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我怀疑我已经死了。

我虚幻地漂浮起来,可以清晰地看到床上的躯体。因为夏夜的炎热,身体上啥都没盖。除了短裤之外,赤身裸体。

躯体仰躺着。在重力的作用下,因缺少肌肉的支撑,脸颊和眼窝塌陷,面部皮肤松弛地挂落在两侧,嘴唇扁平、紧闭。我越看越觉得这副表情不像自己,与之前镜中鲜活的面貌判若两人。我想,也许这就是活人都忌惮的“死相”吧。平躺的身体还是瘦长的,臂长腿长。也是少肉的样子。这与我平时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各处骨关节尤显突兀。我提醒自己,“生活”将变换一种新状态,又要重新适应起来,如同我之前经历的那样。

当我确信自己已死,终究还是有些不舍,或者说不习惯。

天还没亮,但我能清晰地看清周边的一切。这出乎意料。我觉得新“生活”给我开了一个好头。我有近视的毛病。之前,不用说黑夜严重地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甚至在白天,我觉得周边也是浑浊一片。此刻,当发现这一变化,我想原来“死”才是一味包治百病的良药。

我开始努力适应现在的状态。我用意念慢慢控制自己的移动。死后我即是意念,意念即是我,不像生前它与躯体那般互相羁绊。我用自己认为高级的语言来解释:脱离身体束缚后的“我”等同于现实中无形的“思想”。那些名词如“假设”、“分析”、“判断”等在“我”或者“思想”中快速地闪现着,像道道流星的光……

我在房间里漂浮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可以落下,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钻到床底下。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我会在那里躲藏,让游戏的参与者们来寻找我。我可以憋住笑,甚至不喘气。当寻我的人在床沿上刚探下一部分脑袋,在他们即将看到我之前,我就大喊一声,唬住他们,以显示自己先与对方的胜利。

可是,这张床不是我小时候的床。这间屋子也不是我小时候的屋子。我租住到这里虽有几年了,但我在这里终究没能沉淀下足够多的情感,让我挂念。除了柜子上我珍藏的几本家庭纪念相册,从15岁起积攒下的十几本厚厚日记本,还有学习和劳动时得到的各种奖状和奖章。它们是我大半生的记录。虽几经搬迁,我从未想过将它们丢弃。

房间里有两种不同的嗡嗡声响交织着,在这个夏夜里如此清晰。之前我都忽略了。我平时睡得很死,因白天的劳累和睡前的酒。一架满身锈迹的落地风扇嗡嗡地摇着头,对着我的遗体。我现在用不着了。我不愿床上那具身体冷却太快。毕竟互相陪伴了六十多年。我想把风扇关掉。我用意念试了几次,但不成功。我想我还需要多加练习。

还有那台嗡嗡作响的单门冰箱,是我捡来的。租房的时候,房间内没有冰箱。我让房东配一台,但她说要涨房租。我只得作罢。我把它背回来费了好大的周折。它虽然制冷不佳,但聊胜于无,凑合用着。

我想到门外还堆着我攒起来的一些废旧瓶子。我要去看看。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新技能,让我惊喜不已。我想到门外去,我即可以瞬移过去,而且关着的房门也没能阻挡我,像童话故事里的崂山道士永远学不会的穿墙术。

走廊里那些被黑色塑料袋包裹的瓶瓶罐罐,明显地又被路过的邻居们扰动过了。他们用踢的。他们不屑用手去翻弄那些他们眼里的垃圾。这些瓶瓶罐罐只有积累到一定的数量,废品回收站才愿意收。每次换回的十几块钱,够我几天的酒钱了。

为了这些,真给我添了许多麻烦。总有邻居、居委干部,甚至社区民警来劝我把垃圾收拾进屋里。可是,屋里还有我捡的能卖更多钱的纸盒子和小家电。他们都不敢进我屋。不然,他们也会认同屋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了。房东试图赶我走,但我没地方可去。这间屋子是我唯一能付得起租金的。为了良心上过得去,我向那些要赶我走的邻居、居委干部、警察、房东保证,我会将收来的瓶瓶罐罐洗干净。后来,他们叫我搬离的示威渐渐地减弱了。我想大家都习惯了吧。

我再次回到屋里。我也可以像活着的时候那样一步步地走。可以不用瞬移的新技能。我感觉死后比活着的时候自由多了,至少可以有选择。

我还是碰触不得任何物品。我试着移动桌子上喝剩的半桶散白。用意念或者用“我”自己。但依旧不行。我猜它应该是导致我死亡的罪魁了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做过体检。医生明确地告诉我,我心脏中有一根血管先天畸形,血液流经这里减慢了速度。后来,我再没有体检过了。我的生命就像流经那根血管中的血液,越来越慢,越来越迟滞。我没钱做心脏手术。所以,我对死亡的突然降临是有心理准备的。我现在并不慌张,甚至充满了新鲜感和摆脱后的喜悦。

剩下半桶酒看来要浪费了。我有点心疼。我不喜欢浪费。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我想起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崔。如果我现在能提起这半桶散白的话,一定去找老崔喝一顿。最早,我们是街坊。彼此的父母也是熟识的,两家常有来往。我们一起读的书。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外地农场;老崔顶替了他父亲的班,到机修厂当工人。

老崔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我要去告诉他。毕竟他是我这些年剩下的唯一朋友。我有点亟不可待了。我习惯性地去抓椅背上的汗衫,但汗衫掉落在地。我顿感“身外之物”的真实存在。

我暂时还不想用瞬移的新技能,虽然我知道老崔家地址。我对死后的体验充满好奇。我穿门而过,按照活着的样子,从四楼一层层地假装踩着水泥台阶下楼。从二楼到一楼的时候,我坐着水泥扶手滑了下去,做一次生前不曾做过的事情。

天已微明,小区外的巷道内人影瞳瞳。菜贩们挨着两侧墙根,挑选适当的空地,铺上塑料布。勤快的已经摆上了几堆蔬菜,正在用旧塑料瓶往菜上洒水。大家常年的约定俗成维持住这里的秩序,彼此相安。负责这片儿安保兼清扫的倔老头儿杵着大扫把,不针对地训斥着菜贩们。他们早已习惯,都不理他,所以,倔老头的骂声如同驱赶苍蝇那般徒劳。

附近早起的居民们候着钟点儿赶来买新鲜蔬菜。整条小巷渐次喧闹起来。我以自以为是的气概,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站立或来回踱步,试图引起旁人的注意。可谁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与我活着的时候一样。墙头上,一只丑陋的黑猫,用恶狠狠的黄眼珠捕捉我,让我觉得可怖而愤怒。我想报复它一下。我瞬移到它面前,企图吓唬它。可它并不害怕,还用爪子迅捷地拍打我,并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我无趣地沿着巷道转到大街上。日头渐起,宽阔的马路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视力的恢复让我恐怖于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我好久没有如此清晰地观察这个世界了,因此更害怕。

这时,我特别想念老崔。我估算他已下了夜班,回家了。我不知道我现在这种状态还能维持多久,也许还会再次“死去”。对将来的不确定,让我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要去做一些必要的告别。

