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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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写作活动

她的全部野心,便是自由一生。

“您有没有过哪个瞬间想过做真正的自己?不惧世俗,只为悦己。”

泛着酸涩眼神的她倏然发笑,望向无名处,缓缓启唇。

“每时每刻。”

首次接触禾苡,是在上海有个作家访谈会的现场。

这是个连岁月都娇宠的标致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并没有给人一种濒临中年的成熟神韵。

柔雾粉底掩饰的五官瞧不出一丝瑕疵,高光适宜地闪烁在每块需要它点缀的面部范围。糖渍番茄的腮红,配合底下秘境少女的经典红调在无数镜头前散逸出鲜活魅力,现下记者采访的正是这样一张称绝的美人面。

“禾苡老师,向您虚心请教一下,该如何摒弃众多网文的束缚,将自己专属的文学气质呈现出来呢?”

笑眯着眼抛出这个问题的记者,眼底盈满赤诚,不闻不问四周刺进眼中的激烈光线,仍含笑着昂首求教。

“谢谢你的提问,在此我有句话想奉告给大家‘不需要认同,不需要建议,请坚定做自己’。”

无数聚光灯捕捉着此刻,那瞬抬头直视的无澜眸色于喧嚣中晕开,逐渐渗出眼眶的坚毅,像藤蔓一样盘绕而上。

此话轻飘飘丢入人群后,转瞬炸响。周遭数个采访的记者出于职业本能和对偶像的亢奋迷恋,下意识相拥朝前,一句接一句的诚恳发问这位年纪轻轻早已被众人熟知的天才女作家。其中不乏某些蓄意暴露作家私生活的恶意记者,趁着这次采访蹭波热度,恐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彼时,我只是刚到公司不足一月的实习小记者。

工作职责便是追随总监或资深编辑外出采访,按照选题需求梳理稿件,撰写稿子。可以说,一名资深记者最重要的就是精准捕捉社会热点话题、重要事件,根据线索深入追踪,独立完成人物专访、深度报道等多种类型的新闻稿件采写。

自然,这也是我作为萌新要为之努力的方向。

平日穿梭于各种访谈场合的经验使我明白,愈是知名者于镜头前愈是故作姿态。被光笼罩的完好妆造,勾勒着线条的红唇一吐一张。在镜头前拿腔作调的短暂光阴里,假意鼓吹些迷粉善听的巧言,名曰零距离谈心,实则镜头底下猖狂嗤笑他们愚昧无知。

拙劣的友善面具下隐藏着另一张面具,不知累不累。

虽然我厌恶这些名人皮下的虚伪,但仰慕他们的成功确是无可争辩。 再言,为了些推脱不掉的工作佯装点情绪好似也纠不出什么过错。

而我的工作,只需宣传到位他们积蓄力量后荣获的超常成就,亦或记载些昔日人生轨迹的全部历程,总之竭力将名人价值阐述到极致。

实习生资历浅经验少,思维厚度也远远不及老记者。我屡屡在拍摄任务完毕之后,不能迅速选取精准文案表达出该项目的主题,与同事间的默契也存在很大弊病。至于涉及到预约采访,有次因事前准备工作未做足,而对方企业对接人又顶着盛气凌人的态度,直到最后获得的线索依然很少。是以,那次采访以失败告终。

好在上级没怪罪于我。

但我,仍觉得心底有层经久不散的失意。

夜间加班趴伏在工作台上,脑子里褪去的信念忽又重新烧腾起来。我好像不该对所有事都降低期待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情绪早该被遗弃掉。

如此,那便让它发光发热吧。

十年后,当我作为一名资深记者时,我享有了独立采访禾苡作家的资格。

早些年的偏激思维,随着年月渐长淡退消逝。如今,不论是心理承受能力还是维持表面的镇定自若,于我而言已是轻而易举。前些时日同事据理力争到的私下采访作家禾苡一事,不巧被更重要的项目绊住脚,一时分身暇顾,只好忍痛割爱恳求我帮她完成此次采访。

我心晓她是禾苡多年的铁粉,故而很久前考入媒体行业,就为专访偶像一次。

现下,这个便宜倒是让我捡到了。

为此我忍不住揶揄她好半天。

说来,自三年前禾苡宣布了今后不再参与任何公众活动的声明后,无数小道消息铺天卷地袭来。言辞多么离谱的都有。

“禾苡退出文坛,是否背后另有隐情。”

“常年饱受抑郁症困扰的她,此生怕是不会再执笔写字了。”

“禾苡家不会出了什么变故吧!”

