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的眼泪真多。
这些天,一天到晚眼泪汪汪,梨花带雨,哄也哄不住。百千好话说尽,也无半点用处。她哭的那么认真,那么任性,好像她天生就可以这样,想咋哭咋哭,爱哭多久哭多久。
我尝试着,要去给她擦眼泪。
她头转的像拨浪鼓,眼睛却瞪着我,额角刘海里藏着隐隐汗滴,密密匝匝的小雨点似的。鼻夹两旁已成两条小溪,水势汹涌,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顺着脸颊,没入雾吸带的套里。
“你不能这样,你还在咳嗽!”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了,哭什么啊,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不小心碰了下手机,让你正玩着的蛇吞象游戏蛇撞了墙,顺便咬着了尾巴嘛!
不是还可以重新开始的吗?
你不依不饶,眉头红了,眼睫毛黏在一起,一撮一撮,鼻翼鼓着,鼻涕出来了,胸腔猛烈地起伏着。
唉,什么事嘛!
我突然觉得你是在无理取闹,我的火气在酝酿,在升腾,感觉马上就要爆发。
你还在剥蒜一样的吐着相同的几个字:
“坏爸爸,坏爸爸,坏爸爸!”
“我坏吗?”我问自己。
“再哭,我要揍你了!”
我真的坏起来了,我站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你,说出了有雷霆之力的一句话。
我想,这下,你该怕了吧?
没想到你变本加厉,哭的更厉害了,江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村子淹了,人也冲散了。
“爸爸,出去!爸爸,出去!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硬碰硬,吃亏的永远是我自己。
我卷起狂风般的手掌,碰到她的小腿,变成了和煦的春风拂面,蜻蜓点水,轻轻的抚摸了一下。
这轻轻的一抚摸,竟像有万钧之力,又促使你增加了一项表演——踢我——脚后跟狠狠地砸在我的手背上,钻心的疼——我还不敢躲避,怕你没有发泄完——任由你踢腾。
“爸爸出去,爸爸出去!”
被子早已被你捻皱,几乎要被你捻出洞来。
我无语了,我的火气再次上来,我的眼睛应该是要喷火了,几乎要喷出来了!
“你先出去,中不中?”母亲在一旁推我,“快出去!”
我出去了。
我带着火气出去了。
早上,我就是带着火气来的。
还没出门,老婆扔了一句,
“你坐那弄啥,还不快去,一会查房,你问问主任,看啥情况。”
“你不会问吗?”
前一晚,她们娘俩在医院睡,我一人在家睡。蚊帐里有个蚊子怎么也找不到,折腾我几次,一开灯,没见,刚关灯,它就嗡嗡,再开再找,终无影踪,厉害了,它!
“你嗓门那么大,干嘛?谁惹你了?”
“没人惹我!”我夺门而出。
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为何突然大怒?
闷热无风,树叶耷拉,摩托沉闷呻吟。
小宝贝又生病了,咳嗽有些天了。
我在走廊靠窗户处点了根烟。
我自认为自己有掌舵远航的能力,可突然发现,我一直油料不足。
我在大海里飘荡,颠来倒去,反胃吐血,被暴风雨打的千疮百孔,我无助,近乎绝望,有种方向错误的感觉。
我望着窗外的那棵桑树,桑树下有个老汉在来回踱步。
我不自主向上提一下裤子,我摸到了我的腰带。
我一愣,原来,我一直系着我的红腰带!
二
我的第一个本命年,邻家疯狗咬我一口,要不是小叔英勇,我的小命肯定要呜呼哀哉。
我的第二个本命年,我初入职,月资七百,岁末未敢回家,与友在路边小店啃食两个猪蹄,两斤水饺,外加三罐姜啤猫尿。打嗝不断,起来尿一泡,世事艰难,看不到希望,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良心也让狗吃了。
今年是我的第三个本命年,我没有想到的,老婆都给我想好了。老婆给我买了两套红色内衣内裤,一套红色运动衣裤,还把当年小宝贝刚出生时包裹身体系着的小红绳也取来了,给我做腰带。
这个红腰带,我太熟悉了。
是母亲第一眼看到的小宝贝。老婆要从手术室出来时,我还在病房里发呆。感觉老婆刚进去,我转个身,孩子就出来了!
母亲抱着宝贝,侧身让我瞧。我没敢碰孩子,怕碰坏了她。
我好兴奋,好激动,虽然这个小东西真的好丑!