老崔

我进老崔家时,他早已喝上了,桌面狼藉。他自斟自酌,沉默无语,心事重重。当然我不需要他起身迎接,为我开门。

老崔在郊区的一家工厂仓库做夜间保安。早晨回到家后,他一般会小酌二三两。他老伴为老崔准备一两样下酒菜,然后就出门了。名义上是去买菜、锻炼、拉家常。但主要目的还是躲着老崔。直到老崔吃饱喝得,上床去补觉后,她才计算着时间回家,为自己做一人份的简单午饭。

常年日夜颠倒的生活,老崔看似渐趋迟钝。我们已经好久未见面。我坐到老崔对面的椅子里,看着稍显陌生的面孔。我想跟他说话,从轻唤到喊叫试了几次,老崔始终无动于衷。老崔有些贪杯了,与我了解的往常情形不一样。一口,酒杯空了。我怀疑他打算尽快把自己灌醉。我不知道近来他经历了什么,让他此刻异于寻常。

老崔抓住酒瓶子,为自己续上。我注意到瓶中酒已剩不多。我用意念稍稍移动他的酒杯,提醒他屋内不只他一个。经过几次尝试,最后一次居然成功地引起了老崔的片刻注意。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刹那的惊讶和疑惑。

我抓住时机,冲着他喊:“老崔!老崔!”

老崔双眼无力、迷离地寻找声源。他还没有看见我,因为他的眸子没有聚焦。我朝他脸上吹气,为他确定方位。

“老王!是你吗?……是老王吗?”老崔含糊、迟疑地问:“你啥……时候来的?”

“是我呀!兄弟!我声音没变吧?我坐在你对面呢,兄弟!”

老崔原本僵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一抹涎水挂到了嘴角上,他用手背草率地抹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他亲热地开骂了:“你他妈的这段时间死哪儿去了?电话也……没来一个。”

“没啥事情跟你打什么电话。你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多废话跟你讲。我们这种老头子,没电话来说明一切正常。来了电话倒是坏消息了!”我心想还有更糟糕的,就是再也没法打电话了,只得亲自跑来了。我为自己的实践理直气壮。

老崔错误地理解了上半句话:“你现在有……女人,就忘了兄弟啦?”

“我哪有女人!混成这个样子,还会有女人看中我?”

“也好也好,没有女人,只……有兄弟。你来,陪兄弟喝一杯。给你倒上。”老崔摸摸索索地从餐桌旁架子上取了一只同款玻璃杯拍在我面前。他侧身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桌下一只空酒瓶,发出持续而清脆的声响。老崔握着酒瓶,哆哆嗦嗦来探我的酒杯。我控制酒杯迎接老崔倒下的酒。这次,我的技术精准了许多。只有少量的酒洒在杯子外,形成了一圈不规则的酒渍。老崔把酒瓶子倒空,嘴里边念叨着:“酒要倒满。给兄弟倒……上‘发财酒’。祝兄弟明……年发大财!”

我被老崔的醉话气乐了。心想不能怪他,不知者不怪。我好奇老崔的存心买醉,问他:“兄弟,你怎么喝这么多?你每天也就二三两的量。”

“哎,不谈了。我不……在仓库干了。人家嫌……我年纪大,不让我干了。零工打了十多年了。七七八八的……换了不少地方。这个仓库也干五六年了。挣钱不多,但对我这种老……家伙来说是一个糊口的饭碗……哎……老王,我难受的不是丢饭碗。那帮混账王八蛋赶我就像赶条老狗。换成我年轻那会儿,我他妈肯定跟那帮王八羔子干……仗了!”老崔边骂边重重地拍打桌子,似乎桌子就是那群“王八蛋”和“王八羔子”。

我暗忖,我不是还垫在你下面嘛,宽慰他:“你别看那群王八现在嚣张,说不定将来他们老了后还不如咱俩呢!老崔,你想想,你当初在机修厂那会儿是多么风光!同事们都羡慕得不得了。你那会儿前呼后拥的。屁股后面跟一群小徒弟,崔师傅长崔师傅短的,个个嘴巴都像抹了蜜似的。上班前,他们给你茶泡好,香烟摆好。中午,他们从食堂把你的饭打来。下班前,帮你擦工具、扫地。你还能经常带个把大姑娘徒弟。记得阿芳、小颖吗?你那会儿每天过得适意,像个土财主。哈哈哈。”

老崔也乐了,开朗了不少:“哈哈哈!兄弟,你少……来。你年轻时不是没风光过!你小子年轻时长得帅,聪明,读书好。初……中那会儿,班里好几个女生都在背地里喜欢你。你他妈不要……装傻,不要说不知道。哈哈,装哦!”

“我知道的,中学生不是不敢嘛!”

“兄弟,你要么是封建思想,要么就是假……清高。男同学们给你起……绰号,你还记得吗?”

我和老崔异口同声:“小白脸!”

“哈哈!对对!男同学都骂你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哎!女同学给你起的绰号,你知道是啥?”

我感觉自己摇了摇头,回答老崔:“这,真不知道。”

老崔再次拍打桌子,开怀大笑:“哈哈,掼奶油!啧啧,真他妈恶心。”我跟着老崔节奏也笑了起来。

老崔暂停一下,猛吸一口气,继续说:“你不像……我们工人阶级出生的那帮同学。我们都是大……老粗。女同学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你知道吗?班级有多少男同学恨死你啦!如果我不是他们一伙的,他们几个早就想揍……你了!哈哈!还记得杨光荣、杜壮他们几个吗?”

“记得记得。我知道的,不是兄弟你在里面打圆场,我早就被他们下黑手了。哦!还有黄跃!他逼样的最阴了。你们几个里面,他就是狗头军师!”

“对对,黄跃!哈哈,不知道中学毕业后,那逼……样的去哪里了。没他消息了。”

“是的是的。都好多年了……”我沉默一会儿,颇为惋惜地道:“大部分同学都是街坊,打小到中学,一路陪伴来的。初中后,同学们都散掉了。后来,老房子也拆了。找不到人了。不过还好,最终我们兄弟俩还在。”

老崔举起酒杯提议说:“老王,为了多年的交情……”我没有能力拿起酒杯,正发愁着。老崔却自顾自地将酒杯放在唇边呡了一记,很享受地发出声响。他的状态比刚才好多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明今天的来意。老崔陶醉在云里雾里的往事中,两人都沉默无语。

与我上次来访已隔了好长时间。老崔家中的摆设和气味都显出越发陈旧的样子。虽然如此,却依然保持他家一贯的整洁做派。我年纪越大越羡慕老崔晚年幸福的家庭生活。

我礼貌性地问候老崔的老婆:“兄弟,咱家弟妹身体还好吧?”

“她好……得很!每天声音咣咣响,中……气十足。她至少还能活三十年。我要走在她……前面了。呵呵”老崔不无戏谑。

两人又安静下来。老崔痴痴地盯着面前的小菜……

老崔像突然惊醒似的问:“老王,你……连张莉莉的消……息也没了?”

“哦!她呀!”我回忆地说:“听说她毕业后去了东北。后来就没了消息。应该也返乡了吧?我回来后去她家看过。但是,她家已经搬走了。我不知道她在东北没回来呢,还是回来后搬家去其它地方了。没了住址,连信也没得写!”