“听说禾苡老牛吃嫩草,郊外别墅里包养了很多小鲜肉呢。呸......晦气。”

......

禾苡此事一出,随即霸榜了三天。

三天后,常报道的杂志封面瞬时便更换成更加知名的新人作家,纸媒上也不再登记有关她的任何讯息,一度霸占知名作家榜一的热度也被其他要闻顶替。直到现在,若非同事临时有事,我也早已记不清,曾经于文坛风靡一时的这位知名女作家了。决意拜别也好,隐退文坛也罢,只是不知销声匿迹后的普通闲暇里她会不会想到曾经斗志昂扬的自己。

文坛圈多有才华横溢的新人,挤破头妄求在文学界博取一隅之地,因此哪怕曾经何等爆红,也已是过去式的殊荣了。

此刻,我突然萌生庆幸。若非同事此般的忠粉,不然像禾苡这类耗尽半生精力的作家到头来也不过是落得个寂寂无闻的下场,实乃惨之又惨。

盛夏下午,凉风突起,绿叶前脚逃离了树梢,后脚嘀嗒雨滴便顺滑淌落。

在禾苡老师家门口下车后,淅沥小雨失了控,滂沱下坠。

清风携起股冷雨直扑面颊时,我按响了门铃。

很快,门开了。

旧日逝去的记忆,在目睹本尊容颜后频繁闪退回脑中。

这个曾经被岁月娇宠的标致女人,如今已经四十六岁。米黄色的浮肿面庞上再瞧不出往年那张绝妙姿容的痕迹,昔日的透亮水光肌被干瘪橘皮牢牢困绕。面部所及之处沟壑丛生,此时再无需用任何遮瑕、修容去装饰肌肤,褶皱枯涩的脸皮与底下干裂的嘴让我更加不愿承认,这便是当年名噪一时的禾苡作家。

曾经瞧不出一点瑕疵的面部,现下已满是缺陷了。

我将惊诧悄然按下,目光转向她的着装。一袭浅淡蓝衫裙被门外蹿进的怪风吹翘了裙角,长裙摩挲着小腿的间隙,脚下裸色低跟鞋速即映入眼底。岁月悄然流逝这么多年,禾苡的貌美面孔虽见消退,礼仪端庄却未少去一分。

是以,我为曾经这副美丽皮囊下的渐萎躯体生出几分惘然。

此刻,我真正见识到了年月的薄情与寡义。

进门后,我冲她礼貌泯笑,作正式介绍。

“您好,禾苡老师,我是这次专访的记者,陈樱。您直呼姓名或称呼小陈都可。”

她抬眼直视着我,回顾初见时自信不疑的那双优越眸眼里,意气与沸腾好似从未有过。醒目的浑黄里尚存丝倔强,枯瘦指尖向我递来杯接好的白水时,我再次无意瞥见她手背因持久输液很难痊愈的针眼和突起的乌青血管。

一时涌上心头的哀怜不知搁放何处,好在她及时做声,将缓缓侵蚀着大脑的无名情绪随即遣散了。

“樱花将灿,雾尽风暖。陈记者,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心底有股仰慕油然而生,不愧是天赋型作家。

“谢谢您,我深感荣幸。”

采访进行到一半,我注意到禾苡老师回复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悲哑,甚至一味出现沉寂的情形。

待她倏然明晰现下局面后,略显抱歉似的冲我轻笑。浑黄眼底的木讷无心刺痛我的眼,我险些无法将眼前这位病痛缠身的孤寡老人,同早些年镜头前朝气蓬勃耀眼瞩目的知名女作家联系在一起。

孱弱枯朽扎根在靓丽躯壳中,耗尽所有热忱恐也是迟早的事。

但却莫名让人感到几许忿恨。

笑时,全世界与你同声嗨,丧时,便由自己咽掉悉数委屈,这是何道理。

“抱歉,让你见笑了。陈记者,我重新回复你之前的问题。我为什么选择文学,以及对文学的态度,现在告知你。”

她再次颔首示歉,微咪的眼开始散发出些许精气神。

“因为文字于我而言,是救赎的光。”

