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簪梦中人

她从小修炼诡秘术法,性子也如师傅一样孤傲不羁。世人都说女子须得温柔似水才能有好归宿,她不听也不信。修外道的女子哪里需要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只要能与喜欢的人长久相守于天地间,不也是一世圆满?

更何况在入门拜师之时,她已经遇到了想要长相厮守的人。

这人与她性情相似,喜好亦相近。于是二人晨起修行,夜晚对弈。相思相伴的门中生活,静好得似一场恒久的梦,梦境之外,岁月缓缓行过。

出师之日,她们在前路抉择的问题上决裂。恋人将家传的银簪送给她,作为永不相见的诀别赠礼。

带着银簪离开这座城的那天,她立在城外树荫下,用簪头划破手指,伸手在空中点了数点,轻声祝祷:“万端前缘,悉归尘土。万般情爱,一概消除。”

指尖血点化作鲜红的忘情咒文,从此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记得那些过去。


她来到边陲小城,隐姓埋名,独自生活。

边城的夜晚,只有窗外的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的声音。习惯了与人一起玩耍休息的她,如今才体会到长夜凄凉孤寂。

于是她寻来一张人皮,在人皮上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一张清丽容颜。

夜色渐沉,星月无光,三更的梆子声响起,她取下发间银簪拨动灯芯,灯火变作摇曳的一线幽绿。幽绿火光里,床上摊着的那张画皮缓缓落地,变成眉目清秀的女子,陪她对弈弹琴。

但再高超的术法也无法替代真实的人间情意,一张画皮的陪伴,怎能抵消与日俱增的绝望与思念?

她索性将这张画皮裹在身上生活,常常对镜抚着脸庞,喃喃自语:“芊芊,你可还好?”

月光如水般流过镜面,镜中的容颜顿时换了神情和声音,回答她道:“一切安好,也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只是我仍希望能陪在你身边,纵然从此行遍万水千山,亦无忧无惧。”

她虽然清楚这是银簪所营造的幻象,却难抑心头的喜悦之情,幻象中的恋人神情,比自己模仿出来的更像那个人。她抚摸着脸颊,决定让这张画皮永久地活在自己身上,活在镜中长相守的幻梦里。

此后,城中男女老幼都中了她的咒术,谁也记不起她原来的模样。他们叫她梦姑娘,据说她现在的容颜与嫁入京城高门世家的那位孟夫人极为相似。她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许多年后,边城来了个小道士,虽然生得眉清目秀,却是一脸替天行道的正气。他提剑急急寻来,她凝视着他熟悉的面容,毫不在意他手中半出鞘的剑。

小道士挥剑劈来,她倒在血泊中,他俯身取下她头上的银簪,审视着银簪欣喜感叹:“家母当年被画皮妖盗走的传家宝物可算是追回了。”

银簪离身,画皮立即褪色腐烂。蜷缩在画皮中的她听到“家母”二字后,忽然想起当年师傅曾经感叹:“芊芊灵力太高,只怕大多术法对其无效,也包括那将万般恩爱一概消除的忘情咒。”

她顿时明白这小道士如何会知道银簪在她手上,如何能准确地找到自己,这些,都是芊芊告诉他的。

她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无论是多么痴缠的眷恋,多么漫长的梦,最后都有梦醒道别的时候。

芊芊,你心中是否还有我,我今日已知晓答案。

原来那道忘情咒未曾生效,原来你一直都还记得我,那你可看见这些年我都用你的外貌在生活?你可知道我这半生都靠着一张画皮在假装?假装你仍在我身旁,陪着我经历所有的岁月,消除我所有的孤寂,一如当初你在师门中对我承诺的那样。

可惜你真正放不下的,只有被你谎称是被我盗走的这支银簪而已。

小道士推开屋子的窗户,阳光照射进来。她迎着亮光闭上了眼睛。


孟夫人端坐于厅堂上,看着小道士带回的头颅和银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决定隐藏身份,嫁入孟家;又是如何递出这支银簪,看着所爱的女子决然离去。

我赠你银簪,意味着永不相见。我追回银簪,是因为我想再看你一眼。可惜我从来自私,行事必先保护自己的利益。如果不编造谎言,我怎能既保住如今的优渥生活,又光明正大的再见到你?

匣中的女子头颅忽然睁开眼睛,朝着孟夫人温柔一笑,轻声唤道:“芊芊。”随即整颗头颅化为飞烟。

孟夫人的手指微微颤抖,她闭眼叹息:“此女一生执着于银簪,终因执念沦为画皮妖物,实在可惜。”


将装有妖女残骸的匣子封印后,孟夫人握着银簪,独自步入后园回廊。

回廊曲折幽暗,仿佛没有尽头,孟夫人见四下无人,将银簪抛入回廊外的睡莲池里。

沉落水底前,银簪不甘心地闪出一点光华,瞬间将水面变作一面巨大的镜子。

水镜中浮现出的却是边城那间屋子,屋中摇曳的微弱烛火,画皮下微笑思念的身影,长夜里镜前相陪的誓言……所有的回忆在水面上掠过,又缓缓消散于波纹之中。

其他人仅能听到头颅所唤的一声“芊芊”,而它之后说出的那句话,只有孟夫人听见。

“芊芊,我放下了。”

孟夫人低头苦笑,诸多无法倾诉的话语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那与你日夜相对的镜中幻影,并不是银簪营造的幻象,而是我在每一个牵挂你的夜晚,来到睡莲池边施展法术,与你隔着一面镜子遥遥相陪。

我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呢?出于我对你的愧疚?出于我对过往岁月的怀恋?还是出于我从来不曾忘记的、终身相陪的誓言?活了这么些年,我依然无法弄清楚这一点。

我唯一清楚的是,你曾用这支银簪编织了一个梦境来寄托对我的思念。现在只剩下我,活在这窒息的安宁岁月中,活在再没有你的孤寂长梦里。

师傅常说世间情爱俱是茧中之梦,可你我之间,最后谁成了谁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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