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节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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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

伍家庄位于大山腹地,村里栖息着上百户人家。

村里人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们的祖先曾是宋元时期的官宦人家,为躲避乱世,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至今已绵延上千年。

然而,九十年代的伍家庄,虽然修建了通往城里的大道,却仍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

01.

吃毕晌午饭,村里小卖部前面的敞地,聚集了男男女女十几个人。蹲的蹲,坐的坐,三人一堆,五人一撮,还有两人立在两尺高的短垣上,正热火朝天地闲谝着。

林花抱着快满周岁的春娃坐在本家三婶身旁的石墩墩上。

三婶捏了捏春娃的小脸蛋,不无疼惜地说:“这娃长得板样的,咱花儿真会带娃,养得白白胖胖的。”

春娃好像听懂了对她的夸赞,冲着大家笑了起来,鹦鹉学舌似地重复着:“白,胖!”

“表”了又“表”的堂哥喜来最爱逗弄小娃,见春娃有了回应,几步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拉了拉他的小手,亲昵地说:“这娃强的,还不到十个月,学话学得好着呢!”

春娃依旧是欢喜的,挥动着双手,兴高采烈地说:“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年逾古稀的老村长福旺费力地睁了睁眯缝的双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春娃,不疾不徐地说:“这娃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花女子日后必能得济!”

老福旺虽早已卸任,但在村里仍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看人自然是准的,林花听了心里高兴得紧,面上倒显出几分不好意思,难为情地说:“借旺爷吉言了,只是生在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能有啥富贵?”

三婶故作生气地把笑容一敛,接过话荏说:“花女子这话可不中听,山沟沟里都能飞出金凤凰,更何况咱村在大明朝也出过状元哩,不信你问老旺叔。”说着,她挑了挑眉毛,用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面上露着自豪的神情,连腰杆子也挺得更直了。

“这话不假,大明正德年间,咱们的祖先伍宗耀高中榜眼,被赐进士及第。”老福旺慢条斯理地说着,又眯起昏花的老眼,似乎沉浸在先祖的荣耀之中。

林花、喜来、二狗子、大山、柱子媳妇一众人等凝神屏气地聆听着,仿佛随着他一起走进了国泰民安的大明朝。

老福旺正准备在众人的期待中讲述后面的故事,就见三婶指着右前方几丈远的大路说:“咦?有小汽车开过来了,不知是谁家的亲戚,阔气得很嘛!”

突如其来的小汽车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拥到敞地的最前沿,十几双眼睛注视着它顺着曲折的山道,蜿蜒驶进村庄。

待汽车停泊,一位二十七八的少妇从车上下来,手里牵着五六岁的女娃。

02.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刚刚下车的少妇,只见她顶着一头披肩波浪卷发,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红彤彤的唇色让整张面容显得尤为明艳。

踩着七八寸的高跟皮鞋的她,身穿一件过膝的红色长风衣,腰间的衣带系了个标准的蝴蝶结,如同大红唇一样夺人眼目。

林花看得都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里像装了只小兔子一样怦怦欢跳:这女子模样美得很,还耐看,咋看咋爱看,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

女子在众人的瞩目下来到了敞地,头一个招呼的就是老福旺:“旺爷,您老好着呢么?”

福旺睁开他的眯缝眼,任凭如何用力依然认不出眼前人,又用袖子擦了擦双眼,正待继续辨认时,眼前人主动报出家门:“我是彩玲!”

“哦,你是彩玲女,庆林家的碎娃?!”已是高龄的他这才恍然大悟,饶是平日里如何荣宠不惊,高八度的音调仍掩饰不住他的惊喜和兴奋。

彩玲未作声,只带着笑意频频地点头。

“玲女子在外头闯世界,有好些年没回来了吧?”老福旺一点儿也不糊涂,各家各户的事他都记得清。

“六七年没回村了,忙着带娃哩!店里生意也离不开人!”彩玲大大方方地回答着。围观的众人这时才将目光聚焦到女娃身上。

三婶走上前,伸手去牵女娃,她却灵活地闪到一旁,三婶讪讪地说:“头次回来,娃认生!”