“我与它志趣相投、惺惺相惜。旁人喜将星辰大海作为自己的璀璨目标,而我愿坚守住我本心的半亩方塘。独行者踩着晦涩孤独追寻顶峰,哪怕翻越万重山踏过千层浪,而我只需凭借文字顺着血管延伸进心脏即可。换种说法来讲,我的生命中有一半是文字赐予我的。它是我的底色。”

谈及文字时她眼里的光芒亮至最盛。我不由得就联想到十年前那个炽热灿烂的灵魂,在现场大放异彩,嘴里道出的每字每句挑拨着现场所有人的脉搏与心跳。人群不由自主的夸赞背面是真心诚意的敬爱,不仅她的文字、作品,她整个人迎春开放,绽放独属她的底色。

负疚的是,我曾对这一群体存有某种偏见,这属实不该。

采访愈是顺利,我心里便多一层负罪感。这位和蔼长辈显然不该承受她先前莫须有的嘲讽和鄙视,虽我嘴上未言语半分,但亦步亦趋的险恶内心随意给人定罪的荒唐之举,也令我芒刺在背。

好在采访很快便结束了,从头到尾禾苡老师配合得完好,让人挑不出一点谬误。

就在我将要离开时,她倏然虚拉住我的手要求我留下吃晚饭。左右抉择中我恍惚应下,一是不忍驳斥长辈的恳求,二因我闲来无事,一顿饭而已,不至于会怎样。

可她与我先前采访的那些作家属实是不同了些。

一起共餐大多是有意无心的礼貌做派,像今日禾苡老师主动拉手挽留时的过甚热情,有点使我捉摸不透。

我暗暗猜想,或许曾经光彩四溢是她的伪装,晦涩孤独才是她的本来面貌吧。

一顿晚餐,似拉近了我与禾苡老师的距离。

饭毕,她送我到门口,我眼见惆怅孤郁轻轻柔柔缠上这位长辈的身,顺着血脉涌进心脏深处。“再见,陈记者。”明明是和蔼口吻的告别,我却发觉自己心口渗进破碎的凉意,站在风雨褪去的门口,蜷着手的掌心冒出薄薄细汗。

冷暖交织间,我同她和睦告别,并撇下句下次有空单独来拜访的客套话。

可我知道,她会当真。

现今她的保护色已逐渐褪去,皮囊下的铁迹斑斑正侵蚀着别处完好的肉身。

这次采访涉及了太多的信息量,除去工作以外的无名情愫我尚无法理清。往后几日踩着疲惫回到家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却控制不住的想到禾苡老师,那位已遭众人遗忘的知名女作家。

哪怕她相貌已然开始腐烂,但固守的文人风骨仍未泄去一分。

可这不该是她的归宿,也不能是她的归宿。

某天闲暇下午,我特地再次上门拜访。

“叮咚。”大概静等了两分钟左右的样子后,门缓缓开启。

室内暗调的光影罩在开门人瘦削的脊背处,透过宽松显重的披风下,我窥到原来疲软的躯壳又再度缩减了一圈。我悲叹,原来残缺肉体的保质期竟是这样短。渗出骨子的淡漠神色在瞥见来客是我后,黯淡飞速转为欣喜。

“给您的,禾苡老师。”

我将怀里捧着的郁金香稳稳递进她怀里,期盼她能再开怀一些。因为我冥冥中感到她的命运快要终止消散,走到尽头了。

“谢谢你,陈记者。我已经许久没再收到花了。”

果然,眼底随即复苏的欣忭,使我明了她是喜欢花的。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无误。在七月柔暖的室内,身披厚重披风的她与窗外蔓延的绿色成了显著对比。我下意识想攥住她的手,祈求她不要那么快飞走。

清醒意识驳掉我的胡思乱想,是以,我没那么做。

可心里到底是充斥着满满烦躁,有时就连自己也搞不清竟屡屡会为只见过几次面的人徒增许多莫名的哀愁。

“没什么,您喜欢就好。”

“陈记者,要谢谢您再次光顾我这位糟心作者的家。”

“今天的快乐是你带来的。”

