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做的豆沙包。手掌大小,皮特别薄,咬一口,香甜软糯的豆沙瞬间填满整个口腔。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融化了。可惜的是,只有过年时才吃得到,平时他才没功夫做这些精细活。记忆中,除了干农活,他最喜欢坐在桌前看书。一米多高的八仙桌上落满了书,有《红楼梦》《水浒传》《聊斋志异》......书的质量不好,他却保存得很好,每一本都包了一层白纸,封面和书背用毛笔写了书名,外面又缠了一层宽胶带。我那时识不得几个字,却总喜欢翻来翻去。他见了总笑呵呵地,不着痕迹地把书拿走。再长大些,上学了,能看书了。每次过去总赖在桌上,把头埋进粗糙的纸张里不肯出门。
他见了总笑,问能不能看懂。我合上书,红着脸,伸长了脖子说,当然能。他也不拆穿,只说:“看书好,看书好,看多了也不好。”我问他,看书好,为什么多了也不好?他只笑笑,并不回答,转身拿工具去了菜园。门口是一大片空地,他开辟成菜园,种上了黄瓜。黄瓜刚发芽,我就盼着吃,等挂了花,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花败了,翠绿色的小黄瓜终于冒出来了。我站在瓜藤前,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头,盯着那拇指大的小黄瓜。趁他不注意,使劲一扭,顾不上甩掉露水一股脑塞进嘴里。顿时,满嘴酸涩,也不敢张嘴,只一个劲的地跺脚。他回头,顿时了然,抬起手朝我额头轻轻敲了两下,说:“你这是吃它的命啊。”说完,从瓜藤里拽出一根嫩黄瓜,扭下,用衣服擦去刺,递给我:“找这种吃。”我接过黄瓜,狠狠咬了一口,又甜又脆。
再大些,见他时会文静许多,也能耐得住性子看《红楼梦》了。打开书,依旧是劣质墨水的味道,粗糙的纸上写满了批注。尚未等我看清楚,他弯着腰走进来,轻声问:“书读得怎样?”我红着脸,不敢答话。他摘下帽子,抓了抓脑袋,又说:“好好读,尽力就好。”说完,去了厨房准备饭菜。我坐在桌边,泪打湿了摊开的书,晕染了他留下的痕迹。
不久,他走了,只留下两封信。一封给相伴多年的姥姥,另一封留给几个儿女。我没有看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信里提起我们这些小辈。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属于他的记忆也逐渐模糊。只是,每当路过书摊总会习惯性买下一两本不会翻开的书;只是,每次去菜园看到翠绿色的小黄瓜,总会看到他抬起手朝我额头轻轻敲两下,说:“你这是吃它的命啊”;每当这时,总觉得,他依旧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