“哎,可惜!兄弟,你……知道吗?我们最看好你和张莉莉。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郎……才女貌。班主任李老师后来也这么说……‘愿李老师在天之灵永远安息!’”老崔学着电影里的台词。

我想到自己的现状,不知道怎么接话,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杯没法喝的酒,沉默着……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老崔,语气平缓而犹豫:“老崔。其实,我已经死了。兄弟一场的,我今天特意来看你,跟你道别。”我朝他脸上吹气:“你不是看不到我嘛!”

老崔睡眼惺忪:“兄弟,你喝多……了。困了的话,一会儿咱兄弟俩一起上床去……睡觉。一觉醒来,啥事都过去了……我们以……前在机修车间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哦!哈哈!不……要难为情!”

“你他妈的!”我心情复杂,除了国骂,对醉鬼真没办法。

老崔得意地又给自己灌下了半杯。他用筷子扒拉菜,但很少吃。下酒菜只是点缀,与挂在房梁上的咸鱼腌肉没区别:“兄……弟,你多喝点。你都……没动。”

“你喝!看你喝,我高兴。记得你以前在自己的工具柜里老偷存着一瓶‘小炮仗’。中午,吃饭前你还偷摸地呡上一小口。当年,青工里就数你最滑头了,胆子数你大。车间主任都不敢对你多啰嗦!”我还是想说点两人都高兴的往事。

老崔顿时两眼放光,一扫醉意,扯起嗓子:“他也要有那胆子!他是我家老头子一手带……起来的。不管他做到工段长还……是车间主任,终归给我家老头子几分面子……我也懂的、识相的。不会太……明目张胆地……只能偷着喝。”老崔缩着脖儿,做贼眉鼠眼的偷喝状。

我不屑道:“偷着喝?你拉倒吧!你一说话,旁人就闻得到你嘴巴里的酒气了。你当车间里的人都傻啊!只是,大家都知道你家老头子与车间主任的师徒关系,都装傻得了。还好,说实在的,你那时也不是很嚣张,也是一位乐于助人的好小伙儿嘛。”我打趣老崔。

“当然咯。在一……个车间混。还都是我家老……头子的徒弟和同事。老头子讲: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同事之间要互……相帮助、互相照顾。老革命的老调子了。”

大家又息声了,都在怀念老崔的父亲……

我再次打破沉默:“当年我农场回来没工作,整天在大街上闲游散逛的。加上在农场里学了一身臭毛病。说不定迫于生计的,哪天就去干坏事了;还说不定早就被政府‘严打’掉了!后来,还是兄弟你听说我生活困难,把我介绍进机修厂。当年对我真是救命之恩啊!”

“兄弟,你……不会干坏事的。你……不是那种人。你打小聪明、好学。不是你在农场里学的那点……半吊子手艺,我也没办法把你拉进机修厂。再说,好兄弟一辈子待在一起多……快活!”

我有点心酸,老崔还不能接受我已经死了的现实。

老崔继续自己的话题:“老王。当年初中毕业后你不去农场,书再继续读下去。你就是大学生了。人生完……全不一样了!你他妈就应该在技术科画画……图纸或……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写文章、拍马屁去了。哈哈!”老崔一板一眼地拍桌子配合说话节奏:“读书时候,你作文写得挺好。李老师经常……把你的作文读给同学们听。你去农场真浪费人才了。”

我回忆道:“农场里没书看。我也是为了偷懒。学点农机维修,终归比插秧、收麦轻松多了。场长看我能读会写的,收工后又总在农机站帮忙。他就推荐我去学农机维修。几年下来,学了点半吊子手艺。也就是这点半吊子手艺,才有机会让我们兄弟俩在一起多待了十多年。不是后来的话……”

老崔抢过话头:“就……是,不是后来的话,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一起退休了。不像现在兄弟们过得……”老崔扬脖闷了一口酒,喉结有力一颤:“老王,你知道吗?冯厂长……冯新民的下场吗?”

“我听说厂子拆掉后。他从房地产商那里拿了几套房子。还他妈的正常退休了,拿全额退休金。日子过得那叫个舒坦!”

老崔得意地纠正道:“你这……是老皇历了。冯新民!植物人了!”

“啊!植物人了!啥时候的事情?”

“植物人好几年了。你……跟老同事走得太远了,消息不灵通。冯厂长有钱管……屁用。听说植物人后,医院里住……了很久。治不好,醒不过来。后来送回家去躺着了。医院开销大。他现在就……一个活死人。听说他吃的东西,都是用……针筒打进身体里的。花钱像流水。”老崔将道听途说的和自己猜测的内容,幸灾乐祸地拌以夸张的动作说得津津有味。

“所以,人……要认命!犟……不过老天爷的!老天爷给……每个人的命都定好了,这辈子有啥没……啥都定好了。有……得有失、有失有得。不会什么好事情都给你,也不会什么坏……事情都给你。”老崔表达不流畅,但逻辑正常。

我有些郁闷,后半句在我身上似乎不成立。

“恶……人有恶……报!”老崔涨红着眼睛,不依不饶地嗫呶着,含糊不清。

“老崔兄弟。”我止住了老崔的发泄。想在离开之前,将我来的目的明白地告诉他,做最后的道别:“我今天来找你,真是跟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今后,我们兄弟俩还能不能再见面。”我觉得老崔忽然听明懂似的,因为他居然落下了眼泪。眼泪无声地浸润着他干涩的面庞。随后,他呜呜地哭泣了起来,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抑制自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仰起头,背靠椅子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着他伤心的样子,也想大哭一场。但是,我只有情绪却发不出声音。

老崔哭累了,抽泣着逐渐镇静下来。他抹完眼泪,颤颤地拿起酒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我们面对面地枯坐着,默听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前所未有的寂寞……

房门被打开,老崔的老婆迈进屋里。她见到老崔仍坐在桌旁,神色惊讶。她关切地问:“老头子,怎么还没有喝完?”她近前来,拍打老崔肩头:“瞧你喝成什么样儿了!”

老崔痴痴地没搭理她。她看到桌上的空酒瓶,呵斥老崔:“要死快了!喝掉一瓶!你早晚喝死算了!”她开始用拳头绵软地怼老崔。

老崔转过脸去,不耐烦地用手臂抵挡:“今天,老王来……看我……最后一次了……呜呜……我们兄……弟俩叙叙旧……你不……要啰嗦……一边儿去!”

她看到我面前的那杯酒,问老崔:“老王来过啦?”

老崔烦躁和不利索地呵斥道:“他不就坐……在对面嘛……你……什么眼神……连……个招呼都不打……不把我兄……弟当回事儿!”

