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野兽的地盘,温驯的如野兔、獐子、麋鹿,凶猛的如野猪、土狼和各种毒蛇,它们世世代代、千百年来盘踞于此,温驯的努力繁衍,凶猛的伺机捕食。这里是绵亘千里的十万大山,飞沙走石,不见曦月,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里是人不如兽。
伶仃的村落,被遗弃在相距甚远的山脚下,小的只有十几户人家,再大也不超过百户。妇孺老弱在贫瘠的地里除草种黍,青年壮汉则冒死进山,凭运气狩猎,以命换肉。
这里是十万大山,传说中的魔障之地,妖魔鬼怪横行,又是三省交界,同时隶属三个县衙,每年立春、中秋、冬至,交三次皇粮,犹如一男奉三女,疲于应付,被榨干浑身精血。这里人不如兽。
从不可考的年代,有人扛起锄头拎着镰刀进山开始,这里的人就多了一条活路。这种美其名曰“占山为王”的勾当,就是当土匪。农忙时躲在山里喝酒吃肉,收成后下山打秋风。十年八载下来,官府才剿匪一回。下一次,又得再过个十年八载。山下的小老百姓,又多养了一群人。这里的人,活得还不如李铁养的那条癞皮狗。
李铁是十个月前上山的。当时中秋刚过,月华如霜,他摸黑出了家门,连门后磨得发亮平时使得最趁手的镰刀都没带,撒开脚就往山里跑。只有那条癞皮狗红球听到动静,衔尾跟着。
十个月后,李铁仍然觉得自己右眼眶火辣生疼,尽管那个伤口愈合九个月,连一点点伤疤浅痕都没有。那天下午的一脚,却无法像痂落一样,从脑海中消除。
“汪——”红球像只苍蝇撞过来,李铁咧开嘴,任由它撞入怀中。妻子夏娃没有红球在身边,该有多麻烦!李铁摩挲着红球头上的皱皮,深情地看着那张同样咧开的却丑得可爱的脸。也许没多少麻烦,不过是少了一个驱鸡赶鸟雀的帮手。苦日子可算熬到头了。李铁按下红球的狗头。自己终于成了山里一名真正的弟兄,真正地跟其他十二个人称兄道弟,有地位了,是时候下山把夏娃接来享福了。李铁放开手,红球不服气地“汪汪”叫唤两声。李铁咧开嘴,也朝它“汪汪汪”回敬过去。
山里这帮乌合之众,聚起了二三百人,最核心的有一小撮,加上英勇阻吓官兵有功被吸收进来的李铁,一共是十三人。这十三个小头目,每个人手底下都分配着人数不等的小喽啰。平日里他们各有一个住处,颇分散;一有什么重大活动,则由十三个头目聚一块儿商讨决定。怎么决定呢?——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所以,李铁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新晋头目,就人微言轻,就说话没人听;论嗓门、论身板、论拍桌子的响声,他跟其他头目相比还略胜一筹呢。
大家对李铁也是没话说,只会对他比大拇指。一谈起李铁扛一把大砍刀在肩上,猛虎下山般把追剿过来的二十几个官兵吓退,都对他服气得很。尤其是那些老派头目,更是对李铁喜欢得不得了。他们最喜欢拍拍李铁的肩膀,又赞又叹地说:“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人啊李铁!有些弟兄一上山,过上好日子了,身上那股子野劲要么在酒里喝没了,要么尽使在娘们儿肚皮上了。那种做法要不得啊!作风不好,山里的这种生活就很难维持、发展下去咯!”
