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扇富丽堂皇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奶油色的门泛着珍珠般细腻的光彩,金黄的门把手像哈哈镜似的照出我细长的吊梢眉、肥大的腮帮子,还有那张咧到后脑勺的血盆大口,看上去煞是瘆人。
“这城里人的门扇就是不一样啊,高端大气上档次,看来我领导让我来这儿算是来对了地方。”我心中暗暗欢喜。
“赶紧进去看看吧,肯定有更多不一样的惊喜。”我心中躁动不安。
“当当当,当当当”我中指的关节在门扇上发出木质般的声音。
等不及主人开门,我一旋球形门把扭身就进到了屋子里。
屋子雪白,白墙、白地、白窗、白桌子,还站着一个身穿雪白职业套装的雪白的姑娘。眉如青黛,目似秋水,面含春风,笑意盈盈。
我知道了,这位就是领导让我找的大夫,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我无比期待,希望我的毛病能在她这里药到病除,若能祛根儿我一定好好谢谢我们领导。
其实,我知道自己有这病也就是我来这儿头一天的事情。
昨天,我们部门聚餐,大家纷纷向领导敬酒,敬酒词妙语连珠,我也想表达一下我对领导的仰慕,可是我不会学他们花言巧语干那些尽伤领导身体的事情。
怎么表达呢?这可难不住我,我一向做事特立独行,这次也要鹤立鸡群。
于是,我夹起一块肥的流油的牛肋巴调整好表情、尽量做到每根皱纹都满含敬意、笑意之后,我把牛肋巴放到领导面前的餐盘里,然后大声说:“领导您好,您不愧能当领导,就您这富态的体子、圆滚滚的脸盘子,山东大蒜一样的大红鼻子,就该您当我们的领导。祝您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常流水......”
我觉得自己刚发挥顺溜的时候,领导打断了我,他让我不要吃了去找今天的这个大夫,他说我病得不轻。
我满怀期待眼前的这位大夫能诊断出我的毛病,于是我按大夫的话进行了如下操作:
我先躺在那张雪白的床上,枕头有点低,不过很软活,凑合枕吧,入乡随俗我还是懂的。
听从大夫的引导,(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向三月的桃花绽放在我的耳边)。我深呼吸,然后吐气,再深呼吸,再吐气,如是七八遍之后我来到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山洞前,一支闪耀着昏黄火焰的白色蜡烛慢慢向前移动。
于是我跟着蜡烛进了山洞。我走得快,蜡烛也走得快。我追着蜡烛拼命地跑,最后累瘫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隧道不见了。
我面前出现了一棵形状怪异的大树,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树。树干很粗,但弯的像一条吞了一窝大象、小象的蟒。
有的树枝直戳戳伸向天空,有的树枝软塌塌垂头丧气,树叶倒是不难看,巴掌大的叶子油绿油绿的。
“这棵树真难看!”我撇撇嘴叹了口气。
蜡烛说话了:“这就是你的前生!”
不等我反驳,一股锥心之痛从头皮传来,原来我的叶子被胡溜达的长颈鹿捋了一嘴。我忘记自己是一棵树,想伸手搔搔头皮但已经“举臂维艰”。
我很快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心想,做一棵树也挺好嘛。除了会被长颈鹿揪叶子、被野驴啃树皮、被家猪“扛痒”之外,还是很好的,毕竟我是如此丑陋且一无用处的树。
太阳出来了,我硕大的树冠成了天然的遮阳伞。三三两两的老人提着小马扎颤巍巍地来到了树下歇凉。
这是我最不用自惭形秽的时刻,因为老人们如虾的驼背、菊花样儿的鱼尾纹、梯田似的抬头纹、还有枯树皮一样的两只手都不会比我更好看。
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没有丝毫的容貌焦虑,我觉得我虽然丑,但是我有绿油油的叶子,想到这些,我和路过的风狼狈为奸居然翻飞着树叶唱了几句流行歌。
听老人们“喧谎儿”是我日常最惬意的时光。韩老太话多,眼大,无牙。不过,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坯子。
刚刚坐稳,她第一个发言:“我儿子在米国,天天吃大鱼大肉白米饭。他说再过段时间就来接我到米国去。我寻思,我种了一辈子稻米,到老了还要跑到米国去吃大米,我就对他说,我不去。我们家有的是米......”
韩老太被李大娘打断:“那是美国,不是米国。你儿子去了有七八年了吧,他啥时候回来看你呀?”
“看不看倒也不要紧,关键要尽孝心。”张老奶奶说着抬起手腕晃了晃腕子上金光灿灿的大镯子说道。
“这是我女儿头两天托人给我捎回来的,48千克足金的。听说经过八十八个八十八的老头用了八八八十八道工序才做出来的。说是什么私人订制,我想管他“死人定制”还是“活人定制”,我先带上再说,哪一天我去了那边,也好歹有东西送给阎王爷当寿礼啊。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我戴上这两天血压也正常了,连关节炎都没再犯。你们说,这些老年病是不是也嫌贫爱富呀!”
张奶奶对面的赵奶奶接过话茬儿说:“有闺女就是好啊,不过,我虽然没闺女,我的儿媳也很孝顺。她打来电话说给我买了几件纯羊毛的衣服,饿了多死(鄂尔多斯)的长羊毛啊,听说有一尺多长,那里的羊们不是直板烫就是大波浪,连羊蹄子都穿皮鞋呢。她说过年时就给我带来。”老人们从俄乌战争谈到王母娘娘,又从蟠桃大会谈到阴曹地府,一个个说的不亦乐乎。
只有唐二奶奶几乎没有说话,她右手握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我知道不识字的唐二奶奶就会念“阿弥陀佛”四个字,但老人常念不辍,看她气定神闲,面含慈悲,想必已是功德无量了吧。
“突突突”,一辆农用三轮车开到了老奶奶们的跟前,车上跳下来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汉子,随后他身后又下来一位身体壮硕的农家妇人。
从不参与“喧谎儿”、只做听众朋友的吴奶奶站了起来。黑脸汉子上前一步道:“妈,我就知道您在这儿。地里的瓜菜熟了,我们给您送一些来了。”
他说着折身走到三轮车旁掀开油布抱了两个溜圆的大西瓜走过来放到老人们中间,说道:“这两个瓜奶奶们吃,孩子他妈,把咱家的花给奶奶们分几支。”
玫瑰、雏菊、康乃馨、百合花一时间都绽开在老人们面前,目眩神迷、芬芳馥郁。
吴奶奶被儿子搀扶着上了三轮车回家去了。大家望着远去的三轮车低下了头,不知道接下来该“喧”哪个谎儿。
我真替老人们着急,于是,我决定突破树不能说话的局限性要说几句来打破这寂寞的场面。
等我一抖擞精神大吼一声的时候,我把自己吓傻了。眼前的老奶奶们不见了,眼前是那个雪白的大夫。
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了弄清楚自己是谁,我反手就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大夫见状雪白的脸上凝了一层冰霜:“现在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
我捂着脸晃着脑袋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啊,大夫,我刚才还是棵树,怎么一眨眼就躺这里了?我是人还是树,我得了什么病?”
大夫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木头疙瘩病,心理学简称‘不识眼色病’”。
头一回明白了自己的病因,我不知道该哭还是笑,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我问了一个至今让我毛骨悚然的问题:“‘不识眼色病’患者怎么死?”
“愚死!”
我忽然开心起来,能享受此法者唯我而已矣。虽然这种病会传染,但是只要带好口罩就可确保平安无事。想到自己样样超人一等,我笑嘻嘻地告别医生,离开了那个雪白的房子。