老崔老婆旋即愤怒起来:“你就喝喝喝!每天这么作吧!喝出神经病来!哪一天喝死拉倒!死了到外面躺着去!”她像机关枪一样喷完火,愤愤地径直走去厨房,把厨房门很响地关上。

老崔瘫坐在椅子里,完全泄了气。

我尴尬于这种场面。“老崔兄弟,我该走了。你待一会儿进屋,躺平了再睡吧。晚上等你酒醒了,就啥也想不起了。那最好了……喝断片儿了。万一你模模糊糊想起点什么来,就当是一个梦吧!……我们活着时候兄弟一场。死了就死了,散了,都结束了。你记得也好,但最好忘掉。等你也死了后,大概我们还能再见面的。在阴间或者来世。谁知道呢!你没死过,呵呵。你且得活呢。我也是第一次死,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回事……随缘吧,好兄弟……我走了。再见啊!”我断断续续地对老崔说。我无法组织起准确、有效的语言表达出惜别之情。我想老崔能懂我话中的意思。

我迅速离开了老崔家。我不忍再看到老崔将在我想象中的各种表现。我内心虽悲伤,但也有美好的回忆所带来的温情。

冯新民

我特别想飞,像鸟儿一样。我生前只坐过一次飞机,那种初体验的新鲜感令我终生难忘。现在,我有这种能力了。因此,我尽量往高处去。也许天上的洁净和辽阔能让我从告别的痛苦中舒缓过来。我不愿死了之后,仍摆脱不了情绪对我生活和精神造成影响。

在上空,我感觉不到机舱广播中的气流和寒冷。人人都依赖的氧气对我也不是必须的。我喜欢这种摆脱束缚的畅快。可我隐隐担心的是,死亡会带走我的一切,除了肉体和身外之物,还包括我目前仅存的情感和思想,像剥掉片片笋壳。

我在天空的岑寂中舒展,变换不同的姿态。我胡思乱想。这个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默默地死去。他们除了跟我似地与亲朋告别之余,也一定会有个把猎奇的灵魂漂浮到天上来。但此刻在我意识所及范围内只我一人,形单影只。也许死者都在各自的空间里,互不干涉。世上的人们大多害怕死亡。他们要么对死亡缺乏了解——无知产生恐惧——因为没人回去告诉他们死后的新奇;要么贪恋生时的各种体验,物质或精神,像守财奴般。他们难以舍弃得到的任何一个点滴。如果有人从死后的世界返回去,广而告之死后的体验,会不会引来众多死亡的追逐者。我却担忧的是被循环往复地在生死间不断轮回,疲惫至极。也许最终只有少数人才能功德圆满地去往极乐世界,消失在生与死的边界里,得到永远解脱。我可怜那些活着时念念不忘寻求超脱之法,企图逃避和摆脱种种困扰纠葛的人们。他们心不可谓不诚,礼不可谓不尽。可笑的是,他们死后未必都能了生时夙愿。“绝望”不会把你遗忘,即使你已死亡。

我向下望去自己出生与度过大半生的城市,寻找以前生活的痕迹。“再做一次告别吧!”城市被一层薄薄的淡蓝色烟雾笼罩,像水晶包子——我把城市形容得太诱人了。我不禁失笑。我再落得低一点。在城市中心地带,找到了小时候与父母或同学们一起玩乐的公园。公园规模比以前缩小了许多。人工湖已被填平,铺成草坪。那片湖上曾经荡漾过母亲和女同学们的歌声。后来,我陪女儿也到那片湖上。女儿唱着与我母亲、女同学们同样的歌曲。

顺着公园往南,我找到了小时候老屋的大体方位。老屋已经在城市化建设中被拆除干净。附带周边那些曾经市井气息浓郁的街巷,没留丝毫痕迹。现在,我只能凭借附近宽阔的大道和永久性建筑来定位老屋,还有老崔家、张莉莉家和我们的学校……

往西去,以前的老火车站变成了商业区。初中毕业后,我就在那个火车站上了西去的列车。我清晰记得父母不舍的表情。母亲落了泪,父亲背过身去。但是,当时我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人都不清楚等待我们是怎样的命运。大家一路说笑,唱着革命歌曲,憧憬未来,还分享着从父母手中接过的水果和饼干。

顺着这个思路,我得瞬移去农场看看。可是,我不确信下面那片是我曾经流过血、淌过汗、挥洒过青春的地方。当年赤脚耕作的稻田已被条条灰色的高速公路交错切割得支离破碎。灰瓦白墙的新式乡村民居替代了当年的草棚子和砖瓦房。如果老场长还活着的话,会不会对自己当年构想的农场蓝图嗤之以鼻;会不会为我们承诺的虚妄的未来而痛哭流涕。没有了参照物作为素材,我对当年农场生活的记忆琢磨不清。我回忆不起来,我与娟子第一次约会是在深夜的打谷场上还是五里外的水春河边;我回忆不起来,跌落粪坑淹死的齐丽华的坟是在竹林边还是村子北;我回忆不起来,大家疯一样地逃离农场后,信守誓言坚持留下的是张宇还是黄茹湘。别了我的农场,别了我的青春。我再次与你们道别,在这夏夜清朗的月色里,这是最适合别离的时候。我不再写诗假装离愁别绪,不再约会等待次日晨曦。

我回到城市上空,夜色不影响我几度兜转寻找每一个与我记忆中片段对应的角落。我虚掷着过剩的时间……

早晨,在苏醒的城市中,我识别出了原先机修厂所在位置。二十多年前那片区域工厂林立。机修厂便是其中之一。因其优渥的地理位置,机修厂最早被拆除,并最早被开发成商品房小区。如今那片广大区域满眼尽是密仄仄的高楼,如同当年诸多工厂的巨大烟囱。而在机修厂原址上建成的商品房被更密集、更高大的楼群包围了。

我原没打算落下来。机修厂的消失就像农场的消失一样,让我对它索然无味。但昨天与老崔聊到冯新民厂长的近况,似乎激活了我“灵魂”中恶的细胞。不妨带着好奇的心情前去观赏观赏冯厂长,犹如参观动物园内的困兽。

一个棘手问题:我不知道冯厂长住哪栋哪层哪间房。为此,我浪费了许多时间,虽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盲目地在楼宇间上蹿下跳,有时还从人家房间穿堂而过。但这办法太笨拙了。我活着时就不太机灵,死了还这样死脑筋。

我又想一法子:攀上居民们的肩膀,或爬到巡逻保安的帽子上,试图与他们沟通,打听小区里植物人的消息。可这些人木讷得很,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会我对他们的提问和骚扰。最终,我还是从派出所的户籍档案里找到了冯新民厂长的住址。我的胆子比活着时大多了。死亡的体验让我克服了一些重要的心理障碍。

我直接从窗户进入冯厂长的卧室。这间卧室比我租住的房子还要大许多。室内装帧虽显陈旧、过时,但如按九十年代的装修标准来说也算是一等一的水准了。沿室内墙壁围着一圈半身多高的深色护墙板。墙纸是所谓的“金属墙纸”,除了个别角落有剥落的迹象,基本保持完好。屋顶的水晶吊灯是当年流行的款式,富丽堂皇。但由于缺少打理,吊灯积了不少蛛网灰尘。房内有一整套看似红木的家具,因同样地缺乏保养,显得暗无光泽。唯一不协调的是冯厂长睡的这张床,同医院里的病床一般模样。

窗子虽然敞开着,但屋内仍可以闻到病人身上发出的特殊和不洁气味,令人不快。冯厂长仰面躺着,双目微阖。一只鼻孔中插着软管。他身上覆盖一条薄薄的毯子,毯子下勾勒出冯厂长单薄、扁平的身体,我联想到了烙饼,也想到了我床上的遗体。还有一根软管从毯子下面延伸出来,那头连着一只鼓鼓的尿袋,吊在床沿。这个胀满的尿袋像母牛下垂的乳房、像死后胀气的鲸鱼、也像我们小时候供恶作剧的“尿泡”。

欣赏了尿袋后,我在房间里以赢家的意气走了几圈,从各个角度审视床上的冯厂长。时间久了,感到无聊。我坐到冯厂长床边的凳子上,贴近冯厂长的耳朵喊他名字:“冯新民!冯新民!”

