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寒色颜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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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说起冬天,很有些人,后脖梗像被吹了一口冰气,打一个冷颤,起一身鸡皮疙瘩。

若论冬之色颜,二十年前,我于滨城求学,一场大雪下来,真个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满目是纯洁单一的白色,黄、褐、黑有一些,并不多,只是像做贼一样在角落里面偷偷地伸了一下头,冰女皇好洁癖,容不得它们,急急刮来一场寒风,用白雪牌修改液涂个干干净净。巍峨的索菲亚大教堂,只肯露出细细的尖顶,浑身裹起厚厚的雪被,生怕冻坏了似的。若想觅一些别的颜色,只能是去松花江上,看看冰雕里人造的灯彩。地上寻不着,就向天上瞧,青灰的空穹中,轻轻飘来一团云朵,还是白的,难得飞过一只寒鸦,仍是黑的。北国的冬色未免有些单纯,多有萧瑟,过于肃穆。

而到如今,跑腿谋生,颠沛奔波,多在粤中闽南。土暖常温,四季如春,男生多着短袖,女生喜穿短裙。四季的颜色,一直五彩缤纷,如同奇花,叫千日红,花开了不谢,摘切了也不谢,浅红紫白,如梦似幻,从六月起开花,可以越冬。更有甚者,三角梅,红的,白的,粉的,紫的,紫铜的,白里夹红,红中带粉,紫里透红,一枝多色,一花多色,真是热闹,一年到头,看不到它落,也不见到它凋零。草木到了冬天,依然葱茏,仅是微带苍茫,冬天的色泽不明晰,冬天的色调不清朗,并不能感到济慈诗里“寂静的冬天,一片宁静”的意味来,更不能十分地体现出冬天的情调,冬天的风骨和冬天的性格来。

江南的冬天,却有其妙,色彩鲜明,绚丽却不娇艳,明朗却不耀目,既能尽享冬日深刻鲜明之色赏,也不让人觉得与春秋无异,还常有惊喜。

才立了冬,哐啷嘡,气温骤降。天平山的三角枫,霜洗夜绛,提前半个月换了颜色,此为一变。

清晨醒来,范文公祠前的一枝赫黄用积累了四季的绚烂,在似纱薄雾里迎来曙光。

旭日渐起,天平山上,无数怪石,或屏或倚,似蹲似踞,万勿朝天,嶙峋耸立,一峰直插白云。诸峦迤逦,松栝织萃,杉榆森郁,连青接黛,鸟鸣啾啾,泉水叮咚,翠竹万竿横际,枫林千株远近。高义园,忧乐坊,忠烈庙,范公祠依山而建,临水而居,俨然历历,游人如织。纵目一望,五色枫林,青,黄,橙,红,紫,斑斓交错,浪漫锦成,青黄苍黄,橙红赭红,铁紫绛紫点缀其间,万紫千红,赤光万道,蔚为壮观,若如金乌坠地,似珊瑚灼海。猎猎风林,万叶齐鸣,若吟若哮若正襟,当年范公仲淹知延州,威震西夏,夏人畏惧,互相告诫:“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甲兵。”如今范公虽逝,万千枫叶恰雄兵犹在,凛不可犯。一枫红叶,经三季绿青,经冬而艳,历霜始赤,也应了范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暮色降临,十景塘上,白云池边,枫叶又如万千彩雀,沉醉夕阳,翩跹其间,纷落清波,融入墨夜。

小雪大雪,原应是浅寒渐凉,蒹葭苍苍,温度却如川剧变脸,呜啊呜啊地,直上二十度,此为再变。

日光回暖,天气响晴,群色毕现,有冬天游赏的乐趣,却不必忍受冬天的寒冷,又怎能在家里闷坐,伸长脖子,沉溺于小视频。搬一搬麻木的双腿,用冬色醒一醒眼睛,出门散步去,斜塘河上看一看斑斓火红的水杉林燃烧一河的清浅,波光潋滟;阳澄湖边听一听瑟瑟的白芦,鹭翅划破碧空;紫金庵里瞅一瞅几络血掌地锦攀缘黄墙,最高那片叶子在风中零落;莫厘峰上眺一眺太湖,浸染在洞庭日落的紫色黄昏里,才不辜负这冬天里面偷来的春光。

小院里,巷子尾,街道侧,公园内,村落边到处可见银杏乔木,一树明黄,烁金流光,势如蠖曲,状如虬怒,气如龙蟠,姿如凤舞,冰清玉骨,玲珑高出。满眼的黄金甲,不是菊,却比菊更璀璨,不是花,却比花更明艳,微微颤动,是冬光凝固不动成了银杏,还是杏黄饱和碎成了暖阳?心里流动着欢喜。风起叶动,漫天的金蝶飘动,旋转,落下,欢悦也叶片的舞动飞起,歌唱,满溢。“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功告成。”亮黄心叶遍地,止不住得想把它们捧到手里,抱回家去,铺满房间,“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仿佛这些真的都是金子,自己富拥了天地间最纯粹的快乐。栖霞山下,有人牵两只温带洪氏环企鹅看银杏,看叶片纷纷扬扬,企鹅引颈高歌,或许灵性之生命对季节更迭的咏叹大致相同。