女娃接话很快:“不认生,就是不想跟陌生人牵手!”说着,她霸气十足地昂起头,活脱脱一个骄傲的小公主。

半晌不语的二狗子突然有了兴致,对着小女娃啧啧赞叹:“这娃了不得,歪得很!”

彩玲有些不好意思,对众人说:“她达太宠娃,都惯坏了!”

瞧着小女娃无比神气的模样,林花流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城里娃就是不一样,村里娃见到生人羞得半天不敢讲句话,若是春娃将来也这么歪就好了。

村里人一贯热情,他们围着彩玲,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最后还是老福旺出马帮她解了围:“玲女子刚回来,着急回屋看庆林两口子哩,你们有啥想说的想问的,等她歇息好再言语!”众人这才散开。

“旺爷、三婶、喜来哥、二狗哥……有空都到我屋耍咯!”彩玲临走前,客套地邀请着众人。

望着她和女娃婀娜离去的背影,林花抱着春娃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很久。

彩玲母女走了,大家的余兴仍未消散,你一言我一语地谝起了她的往事。

她是庆林家最小的女娃,上面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早些年在县里读过高中,当时家里太穷,正为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四处奔走相借,实在无力支付她的学费,她只得中途辍学了。

性子泼辣的她,敢想敢做,不愿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于是不顾家人劝阻,只身一人前往南方闯荡。

那些年,她在工厂做过女工,在宾馆做过服务员,在企业做过销售,又自己摆地摊、倒腾服装,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终于赚了点儿钱,在繁华的市中心租下一间店铺,正儿八经地做起了服装生意。

后来,她在南方结婚生子。男人开了家小厂子,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刚嫁过来两年的林花,从村民的只言片语中,第一次知道了彩玲的传奇故事。

03.

彩玲的故事让林花久久不能平静,她觉得有一股无声的力量狠狠地敲击着沉寂已久的内心。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如果自己也能像玲女子那样闯出个样样就好了。

敞地上的村民渐渐散了,林花抱着春娃往自家走去。

途中,路过一大片水洼地,水洼四周生长着各种参差不齐的杂草。春娃咿咿呀呀地挣脱着下了地,迈着蹒跚的步伐,奋力拉扯着她的手奔向那片杂草丛。

突然,她在杂乱无章的群草之中发现了一簇簇生长茂密的节节草。

节节草又叫骨节草,外形似竹,茎干由一节又一节的小枝节组合而成,乍一看就像迷你版的小竹子。它不长叶子不开花,只知闷头长茎干,不用松土、施肥,只要靠近水域,汲取土壤中残存的一点水分,就能茁壮成长,秋冬落败后,来年又自行散发出生命的活力。

春娃对这长得奇怪的野草很有兴趣,他用手拽住茎干,无意识地用力乱薅,竟将节节草的一个枝节拔了出来。林花握着他的小手,将拔出的枝节又插了回去。春娃觉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又兴奋的声音把她的心都融化了。

节节草成了春娃的新玩具,他接连拔下好几个枝节,又在林花的协助下全都插了回去。他们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日头偏西才恋恋不舍地回屋。

第二天晌午,林花又带着春娃来到水洼边那片节节草旁边。她惊喜地发现,昨个拔了又插回的那些小枝节竟安然无恙地与茎干完美结合,重新生长了起来。

这个惊喜发现震撼了她,野草生命力如此顽强,不管怎么摧残都阻碍不了它的生长,难道人还不如草吗?林花的心活泛起来。

夜里睡前,她试探着对男人铁山说:“他达,彩玲姐回来了,你还见着啦?”