她甚而无意识地舒展开眉头,喉中掺了丝细微笑意。

待我坐下后,她将花束轻柔插进胡桃色茶几上的陶瓷花瓶中,指尖不住拨弄着根茎,不明神色下好像在酝酿些什么。

转而换了副面孔的她于许久后,轻飘飘开口。

“陈记者,你觉得你眼中的我是个怎样的人。”

“和蔼、才华出众、坚守信仰的作家。”话毕,我将目光拉回禾苡老师脸上,心脏却控制不住地跳动。

她没接话,自顾自说了下去。

“世人应都在遐想,一位知名女作家能有什么烦心事。该享的名利皆已占全,不该享的富贵也算近在迟尺,活该众人骂他们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可我若声称我不快乐,这离谱岂非一星半点。”

“可我的确不是那么,快乐。”

低哑嗓音仍在喃喃吐字,我亲眼见证了她坦诚流露的自嘲。

“从小离异家庭的巨变使我内敛本性愈发严峻,不负责任的父母犹如甩手掌柜将我抛给老人养育,知书达礼勤俭好学才能不至落于人后。或许是从那时起,我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庸碌生活中的诸多不甘与困苦下我仍尽力扮演好懂事一角,实则笔尖深处才是真正的自我宣泄。像我这样的留守儿童是没有童年的,成年之后被榨干全部精力价值的我,总算靠着多年文字积累,在某个平台积攒了些许粉丝量。但那时起,文字于我不再是救赎,反而拉起我迈向堕落。”

“所有奖项拿个遍又如何?引以为傲的作品不过是对呼声极高粉丝的一番嘉奖,那不是我笔下发自肺腑的所写所想,我亦无法违背众人对我的厚望。于是,曾经的救赎染上堕落,我迎合着世俗本性战战兢兢地下笔,勾勒出那一幅幅众人眼中的幻象。可演的太久,都忘了自己到底在叙述什么。”

喉头泄出一点哽咽,她好似即将燃到尽头的火焰,再差一点,就要灰飞烟灭,不知所踪。

嘲讽的笑夹杂无奈,内心深处的骄傲不过是逢迎功利产出的垃圾。

“这一生,我无法拒绝或改变任何事,哪怕一丝。”

“幼时不曾挽留下激奋离别的父母,学校里老师的谆谆教诲便是一刻也不能懈怠,直到成年直到撑起自己的那片天,到头来,也不过徒劳无功的跳梁小丑罢了。心里的那片自由早已荒芜。”

禾苡老师神情照旧平淡,喉头的闷哑却更重了些。屋内并无旁人,只有我知晓方才吐露出这如此大片段之下的憋屈与崩溃是如何一步步将人压垮的。

此刻,她心底怕早已千疮百孔。

“抱歉,让你见笑了。”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禾苡老师颔首示歉,她愈是沉着讲述,我内心便愈是惶恐。十年前嘲讽文人皮下的虚伪面具如今明显昭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则群体背地承载的远比我想象中还要沉重艰难。镜头前佯装自励的演讲,实则镜头下他们的精神支柱恐早已坍塌成一地碎杂。

这何尝不是他们对自己人生无法做主的批驳宣泄。

“事实上,我已经许久不再接受采访了。我为写作耗费的精力已然到头,我不再能为大众奉献出他们爱看的故事情节,如今的我,写不了任何东西,就连握笔也成了奢望。”

“很庆幸,你是最后一个采访我的记者。”

“我还挺喜欢你的,不骄不躁。”

字字未言不甘,字字却透露出心酸。

如鲠在喉的我的安慰又是站在何角度,为这些默然可悲的文人发声。短暂的她的一生里,活着全为旁人做了嫁衣,生以悦己,她不曾有过。自由魂灵无一日不被荆棘桎梏,若她从不向往自由至上,不做自由鸟,结局尚能勉强接受。可她偏偏翱翔在蓝空,做起那孤傲的鹰。

是以,她没有退路,也不曾有退路。

“禾苡老师,您还记得十年前上海浦东的那场作家访谈吗?”

