着我不由流露出安珀式笑声。
所谓”唯一两个申请数学博士的亚裔女生“,这”亚裔“也很有说头。很奇怪安珀平时从不把自己relate 到中国人,她喜欢西欧帅哥,在facebook上把自己的姓Yuan 改成了Lucrezia(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女的名字,她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幕后支持者之一),但有时她又本能地靠向“中国人”。她定期找我去吃中餐,好像是在保持”中国血脉“的最后特征,不过她总拉我去同一家中餐,而她总是点蒙古羊肉(天哪,为什么我亲近的人都爱吃羊肉!),我说要不来点羊肉串吧,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不。她从不说中文,只有当餐厅服务员英文实在不行的时候冷不丁蹦出一两个”中文单词“。安珀曾和我说如果她妈妈知道她交了一个中国朋友会非常高兴的。我其实想说她也是我最亲密的ABC朋友。是的,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总想从中国人圈子retrieve,和跟自己有一部分相似又大部分不同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们谈天说地,跳出十八年固有的思维牢笼。就像安珀热衷于找我吃中餐一样,我最喜欢在一个学业量不大的晚上穿上fancy dress and heels 和安珀去吃西餐,她点一份龙虾尾配橙色黄油酱,我点一份螃蟹蛋糕配辣玛瑙酱,安珀总会再点一瓶白酒,我俩就慢慢咂着酒一小叉一小叉地细嚼鲜嫩海鲜,环顾四周,有一桌四个姑娘清一色露肩黑色短裙在庆生,另一桌两位绅士西装革履食物早已吃完还在谈着生意,还有一桌一家三口妈妈墨绿毛衣配着纯银宣言项链,格外优雅,他们应该也在庆祝属于他们的某个纪念日吧。原来跳出那座”学术城堡“外面的世界那么千奇万象,笑语满门中能听到低吟的呜咽。
晚餐后必不可少的是安珀带我去某个酒吧。我从大学到现在的喝酒经历,除了曾和韩国欧巴晚上在家喝烧酒吃香肠外就是和安珀去芝城的各种酒吧,而后者我更喜欢也沉淀在我的记忆里了。慢慢发现安珀真的很能喝酒,她说她朋友里除了bar tenders没有比她更能喝的人了,所以她的约会对象基本都是bar tenders。那些已过中年却依然有着品味和不错外貌的调酒师们,有的一直没结婚有各种女朋友(不是在同一时期...),有的离了婚为了一些东西放弃孩子监护权,有的安珀说她很难判断是不是已婚,然后吸一口鸡尾酒,说whatever, I don't care。唯一一个靠谱的安珀似乎动了真心的对象是芝大数学系一个大胡子美国男生,安珀不知怎的和他说上了话并且觉得他很attractive,他们在芝大附近一家小酒馆喝酒后make out. 那男生分别时说让我们下次再聚却一直没再联系安珀,安珀很郁闷然后把气都撒在了那间小酒馆上,说那酒馆多小多脏以后再也不去了。后来大胡子男去圣母大学数学系读博专攻逻辑方面,安珀最终去明尼苏达数学系读博,而他们大概也不了了之了吧。安珀身上有一种vibe, 她不仅和调酒师调情,她还和Nordstrom里卖项链和香水的服务员关系甚笃,所以每次她去那服务员都给她大把的试用品,她还和芝大附近一个卖三明治的小店里的一个姑娘是好朋友,她俩在facebook上互动,安珀每周都要去那家三明治店坐上五六小时,和那姑娘聊她母亲,聊每天进货的艰辛。那姑娘看起来比我俩都老,但实际比我们小两岁,安珀叹口气说"age doesn't tell",这句话落在我心里一直到现在。安珀这种身为高学历女性却能和各行各业的人打成一片的vibe着实令我羡慕,她似乎能任意化成一粒尘土,随风飞到任意地方栖息而安然自得。化为自然中的尘土是清高,而化为这红尘中的一粒却别需一番心境,正所谓红尘飞来清尘隐。
印象最深的是安珀带我去了一家地下室酒吧,说那里的花生核桃蛋糕(真实的英文名更高大上但我忘了)特别好吃。那也真真是我吃到的口味最奇特而难忘的冰淇淋甜点。安珀因为这个甜点经常去那家酒吧,也就开始和里面一个调酒师开始约会。可自我去完那个花生核桃蛋糕就被discontinue了,换上了新品种甜品,安珀说新的口味没啥新意。而那也是我在芝城最后一次和安珀去酒吧。
一别两年如今我们在加州温暖的冬天聚首,安珀说她还是更喜欢芝加哥或明尼苏达,概括说就是midWest地区。是啊,大片的雪地或麦田或荒芜,安珀可以在那里任自己化为微尘自由飞扬。她还说她又在约会了,男方在芝加哥,调酒师,42岁。我说又是调酒师啊,安珀点了点头说”是之前那个的室友“。我:“........." 安珀不以为然地说”at least I get free drinks." 然后把茶水一饮而尽。
哈哈,这还是之前的那个安珀啊,除了多了点肌肉,显得更苗条了。安珀,我们2017年再见了,希望2017年我们见面超过一次,希望你可以再带我去一次酒吧,虽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啤酒小白”吧,哈哈。希望2017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