“听说了,没见着人。”男人兴致缺缺地说。

“昨个我见她了,在城里混得可好哩!就连她娃都神气得么样样了!”她试图与男人好好谝谝彩玲。

“那又咋?她过她的好日子,咱过咱的穷日子,又沾不上她的光嘛!”男人对这话题似乎没什么兴趣。

“你说话我就不爱听,她能过好日,凭啥咱就得一辈子受穷?”见他如此安于现状,她不免有些来气。

“人彩玲姐是富贵命,咋?你还想跟她比?”男人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都是一样的人,我咋就不能跟她比嘛?”她不服气地说。

“彩玲姐是有文化的人,你初中都没毕业,凭啥能跟人家比!”男人回过头,瞪了她一眼,撂下这句狠话便不再言语。

“没有文化,我还有力气,只要肯出力,在外头就不能饿死,我想学彩玲姐,去南方打工挣钱!”她气哼哼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两人不欢而散。但去外面闯荡的想法在林花心里扎了根。倔强的她憋着一股气,偏要让男人瞧瞧,出了伍家庄,她能不能风风光光地活,她就不信自己比不过乡野里生长的节节草?!

她决定了,不管男人和公婆同意不同意,等春娃大点儿她一定要去南方打工。

04.

林花没再提外出务工的事,只是默不作声地打理着家中的一切。带娃、下地干活、洗洗涮涮、烧火做饭……比之前干得更卖力,男人和公婆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打工的事,与村民闲谝时,总是有心留意着哪村哪户的女子、后生在外闯荡的信息。娘家那边,她早就递了话,好姐妹也都帮忙留意着。

慢慢地,她摸清了门道,去南方打工,大多流向江浙、上海、广东这些地方,而广东开放更早,更容易找到工作。

林花的心里有了底气,如果没有人同行,她就独自走出伍家庄。

一年之后,春娃满两周岁了。

腊月里,听说嫁到邻村的远房表姐从广东回来过年。林花兴奋地像雀跃的小鸟,隔天就找了借口去邻村跑了一趟。

秀珍是舅婆表姐的大孙女,这拐了几拐的远房表姐见到贸然登门的她倒很是热情,开口招呼着:“是花妹子呀,快,屋里坐!”

“听说姐从外头回来了,我过来看看,听你谝谝外头花花世界的新鲜事。”林花笑着说道。

“有啥新鲜事?还不是天天在厂子里干活么?”秀珍说得轻描淡写。

“在外头挣下钱,过上好日子就是最快活的事嘛!”林花故意把话题扯到打工挣钱上面。

“钱倒是挣下些。我在服装加工厂,按件算钱,一个月约摸能挣八百块。”秀珍是实诚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么些?全家干一年农活也挣不下这许多。”林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哪算多?这是一般人能拿到手的工资,干活利落的还更多呢!”秀珍说这话时也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秀珍姐,我也想跟你去广东挣钱,你看能行么?”林花这才表明来意。

“行,咋不行么,好多厂子都缺人着呢!”秀珍爽快地答应了,也许觉得自己应得太快,生怕后面又有变化,她又说:“咱丑话可说在前头,万一到那儿没找到工作,花妹子可不兴埋怨我!”

“那不能够,姐愿意带着我,我咋会恩将仇报哩!”林花拍着胸脯作下保证。

两人约好,过了元宵节一起动身去广东。

定下这事,林花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当晚,吃毕夜饭。趁着人都在,林花把话说开了:“妈,达,铁山,刚好屋里人都在,我有事跟你们说一下。”三人闻言,都看向她。

“过了元宵节,我要跟秀珍姐一起去广东打工哩!”她坦然地说。

“啥?去广东?你说走就走,屋里咋办呢,娃谁带呢?”铁山第一个站出来,激动的声音暗示着他的强烈反对。

林花早料到他的态度,已经想好了说辞:“娃两岁了,现在好带,达和妈都能帮着照看,地里庄稼活你多干些,咱屋少了我还不行啦?”

铁山哼哧半天,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反驳,气呼呼地蹲在角落里,不再言语。

“花儿,别看外头回来的人风光,背地里还不知吃多少苦哩!咱女人家,只求平安度日,心可不能野!”婆婆极力劝着她。

“妈,吃苦受累我不怕,我就是想出去挣钱,让咱屋过上好日子。等挣下钱,把老房子翻新翻新,将来再供春娃上个大学,让他在城里端上公家的饭碗,也让咱家的风水转转运道。”林花说得情辞恳切。

抽着旱烟袋,一直没言语的公公开口了:“花儿想得周全,打工也是咱农民的一条出路。想过好日子,就得出去闯荡。花儿,想去就去吧!屋里的事不用挂念,有我和你妈呢!”