若懒得动,晌午饭后,就在庭院里,找一处浅池,醺着丝丝的暖阳,拂着柔软的弱风,踩着有无的青苔,或站或蹲,看一池的茶褐枯荷舒服地伸长了枝子,慵懒地耷拉下残叶,在晴里白,在影中苍,晃来晃去,一株株全是孤闲又散寥的风姿。天上,空中,水里都洋溢着金光的微笑,泻落在干缩的萎叶上,好像有滴答的声音。水面漂浮着深红,明黄,黑褐的叶子,心形,卵形,扇形,掌形,五角形,轻轻浮动,像小孩子在不住地朝它们呵气。几尾胭脂鱼,悬浮在水里,水清得如同不见,细鱼一动不动,像一件艺术品,名冬酿里的鱼醉。池底遍生鲜绿的水藻,如繁茂的森林,翠微轻摇,直把春天藏到了水底。到了此时,南国冬天的明媚晴色便沾了你的衣角,扑入你的胸怀,照亮了到你的心,你不定想起袁枚的诗“小雪如春暖,黄花夹杏开。”,就连 Bysshe Shelley 雪莱著名的那句"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away?"也要改成“冬天来了,春天也就来了”吧?

还正开心,十二月中,冰寒迅至,霾雪雰霏濛濛,红脸换了白脸,温度又卜落脱,瞬降至负三四度,秋衣秋裤,又上了岗,此为三变。

江南的雪,不类北国,不能是“燕山雪花大如席”,却是如绒似絮地飘下来,如盐似粉地撒下来。白雪落在虎丘斜塔上,为它披了一蓑寒衣;白雪下在盘门城楼上,渲绘成老马不前的蓝关;白雪飘在十里山塘上,小河两岸,黛瓦变了素瓦,人家栉比相连,银龙鳞次延卧;白雪降在退思古园里,一夜雪飞来,万树梨花开,四角亭,六角亭,八角亭更显翘楚;白雪坠在千年平江里,随着波浪打个旋,融回水中,成了一体;白雪撞在枫桥月光里,激起漫天闪亮霜花,萤火虫般四向飞开。

雪之精灵在空中舞动,聚散,分离,心中不禁浮起恬适,祥静,明悦的感受来。渺茫之间,皓霭泛浮,雪的团雾,雪的晶闪,雪的轨迹,忽浓忽淡,忽薄忽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编织出记忆的影像,显现出人生的际遇,那些见过的人,走过的路,经过的事,曾经的快乐,压抑的伤悲,在雪中一瞬间是那样得清晰,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所有的颜色消失了,一切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狂舞不停的雪花似乎在歌唱。内心生出神奇的力量,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和琼花一般失了重量。山岭,田野,城市,街道,好像都被做了旧。近处的景物湿润明晰,远处的风景黯淡模糊,银光闪烁,大千世界被抹成了一色的粉白淡墨砂画。

雪映屋明,躲在房里,炖腌笃鲜。用邓诺火腿,古井黄卤腌制,满大理石花纹,如玛瑙石榴赫赤,入口不咸,回味有玫瑰花香。窗外雪花乱舞,寒风狂啸,暖红炉火上,一锅醇汤沸如浓乳,咕咚咕咚地冒泡,满屋白气,一室鲜香,胸中涌起难以名状的趣乐。

江南雪是温柔的,生怕古城承不了厚雪的重压,薄薄的一层,生命只有几天。雪化了,晶白似乎还凝在眼里。

在漆黑的屋檐底下,找一背阳处,冰棱晶柱还挂在那里,闪烁七彩的光,看它慢慢地变细,变短,变小,融断,啪地一声落在青石板上,整个的世界同它清脆透亮起来,江南的冬色又变得完全空明。

江南之冬色,并没有因为“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而自暴自弃,也没有“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上演一出年终大戏,开场斑斓绚丽,中场高潮热烈辉煌,结尾淡雅脱俗。它并不因一阵西风,便如落冰窟,缩起了头,也不去掇名花的榜次,和她们争妍芳谱,而是用极普通不过的叶子,在最后的一个节气,来一席灿烂的盛宴,奏一曲四季的终章。它的来临,让人惊艳,饱藏温情,内涵丰富,韵味无穷,走的时候,也很洒脱,用一场雪离场,抹去了所有的色彩,清清白白,为春天让出新的舞台。它有绝世的风采,却绝不哗闹,无色无声地退隐,实为中国文人特有的自由之风骨,独立之精神最好体现,谁能说这不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冬色不是四季中最瑰丽的色彩?正像美国记者 Rob Schmitz在沪上citywalk,听西风渐紧,看法国梧桐叶由绿变黄,由黄变褐,由褐变枯,于车水马龙间,清脆地噼啪落地,而写下《 Street of enternal happiness》长乐路的那段文字:

“对于马路西段华山医院急救室的一些人而言,可能马上就要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而对于马路中段上海第一妇婴保健医院的新生儿来说,他们将在今天迎来生命的第一天。”

冷未几天,元旦才过,蜡梅鹅黄透亮,腊梅粉红轻绿,吐蕊绽放,暗香盈盈,如春之鸣铃,细灵细灵地,从窗棂缝里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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