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10月31号下午,坐在观众稀稀拉拉的电影院里,《Go West》的旋律一响起,看到一群人在跳舞。他们把双手搭在前一人的腰上围成了圈,踩着音乐节奏跳跃着转着圈,我在其中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赵涛和张译,那画面瞬时让我热泪盈眶。那种情绪是莫名的,大约是预感到此刻正欢快跳舞的他们终将面对的多舛人生,也或者,只是因为期待了很久的一部电影,喜欢了很久的一位导演的作品,即将上演。
和贾樟柯的初次结缘,并非他的电影,而是他的文字。高中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贾的一篇文章,《我的边城,我的国》,是说不出的感动,他写道:
当粗宽的笔在同样粗宽的绿格子纸上行走,渐渐就会忘我,忘我则无欲,也就勉强有了幸福感。他们是青春作伴,而我有往事相随。每一次拿着笔面对白纸,思绪就不由得回到家乡,那遥远的汾阳——我的边城,我的国。
我在那里长到21岁,曾试着写诗画画。生活里的许多事像旷野里的鬼,事情过了它还不走。它追着我,一直逼我至角落,逼到这盏孤灯下,让我讲出事情来。
……从那时到现在,中国社会的变化比泼在地上的硫酸还强烈,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矫揉造作,内心总是伤感。
每次落笔都会落泪,先是听到钢笔滑过稿纸的声音,到最后听到眼泪打在纸上的滴答声。这种滴答声我熟悉,夏天的汾阳暴雨突至,打在地上的第一层雨就是这样的声响。发白的土地在雨中渐渐变黑。雨打在屋外的苹果树上,树叶也沙沙地响。雨落苹果树,树会生长,果实会成熟,泪落白纸,剧本会完成,电影也会诞生。原来作品就像植物,需要有水。
又一个流泪的男人。
说来奇怪,我可能欣赏那种雌雄同体的人,好比一个具有男人般坚强勇敢气质、内心格局宽广的女性,以及注重细节、敏感细腻温柔的男性。也难怪我会莫名对流泪的男人产生怜爱了。一直那么想着,有一天看到一位网友做了这样的阐述,觉得有共鸣,也许有点极端,却也算是我欣赏有流泪的能力的男性的原因吧。以下做以引用:
不会流泪的男人,不可托付终生,会流泪的男人是善良的,从不流泪的男人,也许能成事,但不会“成人”,流泪不是一种懦弱,而是一种品质,我从未见到男人在流血的时候流泪,更不会见到男人在流汗的时候流泪,但有人会在秋叶飘零的时候流泪、在感动心扉的文字前面流泪、在恋人转身的时候流泪……你,会吗?
〈二〉
之后,把贾樟柯的电影一部部看完,仍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言说的感动,它们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把生活铺展在你眼前,既平淡又猛烈,其影像记忆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给人的感觉和他的文字给人的感觉一致,却比文字更丰富和回味无穷。
我甚至有点迷恋贾樟柯的影像了,大约是在《三峡好人》里,韩三明去寻找妻子幺妹过程中,在船上遇见几个光着膀子吃面的男人时;是三明终于与妻子幺妹相见,两人坐在破败的帐篷里,三明问:“你过得好吗?”幺妹说:“不好”。沉默许久,她才又缓缓说:“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十几年了你才来找我”时;是《世界》里,小桃和她的俄罗斯朋友安娜坐在敞篷的三轮摩托上,伴着马头琴演奏的《乌兰巴托的夜》,在夜色中两人迎风沉默前行时……那些影像几乎让我灵魂出了窍。
〈三〉
《山河故人》的整个观影感受,不知怎么说,可能是因为电影上映之前,对其强烈的期待、不安、担忧,而那天走出影院时却有些失落和怅惋,不想说话。
因为关注,看了很多该电影的影评,批评和赞扬的都很多。还有大部分影评都在谈论的关于电影的三段式、三种画幅、第一段故事结束时才出现的影片片名、韩三明这个人物在贾樟柯电影里的互文(《站台》《三峡好人》《山河故人》)、还有这一次重新出现在影片里的贾樟柯式的电影元素(《小武》里小武洗澡;《站台》里尹瑞娟(赵涛饰)骑着电动摩托在街道中穿行;《站台》里的野火;《三峡好人》里的砸锁;《天注定》里的关公等)。
不少人因为贾樟柯这一次采用的“新颖”形式骂他开始在形式上做文章,而不再注重故事内容。还有人拿他变了,不再关注底层人民,开始玩花哨了等内容来否定他及这部电影。
我看不是这样。
他仍是那个敏感的雕刻时光者。也许是时代轰轰烈烈向前,我们都已习惯裹挟在外界的氛围里,被其感染,被他人的情绪左右,却很少再关注自己的内心情感,亦不再和自己对话。
说说电影吧。
三种画幅。
1999年的4:3
2014年的16:9
2025年的2.35:1
三种画幅,大约是时代的印记了,可以注意到,电影里有一些画质粗粝,内容看起来亦年代久远的片段,那些应是导演之前拍的素材吧(贾自己提到过,从念北影到现在,他一直有拍短片的习惯)。而我也猜测,三种画幅的构想最初可能是源于导演考虑要把早些年拍的素材剪辑到电影里,接着思索,觉得合理,可以实行。甚至可以说,三种画幅的变化,也是影片的一支故事,关于时代变迁。