林花感激地看着公公,这个唯一支持她的长辈。

05.

正月十六,林花一大早就收拾妥当,来到与秀珍约定的地点。不多时,她带着同村的香草和英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四个年轻女子汇合一处,踏上了南下的征途。汽车、火车轮换着中转,终于来到了广东东莞。

秀珍工作的制衣厂确实在招工。抵达当天,她就带着三个同乡去了厂里。

望着工厂大门上“艾美制衣厂”的标牌,林花内心充满了期待,终于走出大山了,她将在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一切进展顺利。主管看了她们几眼,随意问了两个问题,就通过了面试。隔天,她们正常上班了。

秀珍是缝纫工,在车间里直接踩缝纫机专做服装的袖子,香草和英子被分配到包装组和熨烫组。

林花被分配到生产车间的钉扣组。这工种简单,一进车间就能上手,但干起来却很枯燥。一天十小时作工时长,重复机械地钉扣子的动作,中午一小时的休息根本缓解不了劳累。工作强度之大,绕是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林花早有心理准备,一整天下来,也觉得腰酸背痛、疲惫不堪。

真应了婆婆说的那句话,光眼馋别人挣下钱了,背地里吃的苦、遭的罪又有谁个瞧见?虽然苦、累,她却甘之如饴。每月有工资,多干还能多得,以前梦里出现的好事,现在全都应验了。她越想越美,干劲儿更足了。

头一个月,技术还不熟练,她领了七百块工资,没赶上其他工友,她却很知足。过了两个月,她的计件工资撵上了班组里的老员工。半年后,她的薪酬位列班组第一。

每周一天的休息日,林花常和姐妹们一起外出,去逛逛百货商场,去热闹的市区遛街,去小吃街解解馋……

繁华的都市看得她眼花缭乱,这里万象更新的景况与山村的闭塞贫瘠有天壤之别,就连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爽利样,与村里只求吃饱喝足、慵懒闲谝的乡民大不一样。

新鲜的人、新鲜的事层出不穷。

她见识了老板们拿着板砖似的大哥大打电话时的豪气,也见识了普通市民拿着呼机在马路边找不到电话亭的尴尬。她感到新奇万分,原来还有比电话先进数倍的物件啊!

她见识了人间的百态众生。比如,与她一样为过好日子而出卖劳力的姐妹,从普通女工努力晋升为基层管理者的组长,时而雷厉风行、时而和风细雨的中层领导,由一间小作坊发展到数百人之众大企业的厂长,遭遇过合作者撤资、被客户坑骗、资金链断裂、被债主逼迫等挫败,依然屹立不倒。他们背后的艰辛付出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他们用事实印证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古语。

这“苦中苦”,林花不怕吃。这“人上人”,林花也想做。她找到继续前行的目标了。

06.

服装厂的工种多,除了钉扣,还有缝纫、拷边、小烫、裁剪、拖料、粘朴、编号、大烫、锁眼、包装、质检、打样、制版等等。

虽说也算是技术活,但基本都没什么难度,一上手差不多就能学会,区别只在于细心与否和手速快慢。

林花的钉扣工种更是如此,谁都可以胜任,但每双手不一样,完工效果也大不相同。

干活毛躁的会把扣子钉得略微歪斜,与扣眼并不十分契合,粗看倒不明显,细看就咂摸出其中的门道了。尤其是钉一排纽扣时,稍微有点儿错位,就显得粗制滥造,服装的品相就被拉低了,情况严重的就得返工。