原来冯厂长醒着,只是一动不动地:“你哪位?”

“呦呦呦!冯厂长。你不用这么客套,还‘哪位’。我告诉你哦!你要听真切了。我是以前红光厂机修车间的王自力。”我停顿一会儿,观察他的反应。冯新民的各个部位没有一丝变化。我确定他真成植物人了。我挑逗地继续问:“冯厂长,你还记得我吗?”

冯新民保持沉默,他正努力盘算如何面对老厂的员工。他身体各项机能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等他的反馈需要一点时间。

我有点着急:“冯厂长,你不记得我是正常的。我,一个普通工人;你,大厂长。你怎会记得我这种小工人。说件事吧,提醒你一下:你还记得,当年那封举报信吧?就是举报你卖工厂、卖地、收取房地产商贿赂的那封信。那就是我写的。我,王自力写的。”我对着冯厂长吼。事后,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哦……我知道你,王自力。机修车间的王自力。”冯新民虚弱地回答。

我觉得自己正处于强势地位:“哎,对咯。是我,王自力。我今天特意来探望你老人家啦!”

冯新民的语气暴露了担忧:“王师傅,你今天来,是啥意思呢?”

“冯厂长,我没啥意思。我也不能拿你怎样。实话跟你老人家说,前天晚上,我已经死啦!死啦!我现在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认识的人一一道个别。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最后一句话,我一字一顿地说得特别切齿。“我刚才是从你家窗户进来的。你家10楼,我根本不用爬楼梯、乘电梯。也不用你老人家起来给我开门。我要你明白,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正在与你对话。”

“厂子都关掉那么多年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吧。当年你检举揭发我,你们工人合起伙来打砸厂长室。我早就原谅你们了。我不记仇。你为什么还不依不饶地来家里恐吓我?”

“一笔勾销了?当年你坑了厂里那么多人,你现在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就想蒙混过去了?你还大度的很唻。呸!‘不记仇’?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冯厂长,你不怕死了下地狱吗?这么多年,你在大街上遇到老厂子的工人们,不找个地缝钻进去吗?”我连珠炮似的责问冯新民。有些话憋在心里好久了,今天终于一吐为快:“你以前干的那点勾当,别以为工人们不知道。我写的举报信,最终不是也落你手里了吗?信你也看了。我写的那些不是胡说吧?不用说,你们一帮人如何把好好的一个工厂搞垮的。就说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还有隔壁那套。还有楼上一模一样的两套大平层。冯厂长,你一家子就从开发商手里拿了4套房子,包了两层楼面。这个不是我冤枉你老人家吧?还有,你叫我们工人都下岗。当年你说得好听,市场转型,工厂亏损,叫工人们为企业减负,叫工人们不要成为国家的包袱。但你为啥不下岗!你们这帮领导为啥不下岗!一个个地换个单位,继续当领导。难道工厂经营不好,年年亏损,以你冯厂长为首的那帮领导没责任的?好好的一个工厂是怎么垮的?公家的钱是通过什么手段进了你们几个腰包的?对啦!是你们有本事!如果你们真有本事,我们工人也不眼热。但最恨你老人家上房撤梯子。把我们工人全扔给了社会。还美其名曰‘为国分忧’。这跟扫地出门有啥区别。你老人家倒六十岁正常退休,全额退休金照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还有!当年我们这群工人都已四十出头。原本都是长期工。你终止了我们长期工的身份,转为合同工。还他妈只和我们签两年合同。当时,许多老工人都找你要说法。大家问你:两年后合同到期,工厂对工人们怎么安排?你跟我们打马虎眼,说大家好好干,工厂效益好了,会与大家续签合同的。大家一起努力把工厂经济效益搞上去。保证大家可以继续在厂里干下去,直到退休。你还保证:如果红光厂效益不好,厂领导会与其他厂子进行协商,商调大家去其它工厂。工人们相信了你的鬼话保证。没料到两年未满,工厂就倒闭了。紧接着腾退、拆除,房地产商入驻。我们才明白,你跟我们签的这两年合同,是给了你卖掉工厂的运作时间。你他妈的早就安排好一切了。我们完全被蒙在鼓里。厂子没了,我们跟谁签合同去。我们找你要商调去其他工厂。可那些工厂走的都是红光厂的套路。清退工人时,我他妈只拿到二百元钱!工人们欲哭无泪、上访无门。我写的举报信,最终不还是落你老人家手上了嘛!

“所以,我今天看到你老人家这副倒霉样。我心里实在高兴得很,舒坦得很。真是老天爷有眼!当年下岗的工人们如果都知道你活成现在的样子,大家一定会约着喝一顿大酒,庆祝一下。我希望你老人家就这样接着躺下去,躺倒天荒地老。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起。将你以前扒拉的那么多财产都耗尽在你身上。每天耗着,活活耗死,最后搞个不得好死!”

我一气儿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异常亢奋。我看着冯新民毫无表情的脸,他任凭我对他的数落和责骂,默然无语。我感到失望和越发地气愤,怨怒这死不认罪的家伙。我有心把他的食管和尿管拔了或者插得更深。我觉得经过反复练习,现在可以做到的。死亡真是神奇,即使那样作恶,谁也拿我没办法。

我从插入鼻孔的食管开始练习,注意力集中又耐心,一次,两次……房门哐地一下被推开。我唬了一跳,习惯性退到数步开外。

走进三人。前后一男一女均约四十多岁模样。中间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从穿着打扮和携带的物品来看,显然是位护士。

护士对引路的男子说:“冯先生,其实这些事情,你们自己都可以操作的。这些护理操作不复杂。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男子对护士说:“没事的,还是你们来搞吧。你们是专业人士。我和小妹都有自己的事情。不方便每天来。待会儿给你一把房门钥匙。老头子这里没啥贵重东西。你每天自己开门进来。离开时锁上门就行了。”

护士推诿说:“之前护士她拿不拿钥匙,我不管。但是,我还是坚决不能拿你们家钥匙。而且,我们护理院有规定,每次必须有病人家属陪同。房间里不能只留我一人。说实在的,一旦真有事了,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女子推开她哥抢上前对护士抱怨:“你们护理院的规定也太死板了。我和我哥可以签一个免责申明给你们医院。万一老头子有啥不好,或者家里有东西丢了、坏了,我们家属不会责怪你们护士和护理院的。这样还不放心吗?”