互文。一个优秀的作者导演,会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影片之间建立互文关系,比如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和香港导演王家卫。(而贾樟柯在被问及自己是否算得上是作者导演时给出了否定答案,可能是谦虚吧)。最早认识韩三明,是在《站台》里,彼时他是崔明亮(王宏伟饰)的表弟,一名矿工,作为配角戏份不多,却有动人的故事发生在他身上;接着是《三峡好人》,这一次他是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背景仍是一个来自汾阳的矿工,来到三峡地区寻找当初被拐卖到汾阳、16年前被警察解救回家乡奉节的前妻幺妹,有情有义,执着勤劳;而在《山河故人》里,作为梁子的朋友,也是以一名矿工身份出现的三明,我们有理由相信(虽然换了演员),这个仍然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三明,正是2000年《站台》里的三明,也是2006年《三峡好人》里的三明,他一直在,生活一直在继续,故事一直在上演,只不过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他,而下一次则是另外的人。
《站台》里的三明
《三峡好人》里的三明
《山河故人》里的三明
电影之外,更让我感慨的是,影片里的韩三明是导演贾樟柯的亲表弟,《站台》和《三峡好人》里的三明正是由韩三明本人来演的,而他的真实姓名就是韩三明,他的身份也正是一名汾阳的矿工。贾曾在谈到他表弟时面露艰色,因为很多矿工的生活除了工作下矿挖煤之外,就是打牌赌钱,生活再无其它,他怀以同情,却不知如何启蒙他们和帮助他们。(《山河故人》中,三明胸前的口袋里,一直别着一支钢笔,也许可以说,这是导演给这个人物的一点希望。)
流行歌曲。贾樟柯的电影里一直有很多流行歌曲(《小武》里的《心雨》《江山美人》《霸王别姬》,《站台》里的《成吉思汗》《啊,朋友再见》,《三峡好人》里的《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酒干倘卖无》等等)。《山河故人》里,我们听到了上世纪90年代的两首歌,《珍重》和《Go West》,电影之外,当我们细想歌曲、细读歌词时,往往会恍然大悟,惊讶其用得巧妙,因为影片人物难以言说的情感话语,仿佛都已寄托在观众并不能直接接收到信息的歌曲里了。我曾自以为是地以为,贾电影里使用的流行歌曲更多的是想给电影以时代感,直到某次在央视新闻里看到对贾的采访,在被问及同样问题时,他给出的解说是:因为中国人从传统来说较为含蓄、内敛,不善于也不常表达自身的情感,而流行歌曲正好弥补了这一点,其表达情感大多直接、热烈……(说实话,当时听贾这么一说后,真觉得自己好无知。)
相似的电影元素。前面提到过一些,对此只想说,一个作家也有自己惯用的词汇和写作手法。
关于《山河故人》里的现实元素,矿工和尘肺病、贪腐、高科技带来人与人的疏远、底层人民的无望等等等等映射社会现状的片段已被众多影评人说过,遂不再赘言。
〈四〉
一直觉得,一个创作者,一个电影创作者,学习电影理论、创作手法、拍摄技巧等等之外,最要紧的,怕不是总是盯着别人在拍些什么,而是,关注生活、紧盯现实。如果我们不能像诺兰等导演一样挑战得了观众的智力、想象力、和对现实世界的已有认知,偏偏我们就是一个异常感性的人,那就顺应自己,去往人性和人类情感的深处挖掘,去表达首先感动自己的东西(而且,这一点,不正是我们表达好一个故事的前提吗?)。也并不敢向很多观众保证贾樟柯的一些电影是好看的电影,只愿说它们是好电影。你不赞同,那好吧,它们是合我口味的电影。而所谓的电影奖项,就是告诉你,一个人,有同类。所以《山河故人》里的很多场景,包括台词,到现在还能戳到我内心里,比如涛和张晋生订婚后,涛找了一天梁子之后和梁子道别;梁子及其工友照完相后四散离开的人群;僧人为涛的父亲超度;涛带儿子去父亲逝世时的阳明车站;用穿过的毛衣给狗儿做件衣裳;钥匙;直升机上到乐对米娅老师情不自禁的一吻和米娅老师的深情回吻;麦穗儿饺子;片尾涛出现的幻听和雪中独舞等等。
照相
超度
重回阳明车站
狗儿的衣裳
钥匙
回吻
麦穗儿饺子
雪中独舞
〈五〉
“这一幕好像发生过”,这句对白出现在第三段故事里到乐和米娅老师开车行驶在路上的场景,到乐在某一瞬间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好像发生过,然后是一段关于“前世”和“不停重复的生活”的对话。
而这样的场景,我们自己有时不也会经历吗?生活里的某一瞬间,你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它们相似得厉害,你却不知这是为什么。曾有人这样评价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他说出了有时我们也会瞬间感受到的东西,但他不但捉住了它,还用一种极美的方式展示给了世人。很多时候,觉得,贾樟柯的影片里,也总能呈现一些这样的东西。
以及一些忘不掉的对白。
我在乎你,所以你就欺负我。
再也写不出那好词儿了。
车慢一点,妈妈陪你的时间长一些。
家里的钥匙,你应该有一副的,你的家,可以随时回来。
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
牵挂是爱最痛苦的部分,或许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爱。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时间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