也有偷工减料的女工,为了追求速度快、计件多,刻意把缝纫线多捋几股再穿针,上针时只钉一针了事,却给人造成钉了多针的表象,其牢固程度远远不及多钉几针。

林花心细,有责任感,纽扣钉得一丝不苟,手里出的活又快又好,让人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以严苛著称的组长娥姐,管理着二十来个女工,总是皱着眉头指出各种小问题,唯独面对林花的“作品”,娥姐虽未直接夸赞,但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嗯”,再配合她会心点头的动作,林花就领悟出来了,这是赞许之哼。

年底,厂里举行一年一度的技能大比拼,每个班组选派不超过两名女工参与,获得比赛前五名者当选为优秀员工,并发放丰厚的奖金。娥姐的钉扣组毫无疑问地推举了林花。

当天,几十名技术能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比赛哨声吹响时,大家立即动起手来。不足一年工龄的林花,气定神闲地坐那儿,娴熟而又有条不紊地展示着她的技艺。

参赛者在规定时间内全都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评委们从质量、数量等方面依次打分。

结果揭晓,林花得了比赛的第一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吧,那么多工种、那么些前辈,自己咋就能得第一名呢?直到主持人接连念了三遍她的大名,她才确信这是真的。

她小心翼翼地上了主席台,从厂长手里接过获奖证书和红包奖金,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手中的证书和红包似乎变得异常沉重,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她才明白,证书和红包恰恰是强烈渴求被认可的愿望终于实现的见证。

红包里平展地躺着一沓现金,她数了又数,总计两千元。

每月工资除去必要的开支,她都汇回了家里。这两千元,她摩挲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舍得汇走。留着吧,看着它们,心窝窝欢喜得紧,她悄悄告诉自己。

技能比赛后,获得前五名的女工照片被贴在宣传栏内,厂里过来过去的人都看得见,林花是五人中年纪最轻模样最俊的,一时间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全厂职工从上到下没有谁不知道她的大名。

林花干活不惜力,又是个聪明伶俐的,见人三分笑,很招人待见,凡是熟识的人都喜欢这个纯朴热情的年轻妹子。

07.

三年过去了,精明能干的娥姐升任为主管。上任前,她全力推举细心肯干、技术过硬的林花做钉扣组组长。

林花又惊又喜。她的确幻想过组长的职位,只是觉得晋升的过程很漫长。按照以往的惯例,最快的有五年,慢的长达十年。有些人甚至熬了十几年,也与这个不起眼的小职位无缘。万万没想到,进厂只有三年多,她的美梦就成真了。

欣喜之余,她心怀忐忑,自己能带好钉扣组吗?她并不十分确信,旋即整张脸又挂满忧虑。

娥姐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林花,管理二十几个人的班组确实不容易,我威严有余,亲和不足,也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这几年你们背地里没少说我坏话吧?”说着,素来严肃的她俏皮地嘟起了嘴。

林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娥姐,仿佛与她之间遥远的丈余距离瞬间缩短到两尺,竟觉得她像亲切的大姐,又被她捅破了讲坏话的秘密,林花腼腆地笑了笑。

很快,娥姐恢复了严肃的本性,继续说:“你的优势在于平易近人,这恰恰是我不具备的特性,也许你会做得比我更好。相信自己,你一定行!”

娥姐对她的高看,让她有点儿意外。她忽闪着那双大眼睛,心里却在考量着,平易近人是优势,也是劣势,过于随和,下属会不会不服从管理?

娥姐似乎洞察到她的所思所想,推了推脸上的眼镜,重新望着她,真诚地说:“当然,只有亲和力还不足以服众,在下属面前必须树立自己的威信。威严和亲和二者都不可或缺,优秀带班者的最佳境界就是恩威并施。”

“恩威并施……”小声叨念着这四个字,林花陷入了沉思。

一周后,林花懵懵懂懂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

班组员工都是熟识的姐妹,刚开始大家配合度都很高,林花安排的工作都能在期限内完成。慢慢地,有几个女工拖沓的本性就显露出来了。虽说是按件计酬,速度太慢也会拖累整个班组的进程。