男子轻声对护士说:“我们可以给你一点钱。之前的小孙护士,我们是这样操作的。”

护士坚持说:“冯先生,这真不行。你不要为难我。我还是不要开这个头的好。真有事就扯皮了。要不,今天我先把活儿干完。明天你们请护理院再换一个护士来吧。”

女子还想发作,她哥拦住她:“算了算了。”他对护士说:“好吧,你先干吧。明天的事,我们再商量一下。”

护士为了缓和气氛,提出建议:“冯先生,冯女士。其实把你们的父亲送到护理院是最好的。这样的话,你们也轻松。我们也不用上门了。这多好!”

女子说话比较冲:“这多好!小妹妹。你上下嘴皮一碰,说话很轻松的样子。这不要开销的呀!我们以前不是没送过。我们家老头子待在你们护理院时间蛮久了。你们护理院的很多费用,医保里是不报销的。我们家开销太大了。你们上门嘛,我们床位费省下了,护理院里杂七杂八的费用省下了。算下来我们家开销可能还少一点。否则,光靠老头子的退休金,这么多年在你们护理院躺下来了,早就用空了!”

护士听闻冯女士的抢白,不再说什么。她熟练地为冯厂长吸痰、鼻饲。冯女士在一旁指挥护士:“多塞些。一天塞两次就够了。老头子吃得多,拉得多。我们伺候不过来。”男子用眼光阻止他妹妹。护士低头操作,佯装没听见。鼻饲后,护士为冯厂长换了尿袋。我期待着尿袋爆掉。护士掀掉冯厂长身上的毯子,为他替换尿布。她替冯厂长翻身时,大家看到了冯厂长臀背部的褥疮。护士惊讶地对一旁捂鼻捂嘴的兄妹俩说:“你们要经常给你们爸爸翻身。他背后都生褥疮了。时间久了会引发脏器衰竭的。”兄妹俩互相看了看,都不表态。护士将冯厂长收拾利落后,整理完家伙什儿一言不发地离开。女子引护士离开后返回屋内:“哥,你估计,老头子还能活多久?”

她哥回答:“我怎么估得出?老头子能吃会拉的。看样子有得好活了。”

他妹不耐烦地说:“老头子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死不死,活不活的。老太婆已经被他拖死了。这样下去,我们两家也要被老头子拖垮了。真吃不消!”

她哥问:“你知道老头子还有多少存款?”

他妹答:“应该不多吧。我们回头再算仔细点。加上老太婆留下的钱,应该维持不了几年吧?你通知护理院。通知他们从明天起,每天来两次就行了。每次多塞点。尿袋还能换个大点的吗?”

“其实,刚才护士说的有道理。”她哥问:“小妹,你回忆回忆,当初老头子因为什么从护理院回来?”

他妹反问:“哎?是不是老太婆坚持要让老头子出院,回家里来养的?”

她哥答:“对吧!小妹,我猜想也是老太婆一定要让老头子回来的。”

他妹附和:“对的,对的。我当初听了一句,老太婆说:医院里费用贵,什么什么都不能报销。”

“所以,我想想也奇怪。难道比每天请护士上门服务还贵?”

“原来老太婆在骗我们。她说医院费用贵,把老头子接到家里养,她想自己照顾。没想到她自己倒先走一步了。扔下老头子活死人一个。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嘛!”

“父母两人的感情,我们不懂。不去说这个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老太婆已经走掉了。老头子放在房间里一个人,没人照顾。每天拉屎撒尿的,还要帮忙翻身。我们都不会弄。要么我们就统一意见:让老头子再回护理院算了。在护理院,有医生护士照顾。老头子死活就看命了。你看?”

“好的,哥。按照你的想法来!”

“什么叫我的想法!我只是提议一下。我们两人要共同决定的。以免今后责任分不清了。”

“好好好,哥。我们两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吧!也是,万一老头子死在这里。这套房子变成凶宅,今后出手都不容易了!”

“是的是的,还是当初旁边那套房子卖得顺利哦!舒服……但是,我要丑话说在前面。我们亲兄妹,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老头子送护理院的开销,先从老头子医保卡里出。报销不了的,再从老头子退休金里出。还不够的,就动用老太婆的遗产。卡在你手里,密码在我这里。我们一起取钱,大家放在明面上。再退一万步说,万一老头子生命力顽强,他们剩下的所有钱还不够的话,我们最后把老头子这套房子卖掉,应该绰绰有余了。”

“不会用这么多钱的吧?哥,你讲得太悲观了!”

“小妹,我们要把事情想到最坏。反正,不管后面怎么弄。我们先意见一致:送老头子去护理院。终究比哪一天死在家里、臭在家里的好!这样,我现在就去给护理院打电话,联系床位。”冯先生拉门出去。

“哥,你等等我。顺便再问问住院押金多少!”冯女士害怕一人留在房内,紧随着她哥。

兄妹俩离开后,屋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我无意地漏了一口气。

冯厂长似乎刚醒来,携着迷糊的声调呼唤我:“小王,王自力师傅。你还在呀?”

我不知道这会儿是否该回应他。我正犹豫,冯厂长主动开了腔:“王师傅,刚才情况,你看到了吧!这俩冤孽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俗话讲得好,家丑不可外扬。我现在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也不怕丢脸……王师傅,刚才你说你已经死了,是灵魂在跟我对话,是吧?现在,我相信了。”

我继续沉默……

“我为这个家,为这两个冤孽,费心费力的。辛辛苦苦供他们读书、成家。没想到,老了老了,我的结局竟是这样。这大概就是你刚才骂我的报应吧!王师傅,你刚才骂我骂得太对了。我就是一个卑鄙的畜生。”冯厂长停顿一下,似乎在鼓足勇气:“这样吧,我知道你刚才就想搞死我了。现在,你来吧,来吧。开始你的手段。把你的仇恨、把你活着时候受的所有痛苦和愤怒,都发泄到我身上来吧。你来,你来呀!快把我掐死。或者把我身上的毯子盖到我脸上,捂死我。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我再也受不得这种罪了。你说你死后,自由了,开心了。我很羡慕、很嫉妒!你来,你快来,让我也快点解脱吧!快点,王师傅,你倒是动手呀!”