见不得她耽溺在落寞情绪中,于是我抛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似乎有些印象......不过那时的我,应不像现在这般惹自己惹众人唾弃。”

我稳定下心神,琢磨着帮她脱离些悲苦情绪的牵扯。

“那时的您耀眼夺目,全场记者无一不是您的忠粉。当时我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了您的风姿与对文字的执念。您曾经说过‘不需要认同,不需要建议,坚定做自己’,我猜测这便是您那时就有的夙愿吧。”

娓娓道尽后,周遭沉寂了数秒,只闻得见门外鸟雀展翅的轻响。

禾苡老师很久没发声,半晌后配合着唧咕般的鸣叫,才做出轻柔拭去眼角湿意的动作。这,要命了。无声泪最是抓人挠心,心底堆满了与安慰有关的百般暖言,可在无数个沉寂的瞬间下,我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

怕是唯有缄默。

“准确来说,这个念头存在于很早很早之前,久到我自己也记不大真切了。”

她目光从别处挪开,直直望向我。“可这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荒唐至极,又蠢到离谱。你是不是也觉得可笑?”

我怅然叹了口气,恻隐之心暗暗发作,可又不敢太过直白地让她窥见,闷然开口。

“禾苡老师,您有没有想过,或许人们不仅仅是喜欢您的文风,编造故事的灵性,是更看重您对文字的一腔热忱呢?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她亲口跟我说过‘您的文字总能让人充满力量,天赋异禀的作者确实不可多得,但华丽辞藻的背后您并未像其他写作者那般一味冷冰冰的叙述,一排排靠拢的段落里有激励着人向上的动力’。是以,她喜欢您,不单单是喜欢您的文,您成名的噱头,是她觉得您本人带股向阳而生的心劲。”

“喜欢您的人,始终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您。”

话毕,一切又重归于岑寂。

那次,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中的。

夜间躺在温软床上,目光随着秒针一秒一秒滚动,倏然有点厌恶时间的漠然。它所向披靡没错,可它凭借主导地位的优势,将一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文人爱好者摧残成如今这副鬼样。

想想便心头泛酸。

某些瞬间我反复质问自己,若早几年遇见禾苡老师,她心底的遗憾、欢喜、桀骜不驯会不会推迟些没落。可惜迟来前的那些岁月里,她已经学会了容忍孤立无援,目睹兴趣一点点消退,她自身的光以及对文字的纯粹爱意早已消耗殆尽了。

不惧世俗,只为悦己。

世人皆认为长大后会志得意满,可时过境迁后的锋芒与炙热早已泯灭,安好不过是得知世道艰难,痴心已去后的勉强接纳。四处碰壁、沮丧崩溃,于是灵魂跌落成瓦砾,终年愁苦。

我不敢细想禾苡老师的结局,可她那失落于人海惹上尘埃的清隽眼眸终将要被黯淡代替,不再让人有迹可循。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哪天,那盏残灯燃尽,她的炙热自我就会成为过去式,永永远远的深眠于地底。而我又能给予这位长辈何样的关怀与告慰呢。

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我有空就会去陪她。

最终,我只能在医院里见她了。

病床上孱弱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跟禾苡老师呆的时间越久,别的事记不清,只记得掉了很多很多伤情泪。眼见她萎靡的肉身即将消逝,薄薄躯体似能窥见骨架,连开口都很奢侈的情况下,我尽可能将她手放于我手心,赋予她一点点暖意。

直到有一日,禾苡老师精神矍铄,好似向阳而生后的鲜活皮囊。只是那皮囊仍旧枯皱干涩得很,我深知那是回光返照的现象。

“陈樱,我以前皆以为世人愚不可及弄虚作假,看来是我不曾知悉他们的实质状况。我一度以为他们只顾念新意、悬念,不懂背后潜藏的内在温情,是以,我开始讨厌写作。想着不求心灵上的契合,但求有人窥见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纸上一笔一划的心血是我今生最最宝贵的财富,若是,若是读者也能于书中体会到我的用意,那我便不再排斥写作这件事了。庸人自扰之说的大概就是我,听到相左的意见发怒也真归是年轻气盛,不过现下,我不愿再执着任何事了。”

“我知道,有人懂我。如今的我,就算是释怀了吧。”

“可不释怀,又能如何呢。”

......

她同我再次讲了很多肺腑之言,我深觉是她心底不愿放下的固执和旧梦。可能,文字于她而言有着过分含义,她无法做到尽释前嫌。

最后,涣散瞳孔弥留之际,她终于脱口而出道别词。

“谢谢你,陈樱。”

终其一生,她昏昏沉沉,不知等没等到胜利的曙光向她抛出橄榄枝。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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