四十来岁的凤姐就是典型代表。这位老大姐喜欢在年轻姐妹面前摆老资格,可手里出的活又慢又粗糙,而且吃准了林花随和的性子,不把她放在眼里。林花说个啥,她马上回嘴反驳,经常把“以前娥姐在的时候”挂在嘴边上,整张脸写着七个不服、八不乐意,好几次搞得林花都下不来台。

有凤姐的“反面”示范在前,另有几个小姐妹对林花也渐渐流露出不屑的模样。

林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思忖着怎样扭转这个局面。经过左思右想,她召开了全组女工大会,并将已升为主管的娥姐请来坐阵。

娥姐往那儿一坐,天然的威严自带威慑之力,所有人都不由地正襟危坐。

林花在会上总结了一个月来的工作状况,指出取得的成绩以及存在的不足,最后又鼓动性地发言:“姐妹们,咱们从大老远的家乡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标——过好日子。好日子从哪里来呢?从咱们的双手中来,从咱们的吃苦精神中来,从咱们的踏实朴素的劳动中来……”

听着她鼓舞人心的话,姐妹们发自内心地有所触动。

娥姐不失时机地给大家鼓着劲儿:“姐妹们,咱农民赶上了好时代,通过劳动改善家庭条件,以前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大家抛家舍业、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多挣钱,让自己的亲人吃好穿好。想想家里翘首以待的父母和孩子,只有不怕苦不怕累,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打工生涯,努力吧,好日子就在前方向你们招手!”

动员大会开得极其成功,女工们的劳动热情大大提升了,就连凤姐和另几名姐妹也都有了明显变化。

林花重新制定了班组工作细则,对纪律、考勤、效率等等都做了规定,并且带头示范,每天第一个到岗,给大家树立了好榜样。

她关心大家的生活,注意她们的情绪变化,热心帮助有困难的小姐妹度过难关,班组成员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在她的带领下,大家更团结、更和谐,凝聚力也更强了,钉扣组成为其他班组争相羡慕的对象,惹得香草和英子也嚷嚷着要来她的钉扣组。

看着团队日新月异的变化,林花既欣慰又感慨,虽然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还好没弄出啥偏差,总算过了组长的关卡。否则,连一个小小的班组都带不好,领导怎么会把更重的担子交给自己呢?

更重的担子?想到这里,她吃了一惊,难道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像娥姐那样?

她被自己觊觎主管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但厂长常说的那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又萦绕在耳旁,她坦然了,觊觎又如何?有目标才更有动力。

她决定了,下一个目标——主管。

也许是十年,也许是十五年,一直努力就是了。

08.

寒来暑往,春去冬来,一晃十年过去了。

林花的身份没有变,依然是艾美制衣厂生产车间钉扣组组长。

这些年,她尽职尽责地努力工作,亲眼看着小姐妹一拨又一拨地来,也一波又一波地走,班组里的老人已经屈指可数了。

曾经设想的十年、十五年冲击主管的计划没有实现,但她没有气馁。十年没有实现,不是还有十五年吗?即便五年后仍没有实现目标,她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人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求仁得仁。

她对自己有清晰地认知,文化程度不高,能力不出众,只凭一股子踏实肯干的蛮劲儿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经很知足了。

这些年她挣下了钱,家里先后添置了大彩电、洗衣机、冰箱,还安装了电话,前年又盖了两层高的楼房,屋里打了白晃晃的吊顶、铺了亮锃锃的瓷砖,不比城里的商品房差多少。

每年春节回去过年,公公都一个劲儿地感慨着:“这日子嘹咋咧(方言,好极了的意思)!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伍老汉能过得这么美!”一旁的婆婆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了,附和着说:“美得很!美得很!”

铁山,林花那个犟脾气的男人,这几年也乐颠颠地在县城的工地上干活呢。

自从他出门打工挣下钱,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一打电话就对她叨叨:“屋里现在啥都不缺,就是咱春娃缺个娘!花儿,我看你干脆回来吧,想干活就在县城跟前找个厂子,随时可以回屋,不比你在南方一年回来一趟强?不想干就在屋里呆着算逑,我能养活你哩!”