我慢慢蹭到冯厂长床边,看着他仍旧毫无表情的面孔,内心五味杂陈。我对冯厂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对不起,冯厂长,我做不到。告辞了!祝你老人家长命百岁!”我迅捷越出窗户,听见身后传来冯新民疯狂的哀嚎和哭喊:“王师傅!等等!等等!求求你带我走啊!啊……”

阿玲

太阳在远处的山脊线上,迟迟不肯落下。身旁的稻田里一片闪亮的金黄。我趴在路面,伸出手掌想去触摸那些挺直而粗糙的叶片,重拾我在农场的记忆。那时,我习惯以这种行为来表达对丰收的期待和对辛劳的慰藉。可是路基太高了,我摸不到它们。

我望见稻田边际的那些墨绿色丘陵,与我之前见过的丘陵不一样。它们显得更深邃和阴郁。也许那里还遗存着千百年来的巨大古木。天色傍晚,那些树林里似乎有什么动物开始躁动起来。一种褐色的大鸟从林中脱颖而出。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树冠上滑翔、群舞。

我朝村子方向走去。一侧是淙淙的溪流,透着从山里带来的清冽。踏上一座古桥。小溪在这里拐了弯。桥上已点起灯火。有些寻着亮儿的小飞虫开始在灯下聚集。下了桥,前面的村子里有白色炊烟升起。

村口的第一栋房子前站着一位很矮的老妇人。她温暖地看着来人,鞠躬缓缓。她满头银发、满面皱纹,双手在身前拘谨地握着一顶米黄色草帽。她全身素雅,上下收拾得异常整洁,与我之前见到的农村老太有巨大差别。让我难受的是,她有一双畸形的罗圈腿,背也驼得十分厉害。我不认识她,但她对我殷勤有加。当我经过她面前时,她用和蔼的表情和温软的口音向我示意。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侧身含笑地点头回礼,却没停下脚步。

村子里少人行。“傍晚”,在我的刻板记忆中是热闹的,充满烟火气。应该从各家的窗户里透出不同菜肴的香气、煎炒烹炸各种声响以及人们响亮的说话声。可此时,整个村子连空气都是静止的。虽然那些窗户透出窗帘的各种色彩,但屋内也是无声的,不见人影。

村里房屋大多两层,个别仅一层。通身木质建构。有的屋顶是仿古歇山顶;有些屋顶是现代灰色瓦顶。各家房屋外墙涂成了米色或白色,细部均未见污损痕迹。每家都有一个院落,精心打理各类花卉,用不同色调和材质诠释园林艺术。小院的围墙按地势,造型各异。围墙的材质、涂色显示主人的审美意趣。有几家院内种着柿子树。我当年的农场边也有几颗柿子树。所以看见它们就像老友久别重逢。可惜还没到秋天,显不出它们的魅力。

这幅田野和村庄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我陶醉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踟蹰而行,全无目的。

前面一栋两层小楼的院门外,站着一位体态温婉的少妇。她双手交握于腹前,双膝贴紧。身上穿着素色衣衫。我瞧这位少妇面善,对她微笑并点头示意。我奇怪于她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正在我揣摩这种似曾相识是否为错觉时,那位少妇忽然对我轻唤了一声:“爸爸。”

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正是盘桓在心中多年的声音。我近前仔细打量这位少妇。虽然她已不再年轻,但皮肤保养得十分滋润,透着光。身材依旧少女般地婀娜。我寻找少妇脸上熟悉的印记。“阿玲?”记忆即将被唤醒,我发出迟疑、颤抖的声音。

“是,爸爸。”女子依然端庄,不起波澜。

“阿玲,阿玲!多少年没见,你……”我抑制不住激动地握住阿玲的肩膀。

“爸爸。”阿玲后退半步,缓缓深鞠一躬。柔和但不容商量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们进屋说话吧。”

……

我和阿玲面对面地隔着茶几。她跪坐着。杯子里氤氲地冒着热气和茶香。木梁上垂下一盏纸罩的球灯,光亮不刺眼,足可为我们照亮。房间里除了家具,还有一些手工的小摆设,我回忆应该是阿玲的手艺。

“爸爸,您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您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吧。辛苦了。您喝茶,先定定神。”

阿玲周全礼貌和平缓语气,使我冷静下来:“阿玲,爸爸好久没见到你了,你现在还好吗?”

“谢谢爸爸牵挂。我一切都好,家里人也都好。”阿玲欠着身,点头微笑。

“哦!那好,那好……”我不知道如何继续谈话,我不习惯阿玲的态度。

阿玲适时地问道:“爸爸,您现在怎样了?前些年,您说您摔了一跤。现在没事了吧?您年纪大了,今后走路要小心点儿。”

“是的是的,爸爸年纪大了,反应慢了些。伤口也愈合得慢,拖拖拉拉的。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拘谨地回答。

“是,是,爸爸没事就好,我也放心了。不过,您一个人生活,各方面都要谨慎一些。”

对话氛围有些僵冷。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就捡一个彼此都喜欢的话题:“外孙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是,爸爸。他已经工作了。”

“哦。时间过得真快呀!都工作了。”我再问:“在哪儿上班?”

“他在东京工作。爸爸。”

“东京?离这儿不远吧?”我不知道阿玲家的确切地址。

阿玲欠身笑了笑:“呵呵。爸爸,我们这里去东京坐新干线还要2个多小时呢。”

“哦!”我不明就里,胡乱回应。“外孙多久回来?”

“爸爸,‘阿雄’不回来。在日本,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都要往大城市去,读书、工作,将来结婚都要待在大城市。退休之前不愿再回到乡下来。爸爸,中国的年轻人也是这样的吧?‘阿雄’现在在东京租房子住。虽然是很小的公寓,但需要花费他三分之一的收入。他生活简单,连女朋友都没有。他说努力工作才是最应该做的。‘阿雄’很有志气!”阿玲说起儿子滔滔不绝,神情自如。

在阿玲的提示下,我隐约记起外孙的名字。假装若无其事地感叹:“对的,对的。年轻人应该努力拼搏。不要浪费青春好年华呀!”

阿玲笑了笑,示意我喝茶。

我不想喝,继续问:“阿玲。中村呢?一直没见到他。”

“他这几天也在东京。生意上的事情。”

“哦!那好,他可以顺道去看看我外孙——‘阿雄’了。”

“中村不会去看‘阿雄’的。最多打个电话而已。爸爸,您不了解日本人。日本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比中国人要淡许多。子女离开家后,双方都会刻意地保持距离。极端的,今后不再来往。子女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所以,日本的独居老人特别多。他们不会像中国父母那样去照顾已经离家的子女,或者帮着看护第三代。这在日本是不可能的。”

我和阿玲对刚才那段话中部分内容一样地感到不妥。考虑到对方的情绪,彼此沉默了。我听见田野里的蛙鸣,天空中有大鸟扇动翅膀带动气流的声响。今晚的稻田一片清光。

我鼓起勇气:“阿玲。想想还是爸爸无能,对不起你们母女俩。如果当年爸爸多努力一些,能让你们生活过得好一些,我们这个家也不会散了。”

阿玲有些惊诧和尴尬地看着我:“爸爸。请您不要说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我不愿再压抑自己:“阿玲。你先别阻止我。这么多年了。我有些心里话一直想对你说。憋在心里难受。”

我试探阿玲的态度。阿玲不再开口。

“当初你嫁到日本,我强烈反对,我不是反对你嫁人。我反对的是你嫁的这个中村。他竟然与我的年纪相当。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曾经自责,责怪自己没把父亲这个角色当好。作为父亲,我没能给你足够的父爱。才最终导致你选了一个和你父亲一样年纪的人作为丈夫,要从那个人身上寻找父爱!”