小宝贝给我家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和希望,可我更多的感触是小宝贝来到我家的不易。
我感恩。
南海观音的小瓶子很神奇,里面有好多小宝宝。小宝宝有一天会跑出来,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来。从南海到家,小宝宝得自己游泳,自己走路,自己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偶尔还要与妖魔鬼怪作斗争。能够安安全全顺顺利利来到爸爸妈妈身边的小宝宝,真勇敢,真幸福!
老婆经常对宝贝讲,妈妈肚子里有个小房子,里面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宝贝小小的时候就住在里面,喜欢一个人玩积木。有一天,宝贝不想在小房子里玩了,妈妈就在小房子上装了一个小窗户,宝贝就爬出来了!
只要老婆讲起,宝贝这时候不管在玩什么,都会跑过来掀起老婆的衣服,亲亲老婆的小肚肚,指着一道疤痕,噘着嘴说:
“爸爸,快看,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这里是窗户,我就是从这里爬出来的!”
我家小宝的到来真是历经千难万险,老婆遭了最大的罪。
还好,用我爹的话说,别怕,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慢慢来。
三
今年这还真不得不说些事。
大年初一,妻微恙,住院一周。
说一起过个十五吧,爹又在十三住院,躺了七八天。
二月,母亲的肾结石差点要犯,哼了几次,捡了些药,就回来了。
五月过去没几天,小宝贝咳嗽发烧,捎带呕吐,肺炎,住进去十来天。
大家好像都喜欢上了医院,不愿回家吃饭。
这才过多久,五月底六月初,我心慌气短,整天胸腔里有古寺钟声回荡。
母亲吓的不行,求了菩萨,磕了头,见了神婆,讨了灵药,贴了符,早中晚三次喊我名字,每次一千下,一连三天,三天后还愿。喊一次,剥个花生,生生把家里仅存的带壳子的花生给剥完了。
听过玄的,没见过这么玄的。
我问母亲,这不是说我危在旦夕吗?哪有喊个名字搞那么多次哩!
这一说不打紧,母亲泪眼成花,什么我这不懂,什么我那不懂,都是人家菩萨保佑才有我一条命!
想我小时候,要不是霞姐救我,我就没了命。那是一次大雨滂沱后,小小的我不知何时独自跑出,捡着竹竿在粪水坑里钓鱼。鱼倒没钓到,为了一个塑料泡沫,我深陷囹圄,在那污水坑里上下栽着,学鸭子喝水。幸好房后邻家霞姐出现,成了我命中的菩萨。
“都是菩萨保佑啊,娃,可不能对菩萨不敬!”
看她流泪,我反倒笑了,安慰她,别哭,我的命金贵,我还得好好活哩,好多事还没开始做呢!
爹甚至把我儿时医生的徒弟的电话都打听得来,要我一定回老家瞅瞅他,我的病,那人从小就降得住。我一听也挺崇拜,只是早已忘了模样。电话沟通后,人家让我抽时间回老家一趟,细瞧,眼前的,放宽心就好。
我最终还是跑了趟省城,老同学忙前忙后,所有项目都查了遍,没有啥问题。我俩是高中同学,一条裤子的交情,老同学现在手拿柳叶刀,是省城一把刀。我不敢耽误他的时间,一起吃了条黄河鲤鱼,看了看花园口,匆匆就回。
四
不过还是老样子,惴惴不安的感觉莫名就来,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点,想来就来,大有撑开胸腔,大步流星畅走的味道。
我这是咋了,怕了,我的命咋了?
我长吐一口气来。
我不寒而栗,我怎会有此唐突想法?
我的小命对我这个小家,太重要了。
如果我没了,这个家会立马分崩离析,家将不家。
我认真的审视着自己。
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的顶梁柱就是我。
我是鬼节那日出生的,生来命硬,克死了我那早早出生却没气了的哥哥。
关于哥哥的事,我是很偶然一次听本家大哥说起的。当时是在给逝去的六伯守灵,那晚就我们两人,也没觉得怎么别扭不舒服,就像在六伯家里玩耍一样。六伯不吭气,睡着了。
开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提起的,大哥开始有点后悔,怕我接受不了,后来看我坚持,就全告诉了我。
听说,我那没谋面的哥哥,生下来还动了几下,只是哭不出声,被小叔和爹埋到村后的一片高坡上,挖了个小窝,穿了件新棉袄,冷冰冰躺着。
我哭过好多次,为我这个亲哥哥。
我心里也喊过多次,只是没有喊出,因为我知道,一定不会有人应答。
我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吗?