林花惊讶地发现,依然说着粗话的铁山变化真得很大。当年最反对南下务工的他,如今竟也跟上了时代的脚步,家门口务工,这是当地政府提倡的新理念呢。

家乡越来越好了。要不要接受男人的建议,回去务工呢?林花有点儿纠结了。

隔周,男人又打来电话:“花儿,你想好了么?娃六月份就参加中考了,如果考上县中,咱在学校邻墙租套房陪读。白天打工,晚上陪着他学习,一家三口一起过日子,光想想就美上天哩!”

听着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林花也沉醉其中,头脑中已经浮现出一家三口同吃同住、其乐融融的场景。

未待她回应,电话那头的男人急吼吼地追问着:“咋?花儿,这样的好日子你不想过?”

林花心里很想直接回答“想过”,然而她给自己定下的期限还有五年……

她只得违心地说:“谁不想过团圆的日子,可是东莞的工资高,我又拿着组长的津贴,收入比咱家乡高两三倍呢,而且我想再留几年,如果升了主管,工资还能翻倍哩!”

“钱,钱,钱,你这婆娘就知道钱,也不管娃心里咋想的!”男人气急败坏地说。

“他达,你先别急,要不等娃中考结束成绩出来再说吧!”林花的退让终于令男人的怒气消减了一半。

六月中旬,春娃参加了中考。一周后,成绩揭晓。

林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询问成绩,春娃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结果,她急了,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你这怂娃,都问半天了,咋说句话这么难呢?”

春娃知道躲不过去了,把心一横,生硬地答道:“没考上县中,还差十几分。”

乍一听这结果,林花就像掉进了冰窟窿,心哇凉哇凉的。

她的春娃打小就聪明伶俐,当年旺爷给相过面,说是大福大贵的命,成绩在班里一直不错,咋连县中都没考上呢?她想不通,言辞中的急躁与不满也表露无遗:“这些年一直供着我娃,地里活、屋里活从来不让沾手,就指望你能学出个样样来,咋?你就学出这名堂?”

电话那头的春娃不作声,只传过来隐隐的抽泣声。林花终究不忍再说什么了。

挂断电话的她也十分懊恼。事已至此,说教、训斥又有何用,况且自己常年不在身边,春娃就是普普通通的山里娃,一个留守在屋的娃,凭啥指望他考个状元?

铁山跟她一样很失落,白白规划了那么久,一切都泡汤了。

没考上县中的春娃,最终读了镇上的一所高中。入学后,他给林花发了张穿着全新校服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白皙微胖,脸上漾着质朴纯真的笑容。林花看了良久,自言自语地说:“好着呢!”

她不知道这“好着呢”是指春娃读了镇中,还是指她可以不回来陪读了。

09.

日子平静地过着。

不知不觉中,五年过去了,林花晋升的愿望仍然没有实现。

娥姐,她多年的榜样标杆,在主管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同样也没等到挪窝的机会。

三个月前,厂里传出娥姐退休离职的消息。主管的职位谁来接替呢?大家背地里讨论得热火朝天,普遍认为继任者非林花莫属。

此时,秀珍表姐已于离厂返乡多年,香草和英子不时打趣着她。

“花儿,你要升主管哩,以后可得多照应照应老姐妹!”香草仰起头,嬉皮笑脸地对她说。

“古话咋说来着,一人得道,仙及鸡犬,咱都是近二十年的姐妹了,我这辈子没啥出息,就等着沾花儿的光哩!”英子一边说着,一边靠在她的肩上。

林花被她俩逗乐了,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凭我六亲不认的本性,肯定会好好‘关照’你们!好事你俩靠边站,坏事你俩带头顶!”说完,挑衅似地看着她们。

“啧啧,还没咋呢,花儿就端起了主管的架子,看来咱俩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香草冲英子使了个眼色。

英子正欲继续“表演”,被林花果断阻止:“行了行了,你俩别演了!”