“爸爸,这一点,您也许说得对。我的婚姻是我从小缺少父爱的产物。”阿玲停顿了一下,似乎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或是犹豫该不该继续话题。

“爸爸。当年您下岗后,到处打零工。这事儿我知道,虽然您从来没对我明说……您回家后从不说你的艰难和委屈。我和妈妈能感受得到你的窘迫,但我们无能为力。妈妈的城市户口总得不到解决,她在城里生活太难了。我了解家里经济状况,所以早早地工作,是为了给家庭减轻负担。我在工作中接触到了中村君。他对我很体贴、很照顾。这种体贴和照顾在您身上,我是不容易得到的,就像您刚才说的。您为家庭生计奔忙,无暇顾及女儿心理上的感受和需求……我认为我遇到中村君是上帝的安排。如果当年您没下岗、母亲有城市户口、家里有稳定收入、我能继续读书的话,我不会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遇见对我关爱有加的爸爸那样的中村君了。我太需要那种被照顾、被爱护的感觉了。所以,爸爸,远嫁日本是我的宿命……后来,我还要带上妈妈——妈妈说这里像极了她的家乡,中村君居然也同意了。我真心感谢中村君给了我一个家……

“爸爸。请您不要责备我从您身边把妈妈带走。我从小经历了太多你们之间的争吵。你们俩谁伤害到谁,都是我不能接受的。虽然,当时我恨死你们俩了。你们之间的矛盾对我——你们的女儿是深深的伤害……

“妈妈一直抱怨您,您知道的。妈妈说,当年您急切地逃回城,把我们母女俩抛在乡下。妈妈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哭了很长时间。我当年大概3、4岁的样子,依稀记得妈妈和我在乡下的遭遇……我们受尽了白眼,有人说我是“孽种”,说妈妈是“破鞋”。妈妈也被她家人冷落……

“爸爸,直到您当了工人。您才把我们母女俩接到您身边,一家终于团圆了。爸爸,不知道您还记得吗?我刚见到您那会儿,害怕地一直往妈妈身后躲……不过,当年我们一家虽然挤在很小的房子里;虽然您白天上班晚上上夜校;虽然家中缺乏交流,但我们的生活安定。这段生活让我怀念。”

我低头不语,面前的茶水不再冒烟。

阿玲恢复到之前的状态,礼貌、乖巧地对我说:“对不起,爸爸。我刚才不应该责怪您的。对不起,我太不应该了。”她弯下腰,将头几乎压到了茶几上。

“不是,不是。今天阿玲终于说出了爸爸长久以来一直想听到的话……我心愿已了。其实,爸爸今天来的目的是……”

“爸爸,您的茶凉了,我再给您沏一杯温热的吧。”阿玲紧张地阻止了我。她已经跪起身。

“不了,爸爸不喝。”我确实喝不了。

阿玲停止动作。我猜她停顿并且保持一个运动中的动作一定很难受,我说:“想见见你妈。”

阿玲迟疑了一下,说:“好的,爸爸。请您随我来吧。妈妈在村后。”

……

墓地不大。墓碑密仄仄地分布四周,像一枚枚倒扣的印章,碑上汉字多是“中村”某某某。碑底下由两层石基座垒成。墓前各有装饰物、贡品和或白或黄、或鲜或枯的花。新奇的是墓后还立着高高的木条子,上面有奇怪的符号和漂亮的书法。

阿玲带着手电照亮。其实,我们都不需要。环顾四周,天已微明。我在大大小小的墓碑上寻找“徐娟”的名字。阿玲在一旁注视着我。搜寻无果后,我狐疑地问阿玲:“妈妈的墓在哪儿?”

阿玲将光束照射到一块暗红色的墓碑上。碑上分明阴刻着六个字:“中村娟子之墓”。阿玲依然默默地注视我。从她神色中我看到小时候的阿玲那种紧张、忧虑的样子。

不知多久,我才缓过神,平和地笑了笑,宽慰可怜的阿玲:“我和你妈妈在农场恋爱的时候,我从不叫她的名字‘徐娟’。我一直昵称她‘娟子’……没想到她真成‘娟子’了。”我叹息一声,似乎最后一丝气息游离而去。我说话声轻得近乎耳语:“阿玲,你刚才说,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阿玲不说话。她按当地习俗在娟子墓前闭目作揖。仪式结束,阿玲看着娟子的墓碑,背对我说:“爸爸。您知道刚才我对妈妈说什么吗?”

我默不作声,等着阿玲自问自答。

“我告诉妈妈,您来看她了。我们一家终于在异国他乡团圆了。请妈妈保佑我们……”我用尽气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之后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简单事情,说道:“阿玲,天快亮了,我要走了……希望阿玲在有生之年永远记得昨晚我们梦中的相见。阿玲……我的女儿……撒优那拉。”

……

月亮还没下去,东方已现曙光。穹隆上,明的一半澄澈透明,光亮的金箭万彩千条;暗的一半阴云密布,似一幅厚重的帷幕垂向天际。褐色大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墨绿山丘的树林上空盘旋、悲鸣。晨风从山脊那边吹来,坟墓后的长木条子发出噼啪的碰撞声……

我已感到自己的迟钝,来得迅猛甚于死亡的突临。我仅存的感情和思想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剥离去。

我站在床边,呆看一位戴着胶手套的法医翻弄我的遗体。遗体几处显现了尸斑。风扇已被关闭。屋内所有人像木棍一样插在纸板箱和旧电器缝隙里。他们都戴着口罩。我猜可能是阻挡我已闻不到的尸臭味。大热天的,真对不起他们。

看热闹的邻居们挤在屋外的走廊上,频频作厌恶状、好奇状、掩口鼻状。我骂他们怕臭就别来凑热闹。我不想死了后还被这些不相关的人看裸体。有一个女人正在骂她的丈夫不应该开门,尸臭都进房间了。听口音是在底楼开理发店的胖女人。她对我这个沉默的邻居或客人一向是嫌弃和厌恶的。所以,她现在的表现是一贯的,不是落井下石的反应过激。

房东女人带着口罩反复地咒骂我,数落我的不是。怪我死在房子里,把她的房子变成了凶宅。口罩掩盖不住房东女人的愤怒表情,眉毛和眼睛拧成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她安排我应该死到大街上去。臭在外面也别臭在她房子里。警察和部分看客听多了重复的话,显得不耐烦,叫她闭嘴。警察与她核对出租房内的家具。她说全部扔掉。警察说不是你的,你不要动。他们要寻找死者的家属。邻居们纷纷插嘴,说我没有家属。就是一个孤老头。我同意他们的结论。

一位小警察在柜子上翻到我的相册、日记本和奖章奖状。他问老警察该怎么处理。老警察一一接过,他看得很仔细,相册从头翻到尾,甚至阅读了几篇我不同时期的日记。掩卷后,他对小警察说,将这些东西带到所里去,保管好。这是死者生前一辈子的记录。他还说要尽力找到我的家属,把这些私人物品移交给死者家属。他还吩咐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骨灰按程序保留好。他们会在规定时间内找到死者家属。

检查完毕的尸体,被两位穿制服,戴口罩和手套的殡仪馆工人人员殓入尸袋中。因为尸体已经僵硬,他们抬起来不很费力。尸袋下楼梯时,邻居们纷纷躲避、关门。因此显得畅通无阻。尸袋塞进专车的后备箱。有几个看热闹的好事之徒,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我若无其事地站在他们身边。我瞧见了墙头的那只黑猫,它依然用黄眼珠子瞪着我,但此刻我不惧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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