这些话李铁都听在耳朵里,也都听到心坎里去了,很受用。活了这么小二十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人,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人看重、被人需要。这种舒坦劲是哪怕自家媳妇都没给过李铁的。每次一想起他们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李铁都觉得脑门一热,浑身涌出一股使不完的劲儿,别说是二三十个官兵了,就算再多十倍,他照样敢扛起刀就冲过去拼,而且照样赢。
不过,跟弟兄们大碗喝酒、可劲儿神侃之后,李铁觉得还是自家媳妇好啊。喝吐了有人照顾,天冷了有人暖床,可以抱着一直睡到地老天荒。他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女人,可是山里本来就僧多粥少,女人根本就分配不过来。一来是没几个女的可以像李铁这样抛弃山下的一切跑山里来;二来是头目们立着契约,其中有一条就是——兄弟妻,不可骑。这是顶重要的原则,要维护兄弟之间的团结和谐,是最严重的作风问题。所以,李铁只能老老实实打了十个月光棍。现在时机成熟,终于可以把夏娃接过来了。
这件事,李铁前两天就交代给手下一个最机灵的小喽啰宋阿丁去做。如果路上顺利,夏娃今天傍晚就可以到了。
日头开始向西移动。山坳里的风干燥,却一点也不驱热。李铁放开红球,走到瓦缸旁用手掬水喝,淌湿他胸口的,不知道是流的汗还是喝的水。李铁放眼望去,铁青色的山头一个连着一个。这是我的大舞台。李铁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心情更加开朗了。
“铁哥——”
李铁转身,眉头微蹙,好像是阿丁的声音。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像黄鼠狼一样窜出山道,在李铁跟前急忙停住,正是宋阿丁。
“阿丁,怎么回事?人呢?”李铁扶助站立未稳的宋阿丁,双手像铁钳,捏住阿丁的手臂。
“铁哥,大事不好、不好了。”
李铁眼眸子放光,“出什么事?”他垂下双手,跟宋阿丁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宋阿丁喘了两口气,弯着身子说:“我下山去接嫂子,到了村里,按你说的屋子找去,人没在。一打听,才知道嫂子听说你当上头目,先我一步上山来找你了。”
“她自己上来了?”
“是啊。我也知道山里的路不好走,就赶紧往回跑,紧赶慢赶的,想着能不能追上她。谁知道,路过任老大的地头,听他底下一个人说,嫂子昨儿晚经过,被掳进去了。”
“你问清楚了?那个人是夏娃,是我媳妇?”李铁咬着牙问。
“我问清楚了,长相都对得上。最主要的是,她自己说是铁哥的媳妇,这肯定错不了。”
“叫上大伙儿,提上礼物,上任老大那儿串门去。”
宋阿丁醒过神来,李铁已经走出去十几米了。
任老大年岁不到五十,天灵盖半边已经寸草不生。可是他生得脸色红润,相貌堂堂,丝毫不显老,一张圆盘子脸还总是腆着笑,让人心生亲近。自年青时候练就的一副身子骨,膀阔腰圆的,又让人不敢小觑。中年的任老大微微挺着个肚子,看起来相当有威仪。
在山里,任老大的地位也是颇高的,不仅仅因为他二十几年前就闯上山来,一直当着老牌头目,还因为他擅长计谋,为山里的许多行动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诸如李铁打的那一仗,要不是有他事先布下疑兵,单凭李铁的匹夫之勇,恐怕能打赢也至少得落个一辈子的残废。尽管任老大不太瞧得起蛮干狠干,但也的确喜欢李铁,仿佛在李铁身上,看到了自己二三十年前的样子,找到了那段铁树顽石般的青春。任老大有个心思,想把李铁收为义子,将来继承自己的头衔,继续为山里献策献力。可惜李铁态度很明显,他想直接当头目。任老大很失望。
这大半辈子,任老大不顺心的事不多,唯有子嗣一宗,是他永难忘怀的痛。他先后娶了两个女人。第一个是在山下,生了一双儿女,可惜上山的时候连媳妇带孩子都遇难了。第二个是在山上,也给他生了个儿子,辛苦培养,长到成年,却在一次毛遂自荐出行动的时候意外身亡。大家都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可那种痛,只有任老大深夜抱着一个再也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才有切身体会。
李铁来了。任老大早就得到通报,望着李铁风风火火的身影,他拍着扶手站起来,挂上笑脸迎上去。
“李铁兄弟,我派去请你的人估计还在半路上呢。”
“任老大,失礼了。”李铁抱拳,礼仪周到。
“可以理解的嘛,谁也会为这种事着急的。”任老大还了一礼,“弟妹我好生照顾着呢。她昨晚到我这儿,受了点惊吓。我让她在偏房住下,平复一下情绪。太多人过去怕又吓着她,我领你过去看她。”
“任老大,有心了。”李铁向宋阿丁打个眼色,“我让兄弟们把礼物放好。”
“你客气了。”任老大往里屋走去,边回头吩咐手下,“招呼好各位兄弟。”