她正色说道,“这事儿目前只是传言,八字还没一撇呢,再别在外人面前提了,只有正式任命才作数。”

话虽这么说,一直往主管职位努力的林花,心里其实充盈着满满的期待。她权衡了厂里带班的几个基层管理者,觉得自己胜算很大,不说十拿九稳吧,起码也有七八分的可能。

于是,她踏踏实实地坐等厂里下达任命。

娥姐离厂前一周,林花念着她多年来的提携与关照,主动请她吃了顿便饭,当作提前饯行的送别宴。

饭桌上,娥姐仍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庄严姿态,但她面部皮肤已开始松弛,鬓角也微微露出几根银丝。林花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一晃儿,十八、九年过去了,娥姐都五十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两人聊着这些年共同经历的事情,感慨着时光易逝、容颜易老、往事不堪回首的伤感。当然,也免不了谈论娥姐的离厂与退休。

“林花,你做小组长也有十几年了……”她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看好你。这次也向厂里推荐由你接替我的职位,可是厂长……还是决定起用有本科文凭的管理者,眼下人事部门已经招聘到适合的人选了。”说着,她不安地看了看林花。

林花脸上还维持着之前的笑容,心里却像破了个洞,一个无法填补的大洞,正拽着她拼命往下坠,而她整个人像被抽了丝的蚕茧,浑身都失了力气。

“一直拖着不宣布主管人选,我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了……其实,用专业管理人员是对的,毕竟我没什么文化,能当上组长都算幸运的了。”林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现在时代变了,每年那么多大学生涌入就业市场,我也是吃了没文凭的亏,不然也不会只做到主管的职位就到头了。”娥姐淡淡地说。林花从她淡然的眼神中读出了几分不甘,这不甘与自己如出一辙。

不几日,娥姐走了,新主管走马上任了。

10.

林花想通了。

谁说付出必须有结果?撒在地里的种子未必都能长出庄稼,难道要为没出苗的种子伤神吗?努力过,付出过,她无愧于心,也对得起自己的念想。

这几年,家里一切都好。她的春娃前年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虽然只是二本院校,全家人都欢喜得紧。

公公逢人就夸:“春娃考上大学哩!我老汉家几辈子才熬出一个文化人,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她在南方生活了近二十年,自然清楚二本院校没多少含金量,只是见二老欢喜得么样样了,也就不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想到春娃,她心情明朗了很多。正值暑假,秋季开学娃就读大三了。一米八的身高,长得高大又阳光,将来有了本科文凭的他,可以跟管理者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当白领哩。

母子俩仿佛心有灵犀,她正念着春娃,马上就收到他发来的一条信息:“妈,回来吧,我爷,我婆,我达,都盼着你哩!”简简单单两句话,却暖到她心窝窝里去。

她品着这两句话,还没来得及回复,儿子又发来一张图片。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遍地节节草的照片。

紧接着,又收到一条信息:“妈,还记得你心心念念的节节草吗?我们只当它是野草,现在才知道,原来它是罕见的中草药材,有清热利尿、明目止咳的功效。市面上的节节草价值不菲,一斤可以卖到十几块钱呢。”

节节草?在洼地边疯长、有着超强生命力的节节草?林花念叨着曾经带给她前行勇气的野草,春娃的信息又来了:“节节草也可以做成产业哩!妈,回来创业吧!全家人都支持你!”

看着这几条信息,林花早已热泪盈眶。思索半晌,她不知道怎么回复好,编辑的信息写了删,删了写,改改删删,都没有发送出去。此时此刻,仿佛千言万语都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

她喃喃自语道:“谁说我娃不出息?有这见识,比清华大学的娃还出息许多哩!旺爷的话不假!”

最终,她在消息对话框上郑重地打了一个字“嗯!”,点击发送给春娃。

当晚,她想了很多,返乡前的准备,回乡创业的前景,节节草的产业……

她打定主意,不管创业能否成功,一直努力就对了。她要做外表渺小、生命力强大的节节草,根扎在哪儿,就在哪儿生存壮大。想到这儿,她仿佛浑身积满了力量。

新的生活,新的一页,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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