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城南墙根下捡回来的,自小就不知道亲生父母。18岁那年,养父养母因为一头驴而把她给了村西口老张家小儿子当媳妇。她过去不久公公就死了,婆婆智障,丈夫上边还有个哥,也智障,光棍汉。
老张家穷,她过去全是多了一个劳动力,倒顶替了那头驴。她要犁地,脚压着耙,一耙一耙地犁,一圈一圈地铲。她力气不够,犁得不够深,于是再耙、再铲,她太瘦了,吹面不寒杨柳风但还是把她脸吹得红疮疮,纸片腰闪下去又闪上来,反反复复,直不起来了。
秋天的时候,她生了个孩子,四肢不健全,残疾,后背拱着个比头还大的疙瘩,没几天就断气死了。她挥动着铲子,一抔土,两抔土……把孩子埋在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残阳如血,西风萧瑟,她挎着笆篓,里面装满了五色纸剪的连成一排排的小人、小鞋,裱纸、冥币、纸钱。她匍匐着系着红布的腰,闭眼,双手合十,从额头至胸口至跪着的膝盖再至厚沉沉的沙土地面,上香磕头,再磕头,这是什么神秘舞蹈?
立春过后,她还要继续犁地。她每挥动一下铲子,圆滚滚的腰就闪动一下,没人心疼她,一个已有身孕的女人。她丈夫死了,在外地工地上修楼,从20楼台架上仰面掉下来,连医院都没来得及送撒手人寰了。她一个人去太平间把丈夫摔碎的身体对凑完整,火化了。理赔的钱太少了,孩子还没出生,没孩子的份。她一个女人家不会周旋也不想周旋了,抱了个骨灰盒,站票,几百公里车程,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她用铲子刨土、叩打棺木,鼻涕混着眼泪和着泥土,她在坟头哭得呼天抢地,天聋地哑,听不到她得哭诉与无助。队上的男人们拉她,“娃往后还得靠你啊,不要寻死觅活啊……”男人们一铁锹一铁锹地黄土撒在了棺材上,终于连小小的骨灰盒都看不见了,镜子里只看到她凌乱的发,婆娑的泪眼,她把丈夫要送她的这枚菱形镶嵌着花边的镜子一起埋了,腿麻了,身瘫了,心仿佛也跟着死了。
她改嫁前,把智障的婆婆和阿伯子(方言:她丈夫的哥哥)安顿在了福利院,她实在没办法照顾他们了。她才20出头,刚出生的孩子嗷嗷待哺,她为了孩子只能改嫁,她别无选择。她改嫁的男人大她十几岁,老婆跟人跑了,他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小学5年级了。
她改嫁的男人家里种蘑菇,她脑子聪明,手脚利索,很快就学会了种菇。她挥动小铲,把一朵朵的蘑菇从根部轻轻地摘下来,她圆滚滚的腰一闪一闪,融在了片片蘑菇之中。摘好后的蘑菇淋点水,放在竹篓里,挂在房梁上,阳光与水滴交相映衬,倒影在盛满水的缸里,又一个生命即将降临,她第一次觉的生活如此翠绿欲滴,柔情可爱。
她跟第一个男人生的男孩,打架斗殴,逃课抽烟,所有的坏统统学,初中念完就去外边打工了。一样的生活倒影,一样的宿命安排,孩子18岁那年也从台架子上摔了下来,没死,摔坏了了下半身,没生育能力了,在农村,这基本就是废人了,没有哪家姑娘会给过来。她跟改嫁的男人生了个女孩,学习不行,初中完了就去学理发美甲,刚到法定年龄就跟同村一男的结婚了,婚礼钱要得多,两家都伤了和气,不相往来了。她偶尔会在集市碰到她姑娘,已经是俩孩子的妈了。
她改嫁男人的那个男孩,一直排斥她,各种刁难她。那男孩高三毕业考了军校大学,他那个跑了的妈回来了,母爱泛滥还是指望养老,总之她要复婚。骂骂咧咧在家里闹了数月,司法所、派出所、法院日日来调解,全村、全镇都传响了。那孩子脸上搁不住,跑出村田间地头发泄,砸了墙头几块砖(后来才晓得是文物)政审不通过,毁了娃上大学的前程,他那妈才悻悻而走。
她还是拿着铲子,踉跄着去修复破坏了的地头。彼时的她,一脸皱纹,沧桑可见。臃肿的身材,瘸了的腿,风华不再,或许她生活的倒影里根本没有所谓风华。她的腿是某次骑着自行车,捎着两大筐摘好的蘑菇,去市场叫卖,被车撞了。
自行车轧成片了,蘑菇黏成碎渣渣了,她抖着腿,腰跟着闪动,脑子里是那年夏日水缸里大朵大朵盛开的蘑菇花,她以为她熬过了苦难,她跟着影子翩翩起舞,那是漫长等待后她所希望的生活倒影啊。她不省人事了,嘴角,双手,双腿沾满了血,鲜红色的血,她这普通的一生,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略加一点染成一枝桃花。
她一铲子一铲子地挖土,一如多年前埋葬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样。她每挥动一下铲子,圆滚滚的腰身就闪动一下,尘土飞扬,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微笑的忍耐,回首过去一洒泪,生活倒影终异步。她一斜一斜的脚印,一深一浅,响彻在苍茫大地上,那是没人能看懂的神秘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