李铁跟在任老大身后,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僻静的住所,一间小巧的房间,门窗紧闭。任老大亲自打开门,让过一边:“弟妹就在里面,你们好好叙叙。她看到你肯定欣喜,让她吃点东西,恢复恢复体力,你再带她回去。”
“任老大,多谢。”李铁再一次抱拳,闪身进入房内。
一别十个月,夏娃浑身上下透着惊骇和憔悴,可是再糟糕的神色也掩不住她柳眉的娇俏、臀腿的风姿。一认出来人是李铁,夏娃飞身扑过去,哭声嘤嘤如流水。李铁粗壮的手环住夏娃的腰,一脸得意。
“真不愧是我李铁的婆子,胆够大。”李铁摸摸夏娃的头,“好了,不哭不哭。吃饱喝好,我带你走。不怕。”
二人闲叙了一阵子方才歇下话头。李铁看小方桌上的吃食,炙冷羹凉,便让夏娃在桌旁坐好,自己走到门口,任老大已不见。他回头对夏娃说:“我去叫人拿点热乎的过来,你在这儿等着,别怕,就当自己家一样。”夏娃点点头,大眼珠子还嵌在李铁宽厚的背上。
李铁走回前面大堂,听到声音颇杂,加快了脚步。大堂里聚齐了头目,众人“唰”地一声都把眼光扫向李铁。
任老大招呼道:“李铁兄弟,刚好刚好,我把众兄弟叫过来,有事情商量。你也过来表表态。”
李铁向各头目打过招呼,说:“我先拿点吃的过去,马上就回来。”
“嗐,这等小事,让阿丁去做就行。我们开会。”任老大看向阿丁,李铁也看着阿丁,朝他点了点头。阿丁便低着头去了。
众头目在圆桌旁坐定。任老大站起身,扶着桌沿,环视一周,不疾不徐地说:“我的手下打听到,山下的官兵,自从吃了那场败仗,气不过,正处心积虑地想来报仇。”
“他们敢来,就再杀它一场。”李铁喊一声,得到众人喝彩。
“李铁兄弟悍勇,是我们的福气。”任老大含笑看着李铁,又把目光转向众人,“可是官兵的胆子给李铁兄弟吓破了,他们不敢跟咱们正面对着干,他们想玩阴的。”
桌上响起讨论声。
任老大一声就压了下来。“官兵非常的阴险,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我们不攻自破。”任老大停下来,看着众人的反应。大家眨巴着眼睛,不明白是怎么个“不攻自破”法,都等着任老大说下去。
任老大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想用反间计,让我们自相残杀,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们都收拾掉。也就是说,我们这里出了叛徒。”
“叛徒”二字一出,好几个头目拍案而起,气氛炸开了。
仍然坐着的只有三个人,李铁是其中之一。他双眉紧锁,额上青筋像蠕虫般狰狞。
大家喷口而出的话都投向了“叛徒是谁?”。
任老大也坐下来了,他接着一个老牌头目的问话,盯着李铁说:“叛徒就是我们的新晋头目,李铁兄弟。”
李铁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他的脸色铁青,跟经冬的松柏一样。
有惊呼声,有愤慨声,也有质疑声。
“这个情报千真万确,是李铁手下的宋阿丁说的。”任老大双眼锁住李铁,继续说,“李铁前两天让宋阿丁下山,明面上是去接他媳妇夏娃,暗地里却是去跟官兵接头,他们早已制定好了计划。李铁本来就是官兵的探子,他上山,力争当上头目,都在官兵的计划之中。接下来,他就要在山里拉山头,搞对立,让我们兄弟自相残杀,好让官兵坐收渔翁之利。等到官兵下次进山,就是我们先干了个你死我亡的时候了。李铁兄弟,你们真是好计谋啊!”
这一番分析,说服了不少头目。
李铁咬着牙,一声不出。
“如果李铁觉得冤枉,我们可以马上让宋阿丁出来,当面对质。”任老大叫人把宋阿丁带上来。
宋阿丁在两个喽啰的挟带下,弓着腰走到李铁背后。他哭丧着脸,一出口就是:“不关我事啊——”
任老大屏退手下,婉言对宋阿丁说:“你放心,只要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可以将功赎罪,不治你。我拿任老大这三个字给你作担保!”
宋阿丁似乎吃了仙丹,瞬间有了精气神,指着李铁的后脑勺说:“都是他,是他指使我干的。”
李铁陡的站起来,双眼赤红,转身面对宋阿丁,宛如一头扑食的土狼。
任老大猛喝一声:“李铁你想干嘛?”
李铁转一下头,宋阿丁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匕首,毒蛇一般咬进李铁左肋下。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只有任老大还坐着,李铁则仰面倒在圆桌上,他的牙齿已经咬碎,双手一抽一抽地摆着,终于抬不起来,双双垂下,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半空中,停在了半空中。
“叛徒”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尸体被扔下山涧喂野兽。
山里的头目又变回十二个人。
夏娃成了个无主的女人,三天之后,成了任老大的二房,那个僻静的房间真正成了她的家。
宋阿丁宰了红球,给新主人献上一份微薄的彩礼。他满心期待要当那新的第十三个头目。这也是任老大趁李铁见夏娃,暗地里跟宋阿丁定下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