母亲看来也一直在掩藏着这段往事,她掩藏的很好,要不是我提起,肯定是就这样子烂在她肚子里了。
母亲很伤心,又流了泪。
她嘴唇抖动,脸庞泛红,眼睛闭了又开,终于还是说起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说,是奶奶坚持要在家里顺生,不让去医院,结果出了事。她说一直多少有怨恨奶奶的心绪在里面,不过,现在早已不在有恨了,她认命,把这归结为命运的不公。
我听得出,我一人身上活的是两个人的命,我不能不闻不问,我更应该加倍珍惜生命,认真生活,过好每一天。
可是,我会流泪,会在没人的时候流泪,在漆黑的夜里无声抽泣,会在我失落时想起哥哥,会在我伤心无助被人算计被人抛弃时想起哥哥,也会在小有成就时想起哥哥,会在给全家人做了一顿牛腩炖土豆,或者排骨汤面条时想起哥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我骑着摩托车会想起哥哥,甚至我吃口西瓜喝口开水都会想起哥哥。
我想起多次,哭过多次,自从我知道我有个哥哥起,我就不能释怀。
我始终觉得哥哥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我,虽然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他也在关心着我,可怜着我,祝福着我。
我没有理由苟且,颓废,不作为,因为我不单单有现实中的角色和责任,还有冥冥之中的任务和约定。
我得坚强,我得自律,我得懂爱,我得感恩,我得脚踏实地做好人生最本分的事情。
好好生活。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五
“爸爸,一会我不想去医院。”
“怎么了?”
“不好玩。”
“李欣蕊也在啊!”
“我知道啊,她说她也在住院!”
“我们也是啊!”
“可我不想住那里啊!”
“为什么啊,那里有床啊?”
“那是病床,我要睡我们家里的床!”
……
“爸爸,抱——”宝贝双手伸着,几乎踮起脚尖,眼神里满是期待。
“宝贝,爸爸也累了。”我确实也不舒服,暂时不能负重。我侧着身想从她身边尝试着走过。
“爸爸,抱——”
“抱——”,音拉的好长,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抱不动,宝贝。”
“爸爸,你可以一层一层的抱我啊,歇歇再抱,就不累了。”
……
六
七月初现暴雨,骤雨初歇,又至,阵雨来的也更似寻常。
不给你片刻思考,恣意泛滥的何止滚滚东流的河水,扯着旋绕着一个小洞打转的下水道入口,也法眼婆娑,泪如泉流。
我是那么渺小,一腔热血抵不过这瑟瑟夏水。
大雨如注,倾盆而下,我披上雨衣,光着脚丫,在天地间踌躇,一点一点移动,就着光影,跟着水流,慢慢地闲散着一身的紧张疲惫,随心漫步,走到哪里是哪里。
好像,一切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风驰电掣般行驶的轿车明显也慢了,街道上汹涌的雨水没了半个车轮,溅起的水花是泛起的一轮水墙。大灯泡好似也在享受着难得的雨中雅致,深情相拥着灯前的雨,用自己的光和热温暖它,燃烧它。
雨水早已没过我的脚踝,在我脚背上翻滚徜徉,偶有残叶枯枝飘过,更多的是垃圾,鼓起的塑料袋子,带盖的矿泉水瓶子,还有一只眼的熊宝宝玩具。
当然,还有看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潮湿,玄乎二道,都慢慢翻过,飘去。
树叶摇摆,哗哗哗,全然是为今夜的雨喝彩。
树叶欣赏着雨的恣意洒脱,不做作,更享受着雨带给他的滋润和温情,瞬间又绿江南岸,湿了游子衣,迷了离人泪。
拐角处的雨水有点急,场面更宏大,水面被吹皱,涟漪不断,一个箭簇一样的水纹在风的指引下,嗖嗖地向前翻滚。
前方,不远,就是淮河,那是一种召唤,一种相聚,更是彰显着一道力量。
我想,我需要这道力量。
一个闪过,几声闷雷,在天际间轰隆,云层配合着,猛烈地撞击,雨滴又大了起来。
我的心里突然亮堂起来,不自主加快了脚步。
我饿了,想回家吃饭,让宝贝给我开门,让老婆给我倒杯水,让妈妈端给我吃,我要给父亲点根烟。
七
人生岁岁皆本命,岂因须臾红腰带。
红腰带是一种祝福,一种力量,一直期望,也是一种责任,一种约束,一种规矩。
化繁为简,听从心灵的召唤,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要急,慢慢来,一时装不下的东西,放一放,等消化的差不多了,再捡起,毕竟,生活是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思想也是自己的。
自己对自己严点没错,但万不能太苛刻,圣人蛋般的蛋疼折磨,不可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健康重要,浮云终归是浮云。
夏水,灯下的光,曾经的人与事,逝者如斯夫。
吾本书生,不求闻达,不唯名利,惟愿勒紧吾的红腰带,满怀感恩,小心翼翼,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